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玉梅头枕双臂睡得很熟。
熟睡中的王玉梅双峰微露,绵柔如诗。起伏的诗行让我心血澎湃。
城市的灯火照进来,梦幻迷离。受这些梦幻般色彩所鼓舞,我低下头,朝那起伏的诗行俯身下去。
王玉梅醒来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以为她会不知道。可是她说,“知道啊,那个时候我刚好醒了,你个王八蛋,在我身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她大声笑着,有点令人心动的罗曼蒂克。
在这之前王玉梅斜靠在我身上,絮絮叨叨说些废话。她说上午到医院接种疫苗,下午开会,组织部徐部长讲话,讲到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徐部长这人年轻,刚来,风风火火的样子,口才超好。散会后困得不行,一个人窝在车上睡着了,你要不给我打电话都醒不来。旧城改造拆迁动员,开会下乡听汇报,钢筋铁骨也要被摧毁,何况我一弱女子,肉体凡胎,你要不帮我我就死定了。
她让我把手机关了。她的手机正在播放一段乐曲,久石让的《和你在一起》。手机屏幕晃动的色彩闪闪烁烁,黯黯淡淡。
她说她特别喜欢这样寂静安详的黑夜,有钢琴声在流淌,飘忽不定。这个时候依偎在自己喜欢的男人怀里,听他谈古论今海阔天空胡说八道,特别有感觉。
“满腹诗书的男人就像一味春药。”她说。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便有了莫名的冲动,手慢慢向她胸前移动。但她双手环抱,有意无意向下一滑,瞬间就把我的邪念化解于无形。
后来她看我贼心不死,干脆抓住我的手。我一次次挣脱,她一次次抓住。我解释说我只是想考察一下女人的这个部位那样骄傲地挺起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被逗笑了,“你艺术家还是妇产科大夫哪,还意义。”
“你不觉得她们就是一首生命的赞歌吗?一个个生命从那里获得滋养,然后走向世界。”
“那当然啦,要不怎么说女人伟大。”
“有兴趣研究她们的人也了不起。”
她说你个王八蛋吊儿郎当一天到晚琢磨女人的身体,其实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只喜欢那种平缓温柔的切肤之亲,就像一段深情款款的音乐,让人倍感愉悦。这个时候便舍不得有其它行为,打断了她倾听一个男人如泣如诉的心灵之声。
王玉梅的这种感受在我看来,是出于她对水深火热的浪漫,以及获得他人尊重和认同的追求。她在倾听或是细语时,思绪可能滞留在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隐蔽角落,在那里千回百转,感叹白云苍狗,人生如寄吧。
那个时候她其实是孤独的。
2
早上五点多,晨曦就缓缓来到窗前。这个铅华洗尽的城市,还不知道自己转瞬之间就会喧闹无比,乌烟瘴气。
学院分配的这间一居室不足20平米,但对于我已然是莫大的恩惠了。王玉梅说我吊儿郎当不务正业。我说我教书育人业余时间写小说编故事让人感动流眼泪可是要载入史册的。
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仅仅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她说不对,做好本职工作为国家做贡献才能彪炳千秋你个书呆子。
我靠着阳台护栏看着这座城市略带炫耀地宽衣解带,想王玉梅此刻也许正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安然入睡,或者刚起来,慵懒地趿拉一双拖鞋在洗漱。
远处,棚户区改造如火如荼,施工机械彻夜轰鸣。王玉梅为这座城市所做的贡献已初见端倪。
在这之前,小琴租住的出租屋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她拎一袋行李走进我这间屋子的时候,狼狈得像一只流浪的野猫。我接过行李,讪讪地笑着。
“阴阳怪气的,以为我不知道你笑什么,说好了,摊个地铺你睡地上。”
“会死人的。”
“接地气啊,对你的小说有帮助。”
“接地气应该在你的出租屋亲爱的,我这18楼,手可摘星辰,属于仙界,我是神仙......”我从后面倏地一把将她抱起扔到床上。
每次我对女朋友小琴有邪念,她都反响热烈。冲锋号一响她便搂着我开始乱啃。但那一天不。那一天她让我先去刷牙,等我刷了牙,她又说肚子饿了让我下楼去买泡面,等泡面好了,她又说早没了那心情,改天吧。
从此往后,我要么随身带好牙膏牙刷,要么时刻准备好一整箱泡面。她激情难耐的时候会叫我打的到江边去,陪她在滨江路走几个来回。累了我就得背她,或者慷慨地献出自己的双腿,让她当枕头安然入睡。如此这般,不由我留恋起出租屋里那段甜蜜时光。
这勾起了小琴的回忆,让她变得感慨万千。
一间倾圮的出租屋相比那些光怪陆离的高楼,更像是一座城市前进道路上的一个符号,每个人都可能成为这个符号的一部分。在我们试图用自己最不起眼的一部分向着一个时代祈祷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们都被一股无形的潮流裹挟着,推动着,飘飘然不知道将要落向何方。
小琴让我继续找房子。我说别找了这不挺好吗。
“华哥哥——”她把手圈成一个圆环套在我脖子上,“总不能让我在你这单身宿舍里为你生儿育女吧?”
这一点的确让我沮丧。我说我吊儿郎当只知道花钱不知道攒钱,你们张总的房地产事业蒸蒸日上,他的办法一定比头上的头发多,找他肯定没问题。
她一把将我推开,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我爱找谁找谁跟你什么关系,”气愤地用手一扫,床上来不及整理的书籍散了一地,“我是你什么人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个王处长,不是挺能耐吗?你找她吧。”
她不再说话,拿过行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临出门抱了我一下:“告诉你姓唐的,你会孤老一生的。”然后破门而出。
大门轰然关上的瞬间,她一定以为自己曾经的无助、疲惫和无奈便永远封存在了身后吧。
小琴成为张总的得力助手的时候,我正在为自己一篇无法写完的小说懊恼不已。而小琴却说谢天谢地她终于找到了大学时代的成就感和在城市打拼的归属感,一脸的得意忘形。
我爱小琴,这是事实。而当我说张总的光辉将要照亮你的未来的时候,又的确出于我的自私和狭隘,这更是加重了我的懊恼。
隔天,她和她的张总去了海南,几天没有消息。
现在,此时此刻,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华哥哥,你猜我在哪?”
照片上,小琴一身泳装双手举过头顶站在海滩边,像一面旗帜在清晨的阳光下迎风漫展。天空蔚蓝,海浪翻滚。
我说是三亚吧:“真漂亮亲爱的。”
“是我漂亮还是这海景漂亮?”
“海景哪有你漂亮,你为海景增色而不是相反。”
“我想好了,将来我们的婚纱照就在这海滩上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真是一个伟大的创意,我夸她,“不过将来我们的儿子身上会不会有一股海腥味?”
她发来一个开怀大笑的表情,“海腥味就海腥味吧,总比你身上的烟味强。”
接着我问她你这照片谁帮你拍的,她说是游客。大清早的,游客寥落连只蚂蚁都没见着。
这女人,撒个谎都不会。
3
晚上九点多,夜色升起来,这座城市已变得很安祥。它的喧嚣在暗处涌动。透过那一点点灯火可以窥见它的端倪,其余的便是想象的空间了。玻璃幕墙的高楼在摇曳的灯火里像一位站街的妓女,穿着欲露还掩的衣服,搔首弄姿。
——夕阳影里楚宫腰。望江潮。寸步来回无住,似波涛。伞开遮寂寥。
——锦书今日备佳肴。漫吹萧。却看长堤连水,水迢迢。荻花如雪飘。
我趴在床上,以这样的心境享受那些动与不动的灯火,想象那些隔在窗外的喧嚣,间或又回到自己的记忆里,任时间象流沙一样在心底滑过。
这样美妙的夜色里,小琴的脑海里一定混乱地显现着日益拔高的楼房,以及跟她倾心而谈的我的身影,而后又莫名其妙地隐没在更为纷繁复杂的人流里吧。
那人流像冷漠的风,从远古流淌至今,带着悠悠岁月从她身边漠然滑过,流向远方和未来。一湾蔚蓝的海滩有助于洗刷她往日的忧伤和悲喜,从而不再感到自己像一株被遗弃在人流之河的堤岸旁边的孤树,看着千百年的岁月流淌着的古老的面孔,在那里冥思苦想。
每一个面孔都是一个城堡,而我夹在无数城堡之间,倦怠不堪,忧伤自怜。
要是来一场暴风雨就好了。闪电会在夜空画出一幅凄美的树形图,它的枝叶就在窗前,就那么一闪,还没来得及把我变成这风景里浓墨重彩的一笔,暴雨将倾盆而下。雷声雨声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歌在夜里游荡。
要是小琴在的话她会孩子气地央求我,“华哥哥,我们下楼去淋雨吧。”或者,“搂着我华哥哥,我怕。”我就会毫不犹豫牵起她的手奔入雨中,或者满是怜爱地抱紧她,幸福得一塌糊涂。
但现在,她和她的老板在一起,在海南,在三亚;而我跟自己在一起,在学院,在窗前。
十点多,她发来消息:“亲爱的华哥哥,你在哪儿呢?”
“在屋里。”
“我问得无聊,你答得更无聊。”
“回答无聊的问题就要用无聊的回答嘛。”
“小说写到哪了?”
“你不在身边没灵感写不下去了。”
“那你在干吗?”
“我在玩你的小鸡鸡啦。”她的布娃娃落在书桌上,是一只小鸡。
“不要脸。”她嗔骂到,隔会儿又加了一句,“玩你自己的吧。”
接下来她问我晚饭吃什么了,我说一份外卖加两只鸡蛋。
“鸡蛋好,营养丰富,给你的创作带来灵感,”然后又说:“我就是你的鸡蛋哈。”发现说漏了嘴,慌忙改口道,“你的小说灵感。”
鸡蛋和女人是艺术的灵感,这很有趣,也让我在鸡蛋和小琴之间难以抉择。我编故事写小说纯属自娱自乐,这跟我喜欢吃肉不一定非要去养猪,喜欢可口的饭菜不一定非得当厨师的道理如出一辙。
我于是想起钱钟书的一句妙语,把它发了过去:“你偶尔吃到一只鸡蛋,觉得味道好就行,何必关心是哪一只母鸡生的呢?”
许久,她回一句:“这个问题留给我们的后代去探讨吧,晚安。”后面是一连串表示吻我的图标。
天知道她吻没吻。
4
隔天早上七点多。王玉梅打我电话:“八点钟我去党校报到,你有空送我去吗?”
我犹豫着。
之前是鸡蛋和猪肉,现在是美女和诗歌。我曾经跟王玉梅说我就像一头追逐猎物的野狼,疲于奔跑,而最终一无所获。所谓秀色可餐,究其实,不过猫捉老鼠的游戏。
你以为你谁,你雷锋啊?
我没答应。她又来一句:“你不送我我打车去。”嗔怪里似有些埋怨。
我把车开到市委大院门口。她一身正装,胸前一条纱巾,看到我满脸堆笑。这女人,刚刚洗去昨夜的铅华,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完全没有了夜里的温柔。
我说:“你今天真漂亮。”
“是吗?”她原地转一圈,呵呵地笑着。浅蓝色的丝巾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
我忙说,“好看好看,依你这身段,披一块床单也摄人心魄。”
“就是——你必须夸我,发自肺腑。”
车上,她问我女朋友不在昨天晚上吃什么了睡得好吗。
我差点笑出声来,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我骗她说我失眠了什么也没吃。她说你个王八蛋开始学会糟践自己了你可不许生病得好好保管自己。我说你就要提拔了,以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作为人民的一份子也少不了要得到你的庇佑。
她有些得意,神采奕奕望着车窗外,故作沉思状。车窗外,秋意正浓。红枫的艳红与银杏的金黄在蓝色的天空底下交相辉映,一片绚烂。
“想什么啦?”
“想你在想什么。”阳光勾勒出她脸部的轮廓,渲染出令人心动的美丽。
我说我想的你猜不着,你想的很难猜。她说,“那就不猜了,让你帮我整理的材料怎么样了?党校培训结束后徐部长要找我谈话。”
“是谈心吧?心与心的交流,谈什么话啊。”
“你个书呆子,人事变动有程序的,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这个时候我应该表示高兴才对,心情舒畅喜形于色的那种。所以我心花怒放地告诉她述职报告廉政总结老城改造优化方案......一切尽在完美之中。她在我脸上用力亲了一下,说,“太棒了,你要不帮我我就死定了,”似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
如释重负的王玉梅跟我一样心情愉悦心花怒放。她问我,“昨天晚上你说到哪了?后来我又睡着了。”
我说是柯立芝的公鸡,或者说柯立芝效应①。
“对对对,美国总统柯立芝带夫人参观养鸡场对吧,后来呢?”
“后来……”我卖了个关子,逗她,“后来总统喝醉了,迷迷糊糊回到家,不小心走进了猪圈,挨着母猪就躺下了,要夫人倒杯水喝,母猪只哼了两声,总统说不倒就不倒呗撒什么娇啊,顺手就在母猪身上摸了一把,卧槽,又买劣质皮衣啦?还双排扣。”
王玉梅笑得不行,翘起莲花指捂着嘴:“胡说八道,肯定是你瞎编的。”
我说男人变成一头猪也还是沸腾的荷尔蒙,总统也不例外,“像这样——”我努起嘴向她靠过去。
她用莲花指挡了回来:“开你的车,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把你的荷尔蒙留给你女朋友吧。”
车载音响正放着音乐,草原摇滚。我喜欢这种激昂与奔放,让人豪迈气爽。她说早八点,听听新闻吧。
......受疫情影响全市各主要景区景点游客人数呈下降趋势……我市加大反腐倡廉工作力度,对金融、能源、城市建设等领域权钱交易权色交易等行为保持高压态势......为争创全国文明城市,全市旧城综合改造正有序推进,市城市规划管理处王玉梅副处长表示……
王玉梅伸手,啪一声关了。
“别关啊,领导指示很重要……”我又按了一下,打开来。
……学厨师到蓝翔,蓝翔技校,成就未来……
“换一个。”
……辣不死你火锅开业啦,周一到周五免费吃,还有好礼相送……
“再换。”
......汇仁肾宝,我好他也好......
她哈哈笑起来:“好东西啊,让你女朋友给你买两盒。”
“我嘛,哪还需用这个,我是千金难买的不老之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可惜浪费在那不到20平米的鸟窝里......”
“想办法弄个黄金窝啊。”
“打算帮我了?”
“我怎么帮你啊?”
“帮我弄个廉租房指标什么的。”
“不可能,你不符合条件。”
我开始逗她:“你是领导对不对?”
“算是吧。”
“领导应该体恤群众对不对?”
“对。”
“我是群众,所以你必须帮我对吧?”
“对,”发现说快了,连忙改口,“不对,你个王八蛋,违反原则的事你想都别想。”
5
从党校回程,11点半,该去接乐乐了。
乐乐的学校在解放路尽头,赶到的时候乐乐一个人蹲在树底下,看到我小嘴巴嘟起老高:“华子叔叔你怎么才来呀,今天放学早,我都等你老半天啦。”
“对不起乐乐,叔叔不是故意的,”我啪地一声双脚并拢,一只手举过头顶,“叔叔保证下次一定准时来接小宝贝。”
小家伙高兴坏了,要和我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饭菜早好了,全是我喜欢的辣椒小炒菜。陈姐两手搓着围裙,忙乎着让我吃过饭再走。
“吴大哥呢?”
“送水果去了,一会就来,不等他了,你跟乐乐先吃。”
陈姐一个劲给我添饭添菜,好像我刚从灾区回来。一边还不准我下桌,说我不把菜吃完简直就对不住她。我那个感动,像是活在了云端,满满都是感激和幸福。
乐乐跑过来,小手指着我:“叔叔你的碗底下有个洞洞……”
“啊?真的吗?”我慌忙把碗举过头顶侧了脸朝底下望过去,碗里的饭菜倒过来,洒了一身。乐乐拍着小手大笑不止:“哈哈哈——华子叔叔是个大笨蛋……”
陈姐也笑,说,“三十好几的人了,吃个饭还像个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每天帮我接送乐乐,也不晓得照顾自己,成心让大姐操心。”
陈姐的水果摊临街,后面一条长长的巷子,石板路面满是青苔。烟酒店,理发店,电线杆上密密麻麻是办证刻字和租房的信息。理发小哥晃动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吹着口哨在为一女子染发,红色的发丝如同一团火焰在燃烧。旁边一家卤肉店不时飘过来一股浓烈的酱油味。每次路过,卤肉店那位矮胖的大姐总问我,“要不要称点卤蛋,自己生的。”我于是纳闷,这位胖大姐该不会是卵生动物?
乐乐的小床像个抽屉塞在低矮的楼板下,楼板上一扇小窗,越过蜘蛛网一般密集的线缆可以窥见远处的高楼。高楼上,巨大的电子幕墙不断变换着色彩,像一位妖艳的妓女在揽客。
城市于我这么个乡村孩子,一直是财富和梦想的所在。而当我走进这些窄小的巷子的时候,又以为自己回到了解放前,回到了我业已苍老的母亲身边。
母亲挨着我坐在门槛上的影子常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我还记得我写过的一些文字——阳光慢慢爬过她的皱纹/ 浸润了她的目光/ 阳光慢慢爬过冬日的山梁/ 渗透进我开满豆荚花的家园......那一瞬莫名其妙地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温暖。
吴大哥回来了。他腿脚有些不便,我扶他坐下。
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远处墙体上一个红色的“拆”字,“华子,这边的房子是不是就要拆了?”我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底吧。”
陈姐在洗碗,头也没回:“拆吧,我说不让拆,政府还能听我的呀?”
吃过饭,吴大哥坐到水果摊前,点了烟,劣质的烟草味在空气里漫散开来。
“华子你过来。”他说。
我搬个小凳子坐到他旁边。
“华子,我知道你跟那个王处长相熟,帮我打听打听,我这破房子到底值多少钱?”
“国家有政策的,拆一补一吧,你是退伍军人,政策上应当有照顾。”
“我知道,乐乐上学咋办,越拆离学校越远,唉——在这儿都几十年了......”
“乐乐上学你不用担心,有我呢。”
“你跟小琴还好吧?”
“好着啦。”
“你小子,欺负她我可不饶你。前几天她到这儿问房子,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没有吴大哥,小琴她......是她欺负我。”
吴大哥拍着我的肩,嘿嘿地笑起来,“看看你陈姐,可从来不欺负我。”
停了停,他突然问我:“你知不知道有个什么廉租房?”
“知道,具体政策也不是很清楚。”
他不说话,叭哒叭哒吐着烟圈。
陈姐说:“老吴你愁个啥呀,华子就一老师,能帮的早就帮了。”
“愁啥?房子拆了你跟乐乐睡大街上去,等房子建好了,搬个铺盖卷就能住?”
陈姐拿一块棉垫子盖到吴大哥的腿上,“这过日子,也不是瞎操心就能操好的,是吧华子。”
陈姐是个豁达的人,她的生活似乎跟这片行将消失的城中村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乐乐的父亲是谁。她跟吴大哥一起生活快四年了,也没再要个他们自己的孩子,只听陈姐常说你吴大哥人好,嫁给他心里踏实。
“华子我跟你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爱情,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搭伴过日子。”陈姐拿过一个苹果,在围裙上蹭一下,大口嚼着。
我于是把陈姐当成了哲学家。这世上哪有什么学者专家,有的只是像陈姐这样的普通人。一位伟人不是说过吗,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所以,最伟大的哲学家应该是我们学院门口的保安,每次回家他都要问我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但我依然深信人是渴望去爱和被爱的。对真理和真爱的渴望,使我们总想抓住些什么,又留下些什么。
6
小琴说晚上的飞机回家,让我去机场接她。她问我在哪我说在陈姐这儿。她说跟乐乐买了一个大熊布娃娃,先不要告诉她,明天给她一个惊喜。
微信里她发来午餐的照片。我关切地问道:“你中午就吃馒头?”
“不是啊,小笼包。”
“怎么连个褶子都没有?”
“妹妹我用的是美颜模式,褶子都没了。”
我靠!这么神奇。惊恐之下,我回她:“等你回来在你脸上也装个APP,即便八十岁了也能确保妹妹你二八年华。”
我于是想起自己经常在街边吃麻辣烫,吃多了上火流鼻血,洗干净后用纸堵上,我擦,点烟的时候连纸一起点着了......那个时候就想有没有一个APP把纸和烟卷分开来;小琴老出差,她不在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划手机,划着划着睡着了,手机掉下来又醒了,就想有没有一个APP让手机掉下来的时候不要砸到脸上。
晚上回到家,一进门,满身海腥味的小琴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我猴不拉叽就要压上去。她推开我,我以为她又要让我去刷牙或者泡面。
她翻身坐起,从包里掏出一沓图纸。
“哒哒哒哒——你猜,这什么?”她一个舞蹈动作把图纸展开了让我看,“三居室,两厅两卫,外带观景露台。”
“行啊宝贝,这么快,哥哥我猝不及防啊。”我把她搂过来,吻着她:“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小琴开始呢喃:“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一夜,我把浑身解数都使了出来,并在小琴春潮一般的喊叫声中完美收官。
小琴说房子在解放路,就是月底就要拆建的城中村,开发商就是她们公司。
“钱啦?均价多少?”我问她。
“单位员工8折,张总说......”
“说什么?”
“张总说贷款的事不用我担心,等交付使用了,让我们先住着。”
小琴的头靠在我胸前,手指轻盈地从我的身体上掠过,温柔而且美好。
她曾经说她很喜欢作家陈染的小说。女性的笔触书写女性游弋的内心世界,那些文字就如一段恢宏的和弦,准确而有力度地弹在她最中心的音符上。
这些音符跳跃着,欢快并且坚定。那是无数次沉寂后的激昂,无数次激昂后的澎湃,无论多么微弱,多么渺小都不应该被漠视。
小琴第一次给我发微信是在我到学院上班后不久。
“亲爱的华哥你好,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从何说起。你是我在这座城市唯一可以信赖的朋友,你给了我一种大哥哥一般的亲切感,让我这颗漂泊异乡的心灵有了归宿感。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希望你能够接纳我保护我。一个默默爱你的女孩。”
现在,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她睁开眼看着我,一汪清泓,诚实,清澈,明亮。
锦瑟华年谁与度,梦中犹记艳游处。我与小琴六年了,当指尖划过历史,眼前已是万里江山。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那次挤地铁?”
“记得记得,那个时候刚到站吧,我碰到你背了,你谦逊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背,出站的时候你踩到我的脚,我就说谢谢你的脚。”
“后来呢?”
“后来我加了你微信,再后来就开始喜欢上你的小说了,再后来就喜欢你这个人了。”
小琴说你应该明白,她租住的出租屋被铲平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以前的生活已经是过去时了,或许你的感受不深吧。我说也许吧,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二天周末,小琴加班,王玉梅约我。
“快点滚到滨江路来,一号厨房三楼。”
“请我吃大餐啊?”
“新店开张,老鸭汤,让你变鸭子,哈哈。”
“我像鸭子吗?”
“像,一只嫩鸭子。”
王玉梅点了一桌子菜,除了老鸭汤,全是辣椒小炒菜。桌上一瓶红星二锅头。
“老鸭汤下酒,姐姐我今日与你一醉方休。”话没说完,她把一整杯酒喝了个干净,腮染桃红,“华子哥,姐姐我今天叫你哥哥,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我把酒瓶夺过来,“酒不能这样喝,你心里有事就说吧。”
“你愿意听吗?那我说了,我说......长风......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这女人,今天是酒酣胸胆要开张了②。
我极少沾酒,即使和同学狂嗨,也仅限啤酒。今天这阵势竟让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酒瓶,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喝吧,哥我跟你一起喝,谁料平生狂酒客,如今变作酒中人......”
王玉梅趴在桌上,双眼微闭,“小琴是个好姑娘......漂亮,能干,她找过我了,为房子的事,你告诉我,人生一世,酒当几何?姐姐累啊,风里来雨里去,腿都跑细了,一个副处长,算个鸟啊......快五年了,我只想把个副字拿掉,怎么就这么难?”
“啊,是啊,”我不知道是安慰还是规劝,“看淡点吧,看淡一点,那些东西其实不重要。”
“你懂个屁啊!”她端起酒,仰着头,一饮而尽,“工作......除了工作,还需要什么,你可知道?哈哈——姐姐我知道,我知道......徐部长年轻,刚来,风风火火的样子......他找我谈心,谈心你知道吗,你说过的,你个书呆子,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她忽然站起来,踉踉跄跄站不稳。
踉踉跄跄的王玉梅从包里拿出一沓材料,“这个......姐帮你弄的黄金屋,廉租房......违反原则,就一次,你签个字就好了”,她重新坐下来,喟然一声长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个王八蛋......书呆子。”
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我打了个寒颤。抖落掉一身的寒气,目光越过她醉意朦胧的身体,越过江里的海市蜃楼,定格在对岸那些移动的灯火上。那些车辆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思绪游弋,忽然想到了什么。
7
夜晚的街头,人影寥落。风乍起,竟有些寒意。
你说过,人的一辈子都在努力寻找自我,但总也找不到。其实这也是苏菲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③人总是渴望找到自己生命的源头,因为实在是有一个源头的。
我把王玉梅扶上楼。这个地方我来过三次,第一次,和她一起看房子,她说她喜欢这个小区的绿化,干净整洁;第二次,房子装修,我帮她参考布局、统一色调、买建材;第三次,搬家后不久,她请我吃饭。吃完饭,王玉梅斜靠在我身上,絮絮叨叨说些废话。她说她负责旧城改造拆迁动员,开会下乡听汇报,走家串户访贫问苦,除了累还有烦,我要不帮她她就死定了。
现在,我帮她清理干净身上的污物。她脱了鞋,沉沉地睡着了。
熟睡中的王玉梅绵柔如诗,起伏的诗行让我心绪难宁。
我于是明白,她其实是孤独的。
......
陈姐的城中村,一长列的铲车整装待发。铲车上的大红花如同一个宣言,即将宣告一个时代的结束。
晨风中,小琴一顶安全帽手里一面小红旗,英姿飒爽。主席台上,王玉梅宣布城中村改造升级工程正式启动。
机器轰鸣。
轰鸣声中,贴满小广告的墙体一排又一排轰然倒塌,冲起一片尘土。
陈姐的家当已经装车,无需多长时间,他们一家便可以重新回到这里,住进一套被称作“廉租房”的新家。
忽然,乐乐从车上跳下来:“我的书包——”
乐乐朝飞扬的尘土中跑去。一方正在倒塌的墙体正向她压来......
“乐乐——”我的脑袋“轰——”地发出一声巨响,“乐乐——”我声嘶力竭喊着乐乐的名字,冲进飞扬的尘土中。
120来的时候,乐乐躺在我怀里,鲜血直流。陈姐早已哭成了泪人。
医院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塞给陈姐一个包裹后,转身离开了。
吴大哥说,“他是乐乐的亲生父亲,原先和你陈姐在乡下,进城后一起在一建筑工地打工,现在是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公司老总。”
乐乐出院后回到学校。我照例要去接送她上学回家。
学校门口比平日多了一些小摊贩。每次去学校总听得一个声音在叫我。
“要不要称点卤蛋?自己生的。”
①柯立芝效应:心理学名词,指雄性动物渴望与多个雌性对象ⅩⅩ,而雌性动物则希望与同一雄性动物多次ⅩⅩ。
②苏东坡《江城子·密州出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③乔斯坦·贾德《苏菲的世界》:小女孩苏菲接到一封神秘来信,上面写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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