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

作者: 陈迹 | 来源:发表于2021-05-18 15:54 被阅读0次

    1.

    我把叮当响的自行车推到墙边,看见墙角上的美人蕉正开着艳丽的花,娇弱的花茎随风袅袅。我嗤鼻“哼”了一声,它就抛弃了陪它晒了一天蔫了吧唧的红月季。

    我把蛋炒饭从锅里盛出,圆圆的小土豆在装了酱的碗内小心地滚了三滚,我鼻尖的汗珠滴下去和着汤汁被吮了吮。我一手端着金黄泛香的炒饭,一手端着棕色易化的豆泥。我,嘴巴撇了一撇,土豆就糊了我一脸。

    我饿着肚子,蜷伏在佛祖的脚边乞讨。佛祖的脚趾血流不止,浓重的无法消散的酷暑腥味支离了枕边的花朵。我捕获了神之灵和香之魂,我就贪心了这么一点,上天就取消了我心念的感知。

    我浑浑噩噩如茫茫宇宙里顺流的醉舟,我没有进入兰波的诗意国度,我停泊在原始意象的源头。我见到高台上,一群穿着锦衣的人围着清晰的巨幕,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在无知地飘移。一个坐在中间蒙着头穿着纱衣的人闷闷不乐地开了口:“我不喜欢这群人。”于是,一个慈目的人伸出他的手臂,隔着屏幕搅了搅,五彩斑斓的人影成了雪花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那人说了多少遍,也不知道换了多少人伸出了手臂。我不知疲倦,他们不觉劳苦,亘古犹一日。有那么一天,我跟着吐出喜欢二字,幽冷死寂,中间的人掀开面纱,露出了一张美丽而无面直视的面孔,众人欢呼。她不在意地说:“由他生灭。”

    我记得这四个字。我倒在仍在转动车轮的自行车前架上,挂在车把上的刚买来的一斤八两五花肉被甩在了泥坑里,黑乎乎、脏兮兮的很像有着许多用途的烧火棍。我迷迷惑惑、若有所思,但一切又无迹可寻。我用水渠里的烂泥裹好流血的脚趾,我推着晃荡荡响的车跨过了院门。

    院子内的野白菊开得明媚又静默,有一个小女孩穿着层层叠叠的红纱裙,低着头摘着野菊,真是可爱呀。她的声音更甜得像含着蜜汁的仙枣:“妈妈说菊花可明目,我摘了它给奶奶泡茶喝。”

    “哇。”一阵欢呼。

    新米第一次被煮成饭会特别香,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别的欲望,随着锅里冒出的烟雾聚了又散。红红的柴火闷着油旺旺的肉丸,我想着从前见到的天狗最后吞掉白色月光的模样。我知道不祥的天狗它还要追赶太阳,锣鼓爆竹已经吓不了疯颠的豺狼。我竟从唢呐声中听出了喜悦之音。

    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红肉,她问我:“你要不要吃?”

    我没有看它,摇摇头。

    她还问我:“你吃饱了?”

    我望着快空的饭碗,点点头。

    她温柔地对我说:“吃饱了,就去歇一歇吧。”

    我躺在我的小床上,脚底板的茧子贴着墙,手上的冻疮有点疼,有点痒,我用生姜小心地搓着还没有裂开的地方。听说,冬至一到,离新年就更近了;听说,冬天一到,春天也不会远了。但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觉得无事可做的冬至夜比从前更漫长了,似乎越走越近的春节也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终于,有一年,我没有能忍受到院外的桃花开,在一个寒冷的清晨爬上了开往南方的列车。我以为南方以南没有冬季。一路上,我见到各式各样的桃花开,终于忘记了山之北也有大河长流,村中的溪水旁也有桃树在等着故人归采。

    2.

    车开得不紧不慢。一路上,我踫到许许多多的人,我没有和他们说话,我只学他们梦里呓语连篇,像记忆里已死的妇人挥着铃披着发,似是而非地念着一些情诡难通的怨文。醒来后大家都下了车,我跟着他们又见到许多的风景,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人云亦云地说些浅薄的话自我欢愉片刻,然后又如秋水浮萍般没有根基地被人赶走。

    后来,我独自一个人流浪。我躲着山,躲着河,躲着村庄,只在灯红酒绿的森林里曲意逢迎、胁肩谄笑。有那不忍与我坐谈的人远远地就避开了我;也有人故意说着谬论误导我,企图最后让我气苦,其实我一点也不知道;还有人想用枝枝节节的藤蔓缠绕我,我识破了她的用意,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还很得意,我愿意出卖自己的苦力给她。

    我开始体面起来。直到有一天,我捡到一本书,上面写着伊利亚特。我还没有翻开它,一只白白的柔软的小手就从我的手里抽走了它。

    “这是我的书。”甜得发腻的声音说道。

    我转过颤抖的身,一个有着相似的脸的相似女孩站在我面前。不是她,也许她长大后也是这副模样。我知道我不能化成天狗吃掉她,但我怕有别的天狗吃掉她。

    于是,我早中晚地跟着她,她终于开始给我讲故事,就是那本《伊利亚特》的故事。但我总是觉得这故事写得有些假。

    “这只是个故事,故事而已。”她皱着她的圆鼻,瞪着圆圆的眼对我说,“再说哪里不合理了,你要学会思考,而不是总是靠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没有出声。她的脸色没有变,但我一下子知道她生气了,她的一切我都了解,仿佛我曾看着她陪着她一起长大。她摸出一块棒棒糖,扔给我说:“吃了它。”

    我不喜欢吃甜的东西,但我还是剥开了糖纸,把它放进嘴里,使劲地嚼碎了准备把它咽下去。

    “你为什么陪着那个老女人?”我正一心一意地使劲嚼着糖的时候,她忽然问我。

    “因为她说需要我。”

    “那我也说需要你,你陪我还是陪她?”

    “当然是陪你,我现在不就陪着你。”我没有说老女人并不老,也没有说老女人每个月给我钱花。

    “我告诉你,她是个坏女人,真的。我不想你被骗。”她似乎消了气,转头又问我:“你说哪里假了?”

    我点点头默认她的意思,然后说:“一位天后,应该有着无上的权势;一位智慧女神,应该也懂得无限的真理;还有一位爱神,不应该更懂得爱的真谛?那金苹果到底有什么魔力,能引发一场浩劫?”

    “你说神人同形同性,是了,神戏弄了人,推动了十年的战争,那人是否也可戏弄神?那王子想追求爱情,爱情就是最美妙的女人,那他何不追求三位被公认最美丽的女神之一,谁得到金苹果谁就做他的女人,不好吗?难道人比神还美?如果是那样,我估计她活不过同人一样会嫉妒的女神?”

    我的话让她发愣,但我还是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不能因为这是原始的神话故事,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说要懂得欣赏所谓人类初民的可爱之处,同时还要不停地加深对那些缺陷的怜悯之意。好像英雄妈宝了,痛哭流涕了,反而更英雄了。”

    “然后再来怜惜被神摆弄的我们,我们原谅了神,然后我们更能原谅我们自己的冷酷和残忍,但不知道那些正受苦受难的人,或者死去的人会不会愿意去原谅这一切,会不会觉得任何能支配着某种秩序的人或神是可爱的,愿不愿意让他们来展现他们的可爱?”

    秋日暖阳刺了我的眼,我听见她说:“因为你没有读这本书,所以你不知道它有多美,美的东西值得赞赏,丑的东西就该毁灭。”

    “我们不说它的语言,它的风格,它的想象力,只说它告诉我们每个人活着的意义。虽然有命运之神临驾于我们之上,但是我们仍可以向他们发出反击,抵抗住未知的困苦和磨难,作为一个人一定获得心灵的自由,一定要有某种信仰。不管这个信仰最后会让你活而是死,都必须要有一个坚信不移直面一切的信仰。”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读一读这本书。”她把那本曾经被我捡到过的书又重新放到我手里,天真地说,“人,必须有信仰,不可随波逐流,大叔。”

    3.

    十五岁的女孩很有信仰,她的信仰就是随时随地地打击她的母亲,让她发怒发狂。为此,她看出我对她没有威胁,开始拉笼我。我有时把她看做妹妹,有时把她当做女儿。看着这个还没有我一半年龄的女孩,我有时会偏袒她一些,有时我会想起另一个圆圆脸的小女孩,又会对她的委屈视而不见。

    我还和从前一样跟着她,自从我告诉她母亲有不三不四的人尾随她后,我就正大光明的成了她临时跟班。她时常追问我那本书我看得怎么样,然后问我是要像名勇士一样,拿起剑勇敢地刺进敌人的胸膛;还是要像条狗一样,永远只会对主人摇头摆尾。

    她不知道上次我说的话,是我想了三十多年思考总结出的话,说完了也就完了,我早已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从我被选中送到一个本无子的家开始。难道我还能想出一个我后半生生活的信仰,为了自尊和骄傲,“像英雄一样战斗”?不,我只想简简单单的活着。

    再说,不对主人摇头摆尾,难道要对别人摇头摆尾,那不成了白眼狼了吗,如果再对主人拔剑,那不是恩将仇报?我只想获得喜欢和爱。

    但我不愿把这些讲给她听,其实我已经发现和她交谈没有和她母亲聊天来得轻松愉快。我和她母亲只是同居的男女关系,少了夫妻间的猜疑,而且我们的对话都很浅显易懂,比如是否开心、快乐了,变漂亮了,还是胖了瘦了等等,完全不需要动脑筋。

    所以现在我只跟着她,她要说什么我听她说,她要干什么她就做吧,我假装看着那本书,不再回答她的问话。

    有一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个梦,我梦见在一个高台之上,一群穿着锦衣的人围着一个清晰的巨幕,那里面有密密麻麻的人在飘荡。我被人拖着来到高台中央,我感觉到所有的人都在注视我,一个蒙着头穿着纱衣的人盯着我想了许久,然后闷闷地说:“我不喜欢这个人。”

    醒来后,我忘了梦,我好像闻到了美人蕉的香气,这个院子里并没有栽种美人蕉,我以为我想起了北边的故乡,因为三伏天来了,暑日正当头,今天闰六月,也许世上还有人会想起我。

    那一天,我起床后,对自己说了一句“生日快乐”,我穿起我新买的衣裳,觉得处处整洁清爽。我想这一天我会开开心心,虽然没有人陪我过一个真正的生日。三十五年过去了,终于又有了一个闰六月,我还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老天的恩赐。

    我还为一对母女准备了两个小礼物,虽然我们还不算亲人,但三年来,总算还是最亲近的人。她们不知道我具体的生日,我告诉她们,只有闰月我才过生日,所以不说也罢。

    “这次我就先告诉她们,这是我家乡入伏的习俗吧。”我想,“等以后……”

    我来到客厅,看见她们母子亲热的站在窗前说着话。这真是难得,我微微笑着,轻快地走过去,站在她们的身边问道:“你们站在这儿看风景?”

    刚成年的女儿脸上稍显慌乱的神色,镇定自如的母亲笑着拉开她,亲密地挽住我的手臂,往客厅里走过去,说道:“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很好奇,不过没有深究,我们还没有走到餐桌前,女孩站在窗前急促了叫了声又捂上了嘴。门被打开了,进来四个身材魁梧、穿着制服男子,做母亲的一把推开我,往回跑了。我踉踉跄跄地倒在地上,然后被两个人制服了。

    半年后,我因诈骗一千万以上金额被判无期徒期。女孩来看我,我从二十年前带出的背包里掏出那本书还给了她。

    她哭着说:“请原谅我,原谅我妈妈,她为了帮我,帮我男朋友。”

    我觉得女孩都很厉害,她出门跑步我都陪着她,她还是照样交了男朋友。

    我说:“没关系,其实这样很好。我终于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一个地方到老,这一直是我追求的信仰。”

    “不过,我不想再见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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