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凉旗
大鱼，是大鱼来了啊……
那大鱼的眼睛好蓝，好像天堂。
那是一个梦，即使她知道这不是。
但她似乎更愿意相信这是一个梦。
那是一个梦，梦里的天空很蓝很蓝，海水也很蓝很蓝，它们融为一体，像银河般深邃，像生命般无边却短暂。站在那儿，就像站在天空里。
奇妙，有趣。
在那片天海之中，有许多好大好大的鱼，它们闪着巨大的翅膀成群结队地游，它们欢呼似地唱歌，无忧无虑，却又似乎肩负着什么使命，游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沉重，唱得有那么一点点悲哀。远处，又有那么一条大鱼化成了一堆泡沫微微散去，然后，小小的泡沫又化成了一群很小很小的鱼，游来。
怪异，却神奇。
她好奇，凑过去看。
“好多鱼啊，”她想，“好像很好吃。”
她咽了咽口水，转过头问老婆子：“妈，咱抓只来尝尝吧。”
老婆子没说什么，只是笑着点点头，背起竹筐先一步回家。
一条鱼向她慢悠悠地游来，它有一双闪闪发光的绿眼睛，像隐藏在大海深处的宝石那么绿。她舔了舔嘴唇伸手去抓。哗的一声，溅了她一脸的水花，那鱼却呆呆地越过她，穿过了她的手掌。
“嘿，看我抓一条带回家让爸尝尝鲜。”她喃喃自语。
每条鱼都看起来很笨，但她就是抓不住它们。她在天海之中穿梭，伸手触碰它们。它们在她的指尖悄然划走，或直接穿过她的身体。
她最终选择放弃。
就在她嚷着说回家啃馒头的时候，她看到一条肥大的鱼被禁锢在一个木笼子了。看样子是被某位粗心的渔夫落下的。
那鱼挣扎着，巨大的翅膀和鱼尾像天边的云般柔软，划过木笼的地方也迅速变成泡沫散开来。大鱼的身体是深夜般的蓝色，腹部有许多的亮点儿，看起来像是星星。
她两眼放光，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快。那条大鱼奋力地扭动着身子企图摆脱笼子的束缚，鱼尾激起了一阵阵波浪。这让她更加激动。
她向它奔去，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笼子从水里拉出来，并笨拙地拉开木笼，把大鱼从里头倒了出来。
大鱼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呜呜地叫了俩声，便不再动弹。
这鱼好肥哩，以至于她要好一阵子才把它抱起。
她一摇一摆地跑回家，大鱼身上残留的水滴在地上，成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花。似血的残阳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水光一闪一闪的。
那大鱼随着她的跑动在她的怀中一颤一颤的，垂着眼一副愿意屈服的样子。就算它知道它的结局是什么。
它好像累了。可越接近她家，那大鱼的眼睛就变得越亮。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爸，妈，弟弟，你们看哇，我抓到了一条这么大的大鱼！”她兴冲冲地冲进家门。夕阳在她的脸上撒下了一片红晕，她笑得像个孩子。
一家人都在家。老头子在切菜，老婆子在炒菜，弟弟在烧火。他们都抬起头看她。
“喔哦，姐姐厉害呵！”弟弟说。
“抬过来瞧瞧。”老婆子说。
只有老头子看着大鱼的眼睛不说话。
老头子安安静静地与大鱼对视，好像在交流着什么。大鱼的眼睛是蓝色的，像大海一样的蓝。
“我看到了我的妈妈，”老头子突然笑着对身边的老婆子说，“我要走了。”
老婆子只是点点头，伸手抚摸他脸上的皱纹。这么多年了，老婆子的手指还是会习惯性地在他嘴边的那颗痣上停下来，然后轻轻地摩挲。老婆子笑着，吻了吻老头子的脸颊。老头子也笑了，他那混浊的老眼里似乎盛满了星星。
她感到奇怪，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问道：“爸，要去哪啊你？”
“去另一个世界瞧瞧。”老头子说。
“啊？”她急了，“爸，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这鱼来带我走了。”老头子自顾自地说。
“爸，别迷信了，”她呵呵一笑，问道，“爸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让我喂它一颗瓜子，”老头子说，“它若吃了，就说明我真的该走了。”
老头子神情严肃。
老头子很少有这种神情，说明这一定不假。她想到这里，脸色一阵苍白。
她眼睁睁地老头子拿了一颗瓜子恭恭敬敬地送到大鱼的嘴边。她想阻止，却移不开脚，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压着她的脚，那么的沉重。
莫名的绝望。
大鱼抬起清澈的双眼，望着老头子，颤抖着张开干裂的鱼唇，吞下了老头子手中的瓜子，然后，从嘴里吐出几个泡泡，似乎在宣布着什么。
她挣扎着奔向老头子。
“爸……”
“真的该走喽，”老头子舒了一口气，锤了锤腰，笑着说。
她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只觉得内心深处的东西有一个地方碎了，压得她喘不过气儿。
“走之前，我要去老朋友家坐坐。”老头子说。
送给老李一个大大的拥抱，互道一声再见；把欠隔壁夏老头儿的钱还清了，顺带告诫她尽量不要向人借钱；捎点刚刚熬好的山楂糕给王婶儿，说是寡妇一个人的日子也是难过……
串了一路子的门，老头子拉着她坐在布满青苔的台阶上。
好久没有和老头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块儿了。她想。
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望着天边的血色逝去，取之而代的是一片深邃的黑色和皎洁的挂在枝头上的沉甸甸的月。
她陪着老头子坐在房子前的台阶上看漫天游的鱼。她记得小时候她常常这样做，只不过以前是父亲陪她。
小时候，乳白色的月光下，成群结队的鱼扇动着巨大的翅膀，划过天边，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那时的老头子还是一个帅帅的小伙子，她还是一个天真的小丫头片子。小伙子把小丫头片子举过头顶，咯咯笑的小丫头片子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触摸天上的大鱼，大鱼发出的声音响彻云霄，低沉而温柔。
如今，大鱼游得不再是那么的欢快了，它们围成一圈，不停地转啊，转啊，像车轮，像时间，像坐在台阶上的老头子和她……
它们呜呜地叫着，那声音像是鲸鱼，却比鲸鱼的更加悲伤。它们叫着，像在为什么祷告……
那条肩负着带老头子走的巨大使命的大鱼，此时无声地漂浮在半空中。它的双眼黯淡无光，只是眼角处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泪……
她撑着脑袋望着昏黄月光下老头子的侧影，鼻子有那么一点点的酸涩。老头子大概是太累了吧，微微垂着头打盹儿，小小的呼噜声一顿一顿的，为什么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沧桑，那么一点点的无奈。
夜晚好安静啊，安静得，连月亮也想哭了……
不管怎样，她想陪父亲度过最后的时光……
她的心揪成一团。是酸，是痛，还是绝望？
“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咬着唇，红着眼问。
“不知道哩，”老头子微笑着揉她的脑袋，“几十年后，几百年后，或许……”
大鱼扭扭身子游走了。它的身上坐着的，是老头子。老头子裂开嘴笑，一双眼睛亮亮的，像天边的月亮。他朝她招手。“再见，”老头子说。
可是，再见就再也不会见。
她狠狠地摇头，泪水溢出眼眶，重重地砸在地上。
她的心在滴血，滴出来的血汇成一片海洋，翻滚，哀嚎，最后，喷涌而出。
“爸，你回来，我后悔了！”
她撕心裂肺地哭。
“爸，我不吃鱼了，我把鱼放回去，你回来啊！”
她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抓了那条鱼。
“爸，我求你了，爸……爸……”
“爸，别走……”
她砰地一声跪在地上，惊动了天上的鱼。
天上的鱼像烟火般炸开来，惊慌失措地向四周散去。
她捂着脸哭，泪水汇入天空，流进大海深处。
从此以后，时光抹去了大鱼的痕迹，就像，从来就没有来过……
只有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鱼满天飞，他再也不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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