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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再一次,我回到了这里。
入夜时分,边陲小镇的街巷灯火阑珊。
她站在门后,阔别三年,问出了那个我永远也无法逃避的问题。
“胡杨,你是来娶我的吗?”
【1】
一样的方桌。
一样叠成爱心的餐巾。
一样的半杯热水,和从超市买来的速溶咖啡。
在这座偏远的平房内时间仿佛早已静止,但除了她。
如今,她已不会再在电话那头边哭边指责我的不辞而别,或者慌张地四处探查我的去处。她只是坐在原地,沉默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我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僵局。
“江雨,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话音落下,对方甚至连头都没抬。
一片尴尬的寂静后,我只得草草搬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我明白,你一定还记恨着我,当然你完全有理由这样做,但眼下情况已经和几年前大相径庭,有些事,我必须趁还来得及时候亲口告诉你。”
顿了顿,我看向悬挂在客厅的发黄的全家福,冷风吹在墙面,缝隙间传出叹息般的呜咽,“你是对的,江雨,你一直都是对的。江老师坠崖的原因的确不是单纯的意外,当晚跟他在一起的其实还有第二个人——
就是我。”
我感觉嘴唇干得可怕,而江雨依旧漠不关心地抿着咖啡。
虽然这局面我早有预料,但还是没猜到她的反应会如此平淡。
不过说实在的,于情于理,让江雨信服都并非易事。毕竟那年除夕人们之所以会发现她父亲意外身亡,就是因为我、一个十岁的小屁孩直到半夜三四点都没回家。等到大家打着手电寻到郊外的后山,见到的却是那位备受尊崇的老教师横呈在山脚下鲜血淋漓的尸体。
而至于我,则是在整整一周后,被人看到衣衫褴褛地站在小区的大门旁。
毫不交集的时间,毫无瓜葛的地点,再加上三年分别带来的副作用。
我咽了咽口水,压力陡然上升。
“不可能,胡杨。”终于,江雨开口道,“叔叔、阿姨、警察,还有几乎整个年级的家长全都在找你,就连大点的石头都翻开看过,我们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你又能藏在哪儿?”
听完江雨的质问,我起身走到了紧闭的窗前。夜已深,盘绕在木杆上的电线如同干枯的枝杈,延伸向远处的公交站牌。
“江雨,跟我去趟后山,我会给你解释所有的事。江老师去世的原因,我离开的理由,全都告诉你。”
和江雨一同生活过数千个日日夜夜,我有信心她绝对不会拒绝。
可从玻璃的反射中看见她伸向衣架的手时,我还是暗自松了口气。
然后推开大门,重新步入清冷的晚风。
【2】
一路上,江雨沉默地跟在我背后,周遭只有鞋底踩过石子沙砾的摩擦声。
月亮出奇的圆,上山的小路不需仔细辨认就出现在了眼前。
记忆中,这条秘密通道还是我和江雨一起找到的,儿时我最大的快乐便是拉着她爬到山顶,然后并排躺在光洁的岩石上呆呆地望着月亮——那和太阳模样相似,却毫不刺眼的球体。
接着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月亮表面。
后来父亲还给了我一把铁铲,教我如何栽花、翻土。而我自然也趁机给江雨夸下海口,许诺要在花丛中盖个独属于我俩的房子,在这整个镇子里,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不过等江老师去世,基本上就只剩她一个人还肯来这了。坚定、执拗地寻找父亲被害的证据,直到警方意外身亡的单子下来,她也被护工拽进福利院的大门。
“呼——”
长出了口气,我摇摇头将回忆甩开。
四下已再无更高的岩壁,朝西侧的山脚看去,整个山包像是被用刀整齐的砍断一般,一百多名米高的峭壁底部,胡乱立着数十个隆起的土堆。
而其中一块,就属于江雨的父亲。
冷风从鞋底吹过,我下意识缩了缩脖颈。
“好了,现在呢?”江雨盯着我,月光照得她面色霜白“你究想说些什么?”
悠闲时光戛然而止,我转身,正对着她。
虽然早已对着镜子排练过无数遍,但我依旧感觉嗓子里仿佛塞着锯条,声音沙哑干涩。
“是我害死了他,江雨,是我。
如果那天我没有出门,就不会碰到江老师,他也不会去帮我打理那些破花。如果我能小心点,不走到悬崖边上,也不会踩到碎裂的石头。如果……如果他没发现——江雨,我多希望死的是我。我知道至少应该给你说,但我实在没法开口,我——”
“别编了,胡杨。”江雨依然面无表情地站着,“我还是那句话,要真是这样,那天你人又在哪?”
我抬起手,指向脚下,“就在这里,一寸未动。”
说罢,我似乎听见耳边响起渐渐粗重的喘息,江雨双拳紧握,眼神看上去像是要把我给吃了。
“胡杨,你是觉得这些年,骗我骗得还不够吗?
你说你会娶我,我信了;你说你要去大城市发展,我也信了;之后你说你很快就会回来,我也从没怀疑过,可结果呢?现在你又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胡杨,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我想不通,短短几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时间。”我呢喃着,“时间在诅咒我。”
在她迷茫的目光中,我挤出一阵怪异的苦笑,“江雨,我好像能加速时间。”
话音卷入夜空,山顶彻底寂静了下来。
在她开口讲出什么更难听的话前,我赶忙补充道。
“就是从被江老师救起开始,我发现自己的情绪一旦过于激动、超过某个阈值,时间的流速就会突然快,感觉只有几秒的过程,实际却过去了几周、甚至几个月。”扶着额头,我从未觉得身体如此沉重过,“所以当年你们才会找不到我,因为从外人看来我就像突然消失一样,等我再次出现搜救队早都到十几公里外了。”
枯燥的解释未免太过苍白,我边说,边举起右手,“我知道很难以置信,不过等你亲眼看看,或许就能大概明白我的意思。”
“亲眼?”江雨愣愣地问道,“怎么做,给你讲个故事吗?”
“不用。”我移动掌心,贴住她冰凉的脸颊,“这就够了。”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江雨的面庞刹那便消融进了深邃的幽空。
直到此刻,我才真切地意识到距离上次见到她,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远方,天地的界限开始模糊。
所有色块仿佛焦油般流淌、旋转。
繁星横移,化作银亮的细丝。横跨广阔的平原,旭日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过山脊,将万物抹上厚重的橘光,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透彻。
静候着,我放下手臂,轻合双眼。
然后,深呼吸。
呜————
悠远的汽笛将我惊醒。
我转过头,望向缓缓复苏的城市。
天亮了。
【3】
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我摇摇摆摆地坐下。
远远的,上山的小路后一道人影探出了头。在看清楚江雨的面孔后,我如释重负抬起胳膊挥了挥手。
见到我她先是一震,接着下一秒,就如同马力全开的跑车般猛地冲来。
肉体接触,巨大的力量将我掀翻。
江雨骑在我身上,死死扯住我的领口,尘土飞扬间,我只瞥到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背着初升的朝阳,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偏偏要现在告诉我!”等待片刻,她继续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是。”
“所以他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在外面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害死的。”
“是。”
“他也不是被厉鬼索命,失心疯掉下去的。”
我推开江雨的手,正视着她,“江雨,你父亲救了我的命,要不是他,我现在绝不可能活着。”
“是吗……我就知道,我早就知道……”
江雨望着我,可双眼并未聚焦。
过了许久,我感觉有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虽然江雨抿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但满溢的悲伤很快便冲破了防线,变做响亮的恸哭。
我小心翼翼地挪走,站到了半米外的位置。而江雨也抽吸着起身,如瀑的长发丝绸般垂落而下。
看着她悲伤的模样,我再度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可惜我恐怕没多少时间知道结果了。
今天就是我和她最后的告别,也是这十几年陪伴的句点。
突然,就在我恍神时江雨蓦地张开双臂朝我走来,我一惊,下意识退了几步。
而她立马便僵在原处,半晌后才兀自侧过脸,望向地平线上空渐渐泛起的白光。
“我不会原谅你的,胡杨。”
这本来也不是我的目的,她能相信我说的话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至少,你还活着。”江雨叹了口气,榛色的眸底映射的旭日的辉光,“父亲他,一直都是这样,支教、下乡,兢兢业业,全都是为了孩子们,他最怕看见他们迷茫的眼神,更不愿看到他们受伤。我始终相信作为教师,他永远会是最勤勉、最合适的。
但我没法原谅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甚至三年连电话都没打过来一个,所以——”
枯枝晃动,在她脸上投射出交错的阴影。
“——留下。像以前一样,留在这里。胡杨,你欠我的。”
虽然早想到会有这一幕,但我还是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不行,江雨。”
“为什么?”
“我不能,这个能力从出现开始就在变得越来越不可控,虽然不会经常被触发,但我能感觉得到,下一次,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了。”
“没事的,胡杨!我和你一起,总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
越说,江雨便越激动。而我嘴唇开合,却无法讲出其实她才是一切的原因。
过往那些压抑、罪恶的记忆始终折磨着我,包括我躲在外面的整整三年,没有丝毫衰减。
从她变成别人口中的“孤儿”起,无休无止。
绝望的,我摇了摇头。
既然结果已然注定,或许让她早点忘了我会更好吧。
“好,胡杨,那你走啊!”江雨面色铁青,抬手指着远方的山路,“你最好永远都别回来,看看谁才是需要对方的那个!”
我没有辩解的余地,麻木地转身、抬脚。
就和之前写好的剧本一样,说完该说的话,做完该做的事,然后静静等待着被哪天时间拖进深渊。
但在鞋尖触地时,我却感觉手腕被从后边牢牢拽住。
耳边,江雨的声音变得颤动且细微,
“别让我再变成一个人,求你了,胡杨。”
忍耐已抵达极限,在意识深处,不切实际的幻想再次压倒了理性。
万一会有奇迹呢?
万一还有机会呢?
毕竟比起虚妄的恐惧,江雨、以及这三年的离别,却是无比真实的。
其实在重新见到她时,这强装的防线早就开始溃烂了。
“好。”
我抬起头,像是着了魔。正对着长空之上,穿过云层的飞机。
“好。”
【4】
漫步在街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和蜗居山村,时时刻刻还得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的日子比起来,好了不知道多少。
“这样有利于恢复。”
江雨是这样说的。
沿着环绕城区的马路,最早一批出门工作的人正悠闲地走向公司。江雨则像个摄像头一样护在我身前,警惕地寻找着可能的威胁。
看着她四下旋转的脖颈,我不由觉得有些好笑,当然,还有一点安心。
走到十字路口,江雨兴奋地指向以前我们几乎每天都会关顾的面馆,叽叽喳喳地形容着水嫩的面条划入唇齿时的满足感。
经过电厂锈迹斑斑的铁门,她又嘲笑起在唯一高过我半个头的年纪,那个翻到围墙上又不敢下来的我。
她还说了很多——
学校旁常给我提的麻辣烫,我骑车带她逛的公园,水库前被路障拦住的大桥,还有小区门口,一直等不到花开的银杏树。
后来通了网,我们才知道那棵树刚移栽过来半年,想看它开花至少也得上大学再说。
那可太久了。
但如今站在曾经发出感慨的位置,看着落满一地的金黄的树叶,记忆中却只剩下了这些支离的片段。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吗?”
我点点头。
接着在江雨偷笑时,才敢扶着胸腔,吐出一口浊气。
现在的局面与我计划的实在相差太远。
本来我需要做的仅仅是让她相信我说的故事,然而一时冲动,让我方才卸下的重担又重新砸回了肩上,而且要来得更为沉重、可怖。
“喂,胡杨,所以你不打算去打个招呼吗?”
我未注意江雨刚才在说什么,等反应过来,才看到从单元门搀扶着走出的人。
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我赶忙拽着江雨躲进了家属楼间的暗巷。
藏在我背后,江雨呼吸急促,小声嘟囔着,“胡杨,他们也都很想你的。我搬走前几天阿姨还天天念叨你的名字,叔叔腿不好,但每隔段时间都要带我去后山转转,讲讲小时候偷偷观察你栽花的样子,或者亲自去局里打点关系,准备等你回来时给你找个稳定点的工作。趁这个机会,你是不是应该——”
“什么?不不不,还不是时候。”
我忽然觉得气息不稳,立马掉头钻进窄巷深处,揉着太阳穴,妄图删除眼中的画面。
而江雨也跟着凑来,低声安慰道,“没事的胡杨,不急,先在我家住几天,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
“江雨。”我打断她的发言,舌根弥漫着一种反胃的甜味,“你先回吧,我有些事要处理,马上就去找你。”
她一怔,嘴张了半天,却再没憋出半个字来。
我猜到了的原因,于是便立马摆出一副平静的姿态,“放心,我就是想找机会和爸妈见个面罢了,我怕你要是在的话,可能到时候会不好抽身。”
“对……对,有道理。”
虽然不情愿,但江雨还是迟疑朝外走去。临到小区出口留下一个局促的招手后,便消失进了来往的人流。
等她离开的下一秒,我便腿一软跪倒在地,积攒的焦虑和恶心立刻化为实体,将昨天囫囵塞入的包子原路推了出来。
要是这时在火车上的话,别人就会理所应当地以为我是晕车,而所有遗憾也能勉强画上句号。
因为我绝对没法告诉她真相。
其实那天,江老师并不是为了救我才坠崖的。
他甚至没看一眼那些枯黄的花。
“胡杨,老师不告诉妈妈你偷偷跑上山玩儿,所以你也帮老师一个忙,好吗?”
身穿笔挺中山装的男人推着眼镜,朝年幼的我俯下了身,眼里有种病态的渴求。
“老师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之后的情节,已经被大脑的过滤作用撕扯得七七八八。
我只记得自己发疯似的喊,那双紧贴在肌肤上的手如烙铁般滚烫,正午的烈阳,将一切烤做沸腾的污水。
但我还是摸到了什么,那是父亲买给我,用来松土的铁铲。
我用尽力气,朝身下的脑袋扎了上去。
“啊!操!小兔崽子!”
一声哀嚎,男人捂住眼睛踉跄着退开,满脸流淌着腥臭的血渍。
而我则连滚带爬地蹭到了悬崖边上。
他像是野兽般大口喘息,言语再无站在讲台后时的温柔。
“我他妈杀了你!我他妈杀!了!你!”
咆哮着,江老师狰狞的脸逐渐扩大、扭曲。
就像每个半夜惊醒的孩童,我放声哭嚎,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愿望——
让噩梦快点结束。
于是在黑暗扑来的前一秒,我跌入了时间的漩涡。
……
回忆结束,我擦干净嘴,扶墙站起身。
跌跌撞撞地走过银杏树,大桥,公园,电厂,面馆,和荒无人烟的郊外。
最后重新爬上崎岖的后山,停在了悬崖边一处不起眼的石块旁。
接着用力刨开干燥的土堆,漏出坑底染着大片棕黑血迹的破烂的衬衣、铁铲,以及一枚金光熠熠的优秀教师徽章。
在那娟红绸带的正中,写着我此生不愿再记起哪怕一次的姓名,江汉兴。
“烧了。”
我自言自语地拾起奖章。
原先的剧本中,在与江雨告别后再折回来处理就能永绝后患,但方才听完江雨的话,我忽然有种死而后生的庆幸。
假如被父亲、或者以后被江雨看见,那我所有让江老师死得其所的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必须现在就烧了,丢进河里,然后——”
“胡杨。”
突然,微弱的声音自我脑后传出。
“那些,是什么?”
锋锐的惊悚刺得我肺叶抽搐,我扭动眼珠,脖颈干涩地摩擦着双肩。
而江雨不知何时就站在了紫灰的岩石间,影子仿佛鬼魅般直插在脚下。
她盯着我手中的奖章,举起手指,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会在你那?”说着,她缓缓靠近,“我找了几年,哪里都——不可能,胡杨,难道——”
“不是!江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妄图辩驳,但身体依旧在退缩。
“快告诉我!”
“我说过了!我全都说了!是他自己——!”
话到半截,我只觉后腿突然猛地一沉,耳边再度传来了石块风化碎裂的声响。
“胡杨————!!!”
她发疯似伸出胳膊,撕心裂肺的尖叫传遍荒芜的山丘。
可一切都晚了。
坠落的速度逐渐停滞,最后定格在我眼中的,只剩下江雨惊惧的面庞。
时间。
开始加速。
【5】
……
“啊啊啊啊!”
尖叫声还未停息,我挥舞的手臂便被死死拽住,扯回了悬崖内侧。
我倒在地上,惊魂未定地看向眼前的人影。
江雨。
她身着笔挺的深棕色风衣,一头长发被剪短染黑,于微风中划过嘴角。
“胡杨,好久不见。”
我一激灵,颅内骤然浮现出刚才的画面。
“江雨!我——”
“嘘。”她伸出食指,轻点住我的唇尖,“胡杨,大家已经在礼堂等很久了。”
我感觉神经短路,痴呆地重复着。
“礼堂?什么礼堂?”
“不是你说过的,要娶我吗?”江雨娇嗔地嘟囔着,顺势递过来一瓶水还有枚黄白相间的胶囊,“别怕,只是用来镇静罢了,毕竟大喜之日,你总不能让新娘再等上五年吧。”
我手一抖,下意识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山路铺着平整的石板,悬崖旁也多了低矮的护栏。
言辞的能力突然变得薄弱,我支支吾吾地还想说些什么,但江雨已经起身朝着山下走去。
早春的冷风仿若刀割,脚掌落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
跌跌撞撞地跟在江雨背后,我像是陷入了一个循环,一个越来越深的噩梦,任何努力都只是在为地狱的烤锅增添燃料。
不久,路程将尽,一幢我从未见过的木屋出现在山脚。
尽管有种莫名的不安,但我还是放慢速度,顺应江雨的指示跨步上阶,钻进了半开的门扉。
接着下一秒,便被烟气呛得差点窒息。
“咳咳,江雨,这是——”
话音未落,汗毛已率先直立,因为出现在我眼中的哪里是什么礼堂。
无数管线排在地面,密密麻麻的仪器在昏暗的室内闪着蓝绿的幽光。所有门窗旁,十几名壮汉缓缓聚拢,露出不约而同的眼神——像是猎狗盯着肥美的猎物。
一根烟蒂飞落,打在地面,迸发出璀璨的火花。
我恐慌地转身想要逃走,却发现江雨反手合上了大门的锁扣。
接着她单膝跪地,从大衣口袋中掏出块小巧的绒布礼盒,用极尽嘲弄的眼神仰视着我。
“胡杨,嫁给我好吗?”
盒盖开启,我再一次看见了那枚发黄的奖章,以及那个刻进我灵魂深处的姓名——江汉兴。
我一阵眩晕,趔趄地撑住身旁的桌沿。
“心率上升、体表温度上升、正在观测稳定性……”
键盘紧密的敲击声结束,有人发出欣喜的呼喊,“一切正常!试验成功,抑制剂生效了!”
“动手。”
湿软棉布被用力捂在我的口鼻,迷醉的气味让意识变得更为模糊。
我挣扎着抬起手,想去触摸江雨。但此时她脸上的温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麻木和冷漠。
“胡先生。”
黑暗中,她点起一根香烟。
“欢迎来到奇异点。”
【6】
唤醒我的,是颠簸。
我确定不了自己的处境,只知道有时是在车内,有时又被人扛着。最后在胃袋中的残渣吐光前,我被重新扔回了地上。
睁开双眼,我看到江雨正站在对面,只不过和我隔了道银灰的铁栏杆。
“我终于想明白了。”她说着,仔细凝视着我的表情,“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是个丧门星避之不及的时候,只有你还愿意陪着我;为什么别人多嘴一句,你都要冲上去和他们拼个头破血流。尤其是在他死后,你变得越来越不敢和我独处,越来越急于为我做些什么,我以为只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不过你也的确不一样。”
江雨缓缓蹲下,刺目的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胡杨,你是在赎罪。”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径直走出了视野。
这时我才发现江雨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而他看我的眼神更为纯粹——憎恶。
站在天花板的射灯下,光线于他的面孔上分割出尖锐的阴影,他观察着我,像是马戏团里的观众。
“胡杨。”男人缓缓开口,声音也同饱经沧桑的外表一般沙哑,“你他妈活该。”
活该。
在这逼仄监牢的一个月内,这两个字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江雨没说错,从悲剧因我而起的那一刻,我便没法再像曾经一样对待她了。
她的父亲的确是因我而死,她也是因为我才变得孤苦伶仃。
所以我就像是个苦行僧一样,不停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她的身上,渴求能填补对她的亏欠。
从照料她的起居、求父亲帮忙修改档案,到没日没夜地打工赚钱在镇子里买下个能勉强让她容身的住处。我几乎精通了所有的菜式,每天天还没亮就骑车赶到她家门口,等着窗帘后亮起灯光。
但随着时间流逝,我却变得越来越分裂。
身披正义的外皮,内心又极度恐慌。
因为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逐渐加深地爱慕。
就和我感觉到自己的一样。
我意识到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我不仅没法缝合她的伤口,还会让她和杀父仇人共度余生。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变得偏执,每次和她出门我都会在马路边停顿半秒,等一个她不看来往车辆的瞬间,这样我就能顺理成章地上前挡在她前面然后结束这一切。或者幻想自己其实已经被江老师侵犯过了,他真的只是单纯的坠崖,我甚至把所有细致的情节都写在本子上,夜里每次惊醒就对着镜子默念几遍。
这种折磨一直持续到某个下午,她忽然放下手中的书,抬头冲我问道:
“胡杨,你会娶我吗?”
这真是我能想象到的,现实对我最为扭曲、畸形地惩罚了。
几年后的现在,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我深吸了口气,体味着从没有过的轻松。
走廊里人影绰绰,有种聒噪的安宁。
“这样也好。”
呢喃着,我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几分。
“这样也好。”
于是,我便一直重复着这句话,把它当成信仰,而这也是让我保持清醒的关键。
每隔一段时间,牢房外都会有人端来干硬的食物和与之前相同的药丸,或者派清洁工打扫地上的呕吐物。
当然我也有活动的机会,只不过是被几个大汉粗暴地抬着,从一个房间搬到另一个房间,感觉有点像黑导游带的观光团。
到了这个环节,总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做着形形色色的事。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跟着研究员的助手,按部就班地进行各种检测,但偶尔,那天跟在江雨背后的男人也会来撂下几句狠话。
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我了解到,他叫黄炎,而江雨则是两年前才被挖到组织里的。当时他们正暗中调查发生在我身上的奇怪现象,却没想到样本突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万幸,和我靠得最近的江雨总会规律地出现在后山,而且还对我颇为了解。
于是他们便抓住机会拉拢了江雨,着手预备我再次出现的那天,并且还顺水推舟,还原了曾经的“真相”。
“不过江姐到也是厉害,能在这站稳脚跟。”
黄炎有时会冒出几句恭维,但我对他的话没一丁点兴趣,只想着能早点结束早点超生。
唯一的遗憾,恐怕就是再也见不到江雨了吧。
然而第二天,她便出现在了栏杆外。
“技术部的人说该做的检测都差不多了,接下去就剩解剖、归档。”
江雨面不改色地说着,我偏过头,发现她脑后别着学生时代最常扎的马尾。
“所以今晚,应该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五年过去,江雨依旧那么美丽动人,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但今晚药的剂量来得比以往更大,我像条蛆一样扭了半天,却仍没能成功翻身。
“胡杨,你为什么要杀他。”
“因为……”我头疼得厉害,扶着脑袋,口水沿嘴唇落到胸前“……因为我想更接近你。”
“别扯淡了!”
突然,江雨用力抓住栏杆。
“胡杨!我搞不懂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但是我知道,绝对和你脱不了干系!是你动的手!为什么!”
她停了片刻,接着猛地拍打铁门,“他是我爸!我爸!你凭什么能杀了他,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身边!凭什么!不管他做过什么!他都是我唯一的家人!你明白吗!”
恍惚间,我看到江雨的动作好像僵了几秒。
于是,从见到她开始就便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变得越来越明晰。
一个可怕的念头逐渐浮现,我好像开始理解,她为什么会对那些闲言碎语中的谣言深信不疑了。
“‘做过什么’......江雨。”试探着,我小心问道,“江老师有没有对你——”
话到一半,世界陡然陷入死寂,江雨瞪着我,脸色煞白。
终于,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没必要再说下去了,立刻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笑到咳出血水,江雨被赶来的黄炎拉走。
笑到第二天保安将我扑倒,按在手术台上,连拉带扯地收紧束带。
我才发现,原来我就是个彻头彻尾、自我感动的小丑。
我原本是有机会演一出好戏的。
头顶的无影灯开启,医生接过锋利的手术刀。深绿的无尘布盖住我的面部,将所有疯狂与遗憾隔离。
这就是我亲手为自己画上的句号。
砰!!!
“他妈的!都给老子滚出去!”
巨大的碰撞声猛然炸响,伴随的还有黄焱的怒号。
有人快速跑近,扯下我脸上的绿布。
是江雨。
“胡杨!”
她被气得面容扭曲,但眼里却满含泪水,
“我和你的事还没完!”
说罢,她一把割开我身上束带,拉倒装满药品工具的长柜挡在前方,扭头朝黄炎喊道,
“快!起搏器!”
男人此时已封住了手术室的大门,整个房间内警铃大作,猩红的闪光将江雨身上涂满魅惑的阴影。
在路过我时,我听见黄焱低声骂了句“妈的”,将手中的物件递给江雨后,他又连忙冲向另一侧的墙壁掏出两坨东西粘了上去。
不一会,巨大的爆炸骤然出现,露出砖瓦碎渣后空无一人的长廊。
黄焱从掩体内爬出,急切地回过头,“江姐,快撤吧!来不及了!”
我听见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还有江雨起伏的呼吸。
躺在地面,我的眼中满是她绚烂光线下精美的面容,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热烈的夏夜,星光满溢的晴空。
忽然,江雨低下了头,一点温热和酥麻,从我的唇尖蔓延至全身。
“胡杨。”
她笑着,又哭着,用最真挚、火热的目光,拥抱着我。
“待会见。”
冰冷的金属贴住胸口,电流袭来,世界刹那间被碾成黑白的噪点。
我发出野兽般的怒嚎,在漩涡与风暴中找寻江雨的身影。
直至混沌渐息,躺平在地再没一丝力气。
终于,头顶上没了洁白的天花板,也听不见吵闹和喧嚣。
只有一大团、一大团灰霭的乌云。
雨水落下,坠在我的面颊。
我终于承受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7】
火车的长笛跨越草甸,从最遥远的冻原一路漂泊至山峦顶端。
我坐在石板上,茫然地望着月亮。
“胡杨.你要回家了吗?”
嘟囔的声音响起,转过头,我发现江雨正怀抱着书包躺在一边,圆乎乎的脸蛋上还凝结着未散的睡意。
“胡杨?”
见等不到回答,江雨又问了一遍,接着爬起身径直靠在了我的肩上。
湿热的呼吸扑打在脖颈,仿佛燃烧的柴堆。
我颤抖着把手伸进她随风摇摆的长发,感受着那游走瘙痒,和愈发剧烈的心跳。
悬崖边传出短促的虫鸣。
终于,我哭出了声。
“怎么回事,是做噩梦了吗?”
江雨面露担忧,一边轻抚我的背脊,一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
而我则喘着粗气,越哭越止不住悲伤,越思考越觉得难过,鼻涕、口水、眼泪鱼贯而出,像是调色盘上的颜料般混成一片。
“江雨,对不起,我怕——江雨,原谅我,江雨……”
我不停地呢喃着,到最后就只是单纯在念叨她的名字。
过了许久,等我勉强能正常呼吸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蜷缩在了江雨的怀中。
“没事的,胡杨。”
她抬起头,望向澄澈的圆月。
“都会过去的。”
夏夜如同水晶,每一片风都折射着星空。
簇拥着,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尤其是东部沿海各大城市,面对逐渐形成的热带气旋,我们呼吁市民尽可能待——”
收音机嘈杂的报道被切断,我睁开了发酸的双眼。
车窗之上,雨刮不安分的左右摇摆,却完全挡不住磅礴大雨。
突然,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被惯性甩飞重重落在了座椅下方。
“操!你他妈会不会开车啊!”
伴随着粗暴的吼叫,我挣扎着爬回原位,借着车灯,这才算看清了司机的模样。
“黄炎?”
比起他的身份,我更无法相信的是他此时的容貌。
一头油腻的短发,破洞的衬衫,还有在光线下清晰可见的鬓角的白发。
我感觉肺里灌满了铅水,再挤不进一点氧气。
“多久了!”我扒住前座,声嘶力竭地喊道“过去多久了!”
但黄炎只是不耐烦地将我推走,从一边摸出个酒瓶。咬开瓶盖,把浑浊的液体一股脑倒入口中。
我像是条野狗般惊慌失措地窜到侧窗,睁大眼睛看向外面。
连绵阴雨染湿了路灯与霓虹,耸立的高楼大厦如同插入地幔的棺材。
我手脚冰凉,像块木头一样望着陌生的世界。
“胡杨。”打出一串响亮的饱嗝后,黄炎自言自语地说着,“我好佩服你。不是讽刺,是真的,打心底里佩服你。这十五年来,每时每刻我都在问自己,‘黄炎,你比他差到哪了?’颜值?钱?还是不够上心?不,都不是,一个都不是。”
他回过头,一手还握着方向盘。
“因为你他妈的就是个幽灵!哪怕消失了还活在她的身边!”
冷哼一声,黄炎自嘲般摇了摇头。
“好啊,好。不过既然你都回来了,那也该干点正事了。”
车辆仿佛爬行在水泥上的蚂蚁,我的耳朵早已麻木,只能听得见打在玻璃上的雨点。
十几分钟后,一座巨大的医院出现在视野尽头,鲜红的十字如同刚从锅炉里掏出的赤铁。黄炎左拐右拐的驶进地下车库,随便挤进空位便就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拽着我冲进电梯,一路坐到了重症住院部,才将我被丢在最为拥挤的大厅。
人群来来往往,但我却只觉得孤独。
过了片刻,我看见有位带着白帽的护士跟着黄炎走了过来,她指着我,小声问道,“就是他?”
黄炎应了一声。
忽然,年轻的姑娘像是被点亮了般,激动地拉起我的胳膊便往里走去。
绕过曲折的回廊,和躺在座椅上打鼾的家属。
最后,停在了其中一间病房前。
紧合的门扉上,挂着圈新鲜的花环。
“胡先生您等会儿,我们马上就准备好了!”
她说完,转身钻入了房中。
“胡杨!”突然,黄焱将我按到墙面,手肘用力抵住我的喉咙,“老子不管你什么心情!有什么狗屁想法!但是等会,你必须给我老老实实地做你该做的事,明白吗?!明白吗?!”
旋即,他将一小块覆盖着紫色绒布的礼盒郑重递到了我的手中。
我已经猜到了会发生什么。
嗓音像上满了发条的机器。
“对,我欠她的。”
接着房门开启,将我拉入一个纯净、洁白的国度。
“无论富贵贫穷————”
远远的,我看见光,看见干净又不失典雅的白纱。
我看见神父慈爱的双目,和护士羡慕怜悯的视线。
“无论健康疾病————”
我还听见欢笑,听见收音机里悠扬的音乐。
听见各式仪器运作的噪音,和窃窃私语。
“无论人生的顺境逆境————”
江雨安静地躺着,面容平静,双眼紧闭。
我掏出戒指,隔着被褥去摸她的右手,最后却只触到冰凉的床单。
这时我才发现她原来这么瘦小,小到都占不满床铺的三分之一。
“——你是否愿意这个女人成为你的妻子,与她缔结婚约?”
我抬起头,嘴唇颤抖。
“我愿意。”
病房里骤然响起掌声和祝福,就像它们原先不存在一样。
“快快快,该接吻了!”
有人喊,就有人木讷地追随喝令,我俯身注视着江雨的面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胡……杨……”
忽然,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动作冻结在半空。
“胡杨……”
声音又响了一次,我确定无疑,连忙凑过去应道,“江雨,是我!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温柔地注视着我。
“胡杨……你是来娶我的吗……”
“是!江雨,是!”
我大声喊着,从未如此确定过。
本来我想摆出个灿烂的表情,但泪水却不争气的越淌越多,落得到处都是。
因为我从来没排练过这出情节,只懂得一边露着变形的笑容,一边嘶哑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江雨,我们要结婚了。大家都来了,爸、妈、江老师、黄炎、同学、面馆的师傅,他们都来祝福我们了,江雨,你看得见吗?江雨?”
离开家乡的那天,我没哭过;挂掉江雨的电话,我也没哭过。爱哭的一直都是她,有点小事就会涨红眼眶,冲进我的怀里像只受伤的猫。
而我则会轻抚着她的额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没事,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于是很快,她便不再哭了。
但现在,我却没法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
“月亮。”
江雨笑着,张开双臂,
“抱我,月亮。”
一寸一寸地,我贴近她的肌肤,呼吸着,在陌生的房间中聆听共鸣的心跳。
这是我们的婚礼。
是无数的纠葛与分别后迟来的结局。
然后刺耳的警报响起,贪婪地撕毁了一切。
有人把我搡到一旁,拉起病床冲向门外。
我看见礼物被踩煸,黄焱惊恐地大张着嘴。
但我听不清他在骂些什么,也看不见任何画面。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黑幕般席卷而来。
窗外。
天空猛地坠落。
【8】
时间,过去多久了?
如今的世界是幅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因为我还感觉得到她,存在于阴影与旋涡中。
直到最后一丁点的温度都荡然无存。
我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乳白的瓷砖,方桌,和整洁的餐巾。
厨房的门帘被掀开,长发及腰的少女端着刚泡好的咖啡,走进了客厅。
“江、江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去,“江雨?是你吗江雨?”
我多么希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少女只是礼貌地摇了摇头。
“抱歉,胡先生。”她将马克杯放在桌上,“江女士很早就离世了。”
理性渐渐恢复,我这才发现她的瞳孔中闪烁的宝石般的蓝光。
少女不慌不忙地坐下,一边嘬着咖啡,一边耐心解释。
“胡先生,我是仿照江女士的外形一比一制成的仿生人工智能,虽然您依然可以叫我‘江雨’,但我绝对不是您熟悉的那个人,之所以有这些设计,都是为了能让您更平稳地接受现实。”
她说话的同时,我自顾自走到了窗边,呆滞地望向屋外。
那里没有楼宇、街道,甚至也看不见天空地面。有的只是纯粹漆黑的虚空,和一颗静静燃烧的太阳。
“我在哪?”
“地球的绝对位置。”
“多久了?”
“七千四百八十三万零六十一年。”
时间于我而已,确乎只是个数字了。
我苦笑着趴在窗台上,而“江雨”也静静地走到了一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她胸口别着枚造型古怪的徽章,在空白一片的三角形底座上,只有一个小到几乎肉眼不可见的点。
“胡先生,我相信您一定听说过我的制造单位,它的全称是‘跨星海奇异能源点研究分发部’,我们一般简称为——奇异点。”
看着我微变的表情,“江雨”继续说了下去。
“就像有动物,就会有猎人,有树木,就会有斧头。宇宙中有您这样的特殊存在,自然也会有想加以利用的我们。但可惜因为早期高层的失格,我们也犯下过很多错误,仅仅将效率和手段当成解决方案。虽然这漫长的岁月中我们一直想找机会弥补,然而那些远古的肉体凡胎都已经消失进了时间的大湖深处。
唯独除了您。”
我大概听懂了“江雨”的意思,侧过脸,看着玻璃内自己的影像。
“'弥补',怎么弥补,时间又不能倒流。”
“那就继续向前。”
忽然,“江雨”的眼神变得狂热。
“就像海滩上被风卷起吹起的沙堡,只要落下的次数够多,总有一次,每一颗沙粒都能恰巧回到最初的位置。
所以,如果宇宙真的是周而复始的膨胀、坍缩,从奇点变为万物,又重新聚合轮回的话,也总有一次,每一个微观粒子都能回到最初的位置,变成和我们现在所处得一模一样的世界。而这需要常人难以想象、甚至根本无法被描述的时间。”
她停顿了几秒,欣喜地注视着我,
“但胡先生,您可以做到,也只有您,能见证奇迹地诞生。”
说着,“江雨”取出一枚戒指,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我们会提取您的意识,送到每一个宇宙的终点,等到时机成熟后再将您唤醒。这样,您,我们,江女士,所有的遗憾都能得到重新选择的机会。”
火红的光芒射入屋内,将一切染做奇幻的殷红。
“江雨”缓缓躬身,朝我伸出手掌。
“所以胡先生,您愿意同我们共舞一曲吗?”
寂静的小屋内,响起了萨克斯勾人的旋律。
我走上前,搂住“江雨”的腰肢,踩着每一个婉转的节拍。
身披寰宇纯黑的幕布,跃动于无人欣赏的舞台。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看清了一切。
甚至能看见正沉醉着,舞蹈着的自己。
我的视线越移越远,穿透虚空中飘浮的矮屋,穿过烧灼的恒星。
巨大的天体开始如台球般疯狂旋转、横移,万千光阴须臾内诞生,又熄灭。
但我却并不孤单。
因为她还在那里,静静等着我。
望着泡沫般交融的星河,我闭上了眼睛。
【9】
……
入夜时分。
灯火阑珊。
再一次,我回到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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