鸡毛

一

老李住的房子是老婆玉凤老爸的，一共50多平米，是老一间半的结构，30多年的老房子，还是一楼。一个大屋、一个小屋、中间有个小厅。原来大军小时候，老李一家人住大屋，老爷子住小屋；后来大军长大了，小屋让给大军住，老爷子身体不好，玉凤让爸爸住大屋，她和老李在客厅搭了个床。

进了老李家，满眼堆得都是东西，大部分面积被床占据，床上堆满了被子和衣服，床之外的地面上是拥挤的桌椅、锅碗瓢盆、笤帚垃圾桶，还有一堆废旧的塑料瓶子和报纸——玉凤收集起来卖废品还能换几个菜钱。

老李和玉凤以前都是国企的工人，96年国企改革，老李和玉凤双双下岗。玉凤天天在家唉声叹气，老李天天在家吃饱了睡觉。一两年后，周围很多下岗的老同事、老邻居不是重新找到了工作就是自己干起了自己的小买卖，也有不少人挣得比以前在工厂上班还多。

玉凤心里痒痒，鼓动老李也出去试试，道：“人家老张家开杂货铺都买上小汽车了，咱也盘个门脸试试吧？”

老李一脸不屑：“开个杂货铺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正在构思大买卖，干就干场大事业，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坐在店里看货有啥意思！”

玉凤问：“你想出啥大事业了？”

“这个…….”老李瞟了一眼玉凤，眼睛转了两圈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一个妇道人家，给你说了也不懂。”

玉凤对老李没有理由地顺从，听了老李的话，顿时觉得自己的老头还挺有志向的，小杂货铺算什么？等老李干出大事业来，一辆小汽车算什么？玉凤立刻神清气爽，下厨房准备给老李包饺子去，让老李吃好了有精气神考虑大事业。

玉凤的饺子包得香，老李吃得很是满足，打着饱嗝往床上一趟，呼噜分分钟打起来，玉凤欣喜地看着老李的虎背熊腰，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半年过去了，老李的大计迟迟没有行动……

三年了，老李和玉凤都没工作，快过年了，玉凤有点沉不住气了，问：“你的大事业考虑的咋样了？到底是啥说来听听？”

老李被问糊涂了，支吾了一声：“啥大事业？”

“唉，你说的大事业啊？说看杂货铺子没意思，要干场大的。”

“哦……..那个，呃…….我正考虑着呢，不能着急，干大事哪是一下子干成的？打小日本还八年抗战呢。”老李立刻找到了理论依据，一下子气粗了起来。

玉凤想也是，生孩子还得十月怀胎呢，干大事业怎么能着急呢。知道老李没闲着，一直想着这事呢，心里就踏实了，笑着给老李说：“今天有个好消息。”玉凤还卖了关子，没一下子说出来。

“哎呀，磨磨唧唧的，快说！老娘们就是麻烦。”老李很不耐烦。

“咱爸不是参加过抗美援朝吗？国家下政策了，老军人工资要涨了，一个月能拿800多块呢。”

“真的？”老李刚才的不耐烦立刻变成狂喜：“这以后咱的日子可好过了！”

“是呀！”玉凤咧着大嘴笑着。

“去，整点酒来，庆祝庆祝。”

玉凤麻利地拿出酒瓶和酒杯，给老李倒上，道：“你先喝着，我去炸点花生米。”

老李一小盅酒已经进肚，道：“快去，快去。”

二

有了老爷子的后盾支持，老李的“大事业”又可以无限期地延长了，彼时，麻将桌如雨后春笋般一夜之间遍布大街小巷，老李便将自己考虑“大事业”的精力投入到充满无限乐趣的麻将桌上——玩带钱的，输了想赢，赢了还想赢，从早到晚乐此不疲。

很快老李的儿子大军高中毕业该上大学了，大军学习就那样，反正好歹考上一个大专，老李和玉凤工人出身，一辈子没读过几本书，看到儿子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地不得了：“咱家也出大学生了！”十分地骄傲。老李只负责高兴，至于儿子的学费从哪来，老李没空想，他还得约着隔壁老赖去搓麻将呢。

老李见了老赖，兴奋地一个劲地说：“我家也出大学生了！”

老赖也替老李高兴，随即问：“现在大学学费多少钱？”

老李摇摇头道：“不知道。”

“录取通知书上没说？”

“不知道，没看见。”

“肯定不是免费吧？现在上大学都收费了。”

“嗨，不用担心，我家老爷子工资高着呢，大军的学费肯定没问题。”

老李说这话的时候，玉凤正在家和老爷子发愁，老爷子虽然工资涨了，但刚涨时间不长，且一家子都靠这一个人的800多块钱过，每个月根本剩不下多少钱，离大军的学费还差着远呢。玉凤道：“爸，要不大军就不上了吧，找个工作还能补贴家用呢。”

“不行，坚决得上，几辈子不出一个大学生，砸锅卖铁也得上。”老头说着青筋爆出，手“啪、啪”地拍着桌子。

玉凤沉默，她想问：“那钱哪来啊？”

停了一会，老爷子道：“我去找我的老战友借钱去！当初出生入死我救过他，这次他必须帮我！”

老爷子急性子，说打就打，一个电话过去，老战友一听，二话不说，道：“要多少？绝不能耽误孩子上学！”

挂了电话，老爷子有些得意：“看看，一起扛过枪就是不一样，大军的学费解决了。”

玉凤高兴地站起来给老爷子倒水，道：“爸，这个家全靠你了！”

“但你们得还，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你和大军爸，赶紧找活儿挣钱去。”

玉凤听到这，面露难色，道：“爸，我一个妇道人家，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找啥活儿啊？老李他肯定要挣钱的，他说了，他在考虑干一个大事业，挣大钱。”

老爷子“哼”了一声，站起来出门了。

很快大军毕业了，彼时，大学扩招之后，大学毕业生就业难已经开始，大军一个地方院校的大专生，家里又没门路没钱，找工作谈何容易。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晃晃荡荡一两年都没什么正经活儿干，老爷子实在看不下去这一家子三口人都无所事事，想来想去，虽然大军上大学的钱还没还上，但还得舍着这张老脸求老战友帮忙。老战友的儿子是个能人，生意做得大，工厂好几家，手底下工人好几千号。

老爷子这次显然没有上次气势，道：“老战友啊，你给想想办法，大军挣了钱也能尽快还上借你们的钱不是？”

老战友很给力，给儿子说了，立刻给大军安排了工作，一个月800。

玉凤又笑得合不拢嘴，道：“这下可好了，老爷子的工资又涨了一百多，大军也挣钱了，日子真是越来越好了。”

老李趁机道：“就是，那首歌咋唱的来着，好日子，越来越好。老婆，给我20块钱，今天是个好日子，运气到了，一会儿赢它个10块8块的。”

玉凤不给，老李就翻玉凤的口袋，翻不着，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地出了门。玉凤已经对老李所谓的大事业彻底死了心，最近对老李花钱明显收紧，但经常也架不住他死磨硬缠，有时老李还动手，玉凤打不过的时候就只好给钱。这次老爷子在跟前，老李还算收敛。

玉凤晚上把工作的事告诉了大军，大军高兴地蹦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妈，我挣了钱给你买好吃的，买几套好衣服，你看你这几年穿的，我好好孝敬你！”

玉凤听着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道：“有你这份心就行了。”玉凤趁老李不在，悄悄地给大军说：“以后你爸给你要钱，不给他！”大军使劲点点头。

三

最近几年，老李办了退休，正式归了社会保险，每个月一下子能领一千来块钱的养老金，老李这辈子从没挣过这么多钱，兴奋地带着全家下了回馆子，老李觉得自己终于腰板直了，扬眉吐气了。好消息爱扎堆，玉凤也正式退休了，一个月能拿900多，老爷子老军人的养老金涨的也不少，都要2000了，大军在单位干得好，也涨到一千多了。一家人喜气洋洋，这么多钱一下子来了，都不知道该怎么花。

老爷子说：“你们赶紧攒钱，买套房子，大军也到该成家的年纪了。”

玉凤听了，赶紧附和道：“对对对，爸说的对，咱们一家人的钱攒一块，给大军买套房结婚用。”

老李一听不干了：“买什么房？咱们一家人的工资加起来不吃不喝4000多块钱，现在房子贵啊，你们知道一平米多少钱吗？3000多！一个月不吃不喝买不了两平米，得攒多少年买得起一套房子？要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军没准找个有钱人的姑娘，咱啥也不用管！现在这钱，就该投资，买彩票去，中个10万8万，一下子就买一套。懂吗？这叫投资！”

一家人从没想过一夜暴富，听着老李振振有词，也都一起开始做白日梦。老李见大家没反对，立刻提出以后自己的工资自己掌管，努力研究彩票事业，一定拿出成绩来。从此，老李买遍了所有的彩票，连袋洗衣粉都没中过。后来，老李发现炒股来钱快，又投入轰轰烈烈的中国股市，他既不关心时事也不关心大盘走势，甚至连股票名字都没搞清就瞎投，天天想着不劳而获，结果可想而知，不但血本无归，还借债炒股，玉凤的钱为他还债，大军的钱为他还债，最后玉凤撑不住了，连老爷子的钱都拿来给他还债。即使把一家人都拖入困境，老李依然毫无悔改之心，还抱怨自己生不逢时，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天，老李正在棋牌室搓麻将，接到大军电话，让他们老两口赶紧收拾一下屋子，女朋友突然提出要到家里看看。老李挂了儿子电话给老婆打，把儿子的话重复了一遍，撂下电话，接着搓麻将，直到天快黑了才回家。

玉凤刚做好饭，老李问：“儿子带女朋友来了没？一会在这吃饭吧？”

玉凤道：“已经来过了，坐了一会就走了，说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老李一屁股坐在饭桌前，自己倒上二两小酒喝起来，问：“这个女孩咋样？”

“一般人，我看长得比不上咱儿子。”玉凤一边盛饭一边喊：“爸，吃饭了。”

老爷子从屋里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到饭桌前费力地拉着椅子，老李依旧屁股沉沉地坐在椅子上，玉凤忙放下正在盛粥的勺子，帮老爷子拉椅子，扶着老人家坐下。

老李嘴里嚼着花生米，拿起小酒盅带着“滋”的一声，一饮而尽，道：“要我说，差不多就行了，大军也不小了，有合适的赶紧结婚。”

“合适的，合适的，人家姑娘一来咱家看着穷家破户就吹，谁不想让大军赶紧结婚啊！”玉凤抱怨道。

老爷子“咳咳”地咳嗽起来，像是要背过气去，玉凤赶紧去拍老人家的背，好一会，老爷子才缓过劲来，道：“哎，我苦命的闺女啊。”老李和玉凤都埋头吃饭，此间无话。

饭毕，老李的屁股从饭桌挪到床上，开始看电视，玉凤开始刷锅洗碗，老李照旧是一个指头的忙不帮。

晚上十一点多，大军回来了。玉凤还没睡，大军一进门，玉凤忙问：“咋样？”

大军垂头丧气地说：“还能咋样？吹了！”

玉凤为儿子难过，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大军道：“妈，咱家就真拿不出钱来买套像样的房子吗？”

玉凤唉声叹气道：“儿子，我要有办法早就买房了，妈比谁都着急给你结婚啊。”

“你们这辈子都干嘛了？过到这个份上？”大军抱怨道：“我都35了，谈一个吹一个，不进家之前都好好的，一进家就完，别说人家姑娘，我每天回到这贫民窟一样的地方也觉得丢人，你看看这个楼里以前的邻居还有谁啊，楼上都没人住了，能搬全都搬了，不是漏水就是停电，要不就是楼道里的苍蝇老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大军越说越激动，玉凤越听越难过，开始“呜呜”地哭起来，旁边老李一点没受这对母子的影响，呼噜打得震天响。大军看着老李气得脸发青：“我怎么摊上这么一个爹啊！”说完愤恨地进了自己的小屋，狠狠地关上房门。

四

半夜下起雨，最近雨水很大，已经下了好几天了。

大军躺在小屋里，听着外面轰隆的雷声，想着自己此生也未必能娶上媳妇，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雨越下越大，老李家住一楼，大军只觉得这雨在往屋里灌，他起身去关窗户，一个炸雷响起吓了大军一跳，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借着短暂的亮光，大军发现屋里的墙板似乎湿了，他赶忙打开灯，果然一面墙上有一道裂缝，雨水正往里渗。大军去厕所拿盆子和抹布，玉凤听到动静也起来了，老爷子本来就睡眠不好，这雷声早把他吵醒，唯有老李睡得和死猪一样。

大军、玉凤、老爷子，拿着拖把、抹布和盆子，赶紧清理裂缝进来的水，但这裂缝似乎越来越大，雨水越进越多，很快，满屋子都是水了。去厕所倒水的玉凤突然大叫一声：“这也有道裂缝！”大军和老爷子赶紧跑到厕所，果然，厕所墙上有一道更大的裂缝，很快，他们发现下水道在不断地往外漾水，脏水都翻上来，很快蔓延了整个地面。

此时，大军听到小屋方向一声巨响，跑去一看，简直天崩地裂，那面裂缝的墙整面坍塌，碎石落得满地都是，屋里屋外都是一片汪洋。此时，大军感觉脚下的地板也在晃动，似乎地下有一个大洞一样。大军到底年轻，反应快，他大喊一声：“妈，姥爷，快拿上雨衣、雨伞往外跑。”大军转身到了门口，抄起门口能拿到的衣服和雨伞，一把把玉凤和老爷子推出门。还没等玉凤和老爷子弄明白怎么回事，只听到“哗啦啦”一声巨响，房子的地面整个陷了下去。祖孙三人在大雨中被淋成落汤鸡，回头看自己的家，已经惨不忍睹。

此时，大军想起还有老李在里面呢。大军把雨伞和衣服交给玉凤，一边往回跑一边对玉凤喊：“我去救我爸，你带姥爷去外面安全的地方躲躲雨。”

此时天边有一个炸雷，雨下得更大，门口一颗大树瞬间倾倒，正好砸在往回跑的大军身上，玉凤和老爷子都疯了一样跑过来，嘶声裂肺地喊着“大军！”。

在磅礴地雨夜里，玉凤做了此生最有力量最有智慧的一件事：把大军从树底下抬出来，敲开路边商铺的门，借了电话打了120。

天亮了，雨终于停了。

大军运气好，那颗树不算粗，大军的身体年轻健康，树干砸到了身上，没有砸到脑袋，玉凤及时抬出了大军，120赶到得不算晚，大军的右胳膊骨折，其他无大碍。搜救人员没有救出老李，他在睡梦中归西，死得倒没有痛苦。玉凤和老爷子年纪大了，因淋了大雨，都得了风寒，住院治疗。

因为出了人命，市政府不敢不管，纠察原因，发现是老李家旁边一墙之隔的新楼盘，建造地下车库，过度掏挖，加上自来水管道泄漏，连续的大雨导致老李家房屋地下泥沙被冲刷流失，造成塌方。

大军一家老小已无家可归，新楼盘的开发商脱不了干系，出人命的事总要有个说法，市政府施压，开发商一脸虔诚，一副慈悲姿态，承诺给大军家一套房子——虽然是老旧社区的一套普通的两居室，但绝对好过大军家原来的那套平民窟。

大军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一套像样的两居室，人生真是不可预测，看来娶个媳妇也指日可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