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子的文采很好。这一点我曾多次提及,因为实在很特别。
坦白说,就我目前所读过的先秦诸子书来看,这片也曾养育我的茫茫北方土地上,大概是没有出产过个人文学的。尽管这并不妨碍今天的我们尽力去发觉其中蕴藏的文学意义,尽管生存在这里的人也一样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但很多时候,他们相信自己的拳头甚于相信文字,即便有表达的欲望也往往会像粗壮的棍子那样直捅出去,而不是把它雕刻成艳丽的牡丹花模样。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各类学者或专家在认真地研究之后,会提出成百上千种理由,但这些理由是否能够正中问题的核心,这本身就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事情的原因暧昧不清,留下的结果却无可置疑。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历史的复杂,你可以看到先王的诰誓,你可以看到圣人的道德,你还可以看到做人的规矩,但是你可能很难看到美好的文学。严格意义上衡量,也许荀子是北方诸子中距离文学最近的一位大师,哪怕他并不愿意这样。
但没办法,因为他实在太了解“世俗”的品味,他问自己:谁的耳朵不喜欢听到靡靡之音?谁的眼睛不喜欢五彩美色?谁的身体不喜欢绸缎绫罗?谁的怀里不喜欢生香软玉?
那也只好走文学的路子,比如在劝人行善的时候,他简直不顾自己的儒家大师的身份,好好炫弄了一回:
昔者瓠巴鼓瑟而沈鱼出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故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行。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为善不积邪,安有不闻者乎?《劝学》
文字的对仗是如此的整齐,典故的引用是如此的精熟,自然的观察是如此的广泛,但这对于它推出的最重要的那个“善”,却又是如此的牵强和乏力。因为稍微从炫目的文词中抽身出来,你就会发现,这些华丽的例证简直就像当下虚假的广告词,完全缺乏坚实的逻辑,更缺乏让人相信的理由。
鱼跃出水的现象是常有的,但可能是出来换气,而不是因为瓠巴鼓的瑟;天子的六马昂首奋蹄不吃饲料的现象也是常有的,但可能是不想让人把马车套在它们的脖子上,而不是因为伯牙的琴声。
以荀子的水平,他当然应该知道自己逻辑论证上的“毫无逻辑”,但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因为在这世上无耳的人永远比有耳的人要多,而有耳无心的人永远比有耳有心的人多。正如村上春树在《且听风吟》里所说的,相比于贫瘠的真实,人们总是更热爱华丽的虚伪。
荀子很矛盾,作为没有权力的知识分子,作为传承儒家仁义的火种,他写文章的时候一定很绝望、很分裂,这直接导致他时刻准备两种方案。这一边是唠唠叨叨地劝人行善,转过头马上又对掌握着权力的君主们反复诉说“礼法”的必要性。
看样子,尽管好学的荀子从南方学来了文学的样式,但内心到底还是淌着北方凛冽的血液……
真一条山西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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