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怡怎么也想不到,一别经年,再见到景宸时,即使隔着重重雨幕,依然能一眼认出。
也许冥冥之中,他与她互为牵绊,永远都无法割舍。
毕竟过往那些年,她视他为唯一的依靠,如菟丝依附于大树,从未有片刻分离。
只可惜啊,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难免落了单。
1.
初见景宸时,他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腰缠万贯,却偏生得一副病弱的皮囊。
冬夜的雪花铺在官道上,借着朦胧月色,可以窥见一排整齐的车辙痕迹。
景宸坐在车里,听骏马发出嘶鸣。
“何人拦车,不要命了?”
车夫吓得不轻,若是反应再慢一点,此刻已然闹出人命了。
被他这样一吼,厚实的车帘那头,景宸隐约听见有女子在啜泣。
“阿四,怎么回事?”
因为常年吃药,景宸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涩意,不怒而自威。
阿四恭敬回话,“公子,前面突然冲出来一位姑娘,我……”
“哦?”说话间,帷帘自内打开,男子身披狐裘大氅,目光径直落在前方。
洁白的雪地里,赫然跪着一个少女。
她身形极瘦,不及巴掌大的脸盘上,一双眼睛倒很有意思,含着浓浓水意,固执地锁着他。
“你认识我?”景宸掩唇,因受不住这冷风,低低地嗽了两声。
女孩摇头,身上的单衣勉强蔽体,正在细细地颤抖。
“不认识?”景宸勾唇,“呵,你倒是大胆。”
京城民风开化,凭着景宸的条件,追求他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
各种套路都有。装作偶遇的、拾金不昧的、见义勇为的、暗送秋波的、鸿雁传书的……
可没有一个打动过景宸。
逼得紧了,他干脆自曝其短,“景某人先天不足,无法成家立业,恐要令各位姑娘失望了。”
如此一来,追求者的确少了很多,可依然还是有的。
却没有一个,像眼前的女子一般,如此的……
憨直。
憨憨的,像他府上那条看门的大黄狗;耿直的,就好像不通人情,让他不禁起了兴趣——
平淡的日子过久了,也许可以试试看。
“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2.
温暖的内室里,浸满了浓烈的药香。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毯子,绣着祥云图腾,颜色深沉而厚重。
景宸不许她跪,命人取来一把凳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孩有些胆怯,但骨子里还是倔强,眼神不躲不闪,就那样同他对视。
“我叫兰儿,今年十六岁了。”
“呵,你确定?”
男人的声音沉沉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孩缩缩肩膀,“十、十四了。”
“这便对了。日后在我这里,不许撒谎,明白了吗?”
“是。”
及至此刻,兰儿依然猜不透男人的心思。
她是孤儿,从人牙子手里辗转多次,每一次收养都意味着抛弃。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唯一可倚仗的,无非就是这具身体。她刚来京城不久,还没来得及听说景宸的名号,便贸然地拦下他的车辇。
不求别的,只要温饱就好。
女孩手心攥得死紧,仰面看向景宸,“公子,你给我时间,我会很快长大……”
“行啊。”
她话音未落,男子似是累了,起身脱下外衣,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
“不要让我失望。”
女孩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吗?
许多年后,每当景怡回想起初见那夜,都会笑自己自作多情。
景宸是天上月,不落凡尘、高高在上。而她卑微如尘土,他们之间,又何止隔了千山万水呢?
对景宸来说,收养她,与收养一只奶猫恐怕并无分别。只怪她见识太浅,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还以为他给予的侧目,终究会与别不同。
那天以后,景宸身边有了女子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了。
据说那女子貌不惊人,身量又娇小,成日里跟在景宸后面,和他同进同出。
总有人好奇,四处打听,“哎,你可知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不清楚啊……”
“上次我路过府外,好像听她唤景公子做哥哥,会不会是他的妹妹?”
“哦?景公子还有个妹妹?”
“看那姑娘的年纪,应当还未及笄,若真是景家的女儿,那岂不是要被哄抢了!”
流言越传越凶,而身为当事人的兰儿,哦不,应该说景怡,却完全没功夫去管。
景宸为她赐名时,只说自己家中再无亲人,与她还算投缘,“今后,你便随我姓景。”
女孩没有意见,左右不过是个名字,兰儿或者景怡,与她而言并无分别。
她恭顺地福身,说道,“景怡谢公子赐名。”
“既是一家人了,无须如此生疏,就按辈分叫吧!”
景怡闻言,小脑袋略一思忖,试探地唤他,“景叔叔?”
……
景宸端茶的手,因她这句“叔叔”而顿住,停在半空中,配上他愕然的表情,竟奇异地生出几分滑稽。
在他身后服侍的随从,努力压下脸上的笑意,小声斥责景怡,“公子哪有那么老?”
“哦,对不起……”小姑娘垂下头,因为羞窘,耳垂透出一抹红。
最后,是景宸出声结束了这场尴尬。
“日后,便以兄妹相称吧。”
这全然超出了景怡的预料。
她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大不了出卖身体,做个暖床的贱婢。
可后来,她观景宸的态度,又想着也许这次走运,可以留在府里,洒扫庭院,总归是个正经的营生。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景宸会自降身份,认她这个野孩子做妹妹,对她以礼相待。
他生意做的广泛,每每外出办事交游,都要景怡跟随左右,有意让她以景家小姐的身份示人,给她最大的体面。
居移气,养移体。五年之后,在景宸的教养下,景怡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堪堪站在那里,绝不输给京城任何一位贵女。
3.
“练字须要心静,你内心不安定,再怎么练也是徒劳的。”
书房里,景怡手中握笔,被景宸虚揽着,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吾家有女初长成。
景怡偏头看他,视线刚落在男人的衣襟上,腰上便落下一只手,惩罚地捏了一把。
不疼,痒痒的。
“哥哥……”景怡开口,却在触及男人淡漠的视线时,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他养着她,不计成本、不惜代价。
而她如今已经十九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外界只知她是景宸的妹妹,被他捧在手心里,享受独一份的宠爱。
可景怡心里清楚,景宸之于她,施舍之恩大于养育之情。
他要一个温柔娴静的妹妹,一个随叫随到却不粘人的姑娘。
起初为了讨景宸欢心,景怡颇下功夫地研究他的喜好。
他喜静,她便努力让自己变得沉默,恨不得呼吸都没有声音。
他爱茶,她便学习茶道,晦涩的书读了一本又一本,浪费了一罐又一罐的茗茶,终于得到了他的肯定。
他要她落落大方,在外做他的臂膀,陪他逡巡在一场场宴席里,护他安然抽身。
他要她贤惠懂事,床帷内外,红袖添香,叠被铺床,她都料理得当。
故而景宸喜欢她,人前人后,总是不吝称赞,“景怡懂我,她是我的依靠。”
每每这时,景怡都会生出恍惚。
他何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凭她势单力薄、乏善可陈的过去,凭什么给他做依靠呢?
而最让景怡惶恐的,是她一点点沉溺在景宸给的温柔里,明知是飞蛾扑火,却无法清醒地抽身。
多少次她想,如果真的只是妹妹,那就好了。
4.
年关将至的时候,景府突然迎来一位漂亮的女客。
那时景宸方喝完汤药,景怡贴心地为他递上一盏清茶,微笑问道,“哥哥,今日还出去吗?”
“不了。”天色阴沉,恐有暴雪。景宸畏冷,这样的天气里,他通常会惫懒些,窝在家里偷闲。
他看书,不时在书页上留下批注,或是心得,或是注解。他不知道的是,景怡总会在他走后,拿起那本批注过的书,藏在枕下细细品读。
读他的字,读他的句,读他的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透过清浅的墨香味,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
抱着他的书,心头倏忽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
就好像,他就陪在身边,一颦一语,药香浓郁。
侍从突然来报,“公子,有位夫人硬闯了进来,在前厅等您,说她叫兰馨。”
啪嗒。
指尖停顿,墨汁滴下,晕染成花。
景宸几乎立时就站了起来,连披风都顾不得了,提步闯进风雪里。
景怡担心他,拿着衣服追过去,步履踉跄,险些摔进雪里。
“哥哥,你慢点……”
景宸没有等她。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等过她。
可他却拥抱了另一个女子,声音颤颤的,低声唤她,“兰儿……”
直到那一刻,景怡才知道,原来她从始至终都配不上。
兰馨与景宸之间,有过一段爱而不得的过往。后来兰馨听从父命嫁给他人,夫妻不睦,郁郁寡欢。
直到前不久,她以性命要挟,终于要来和离书。
“景宸,我回来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美丽的女子,连泪珠都是圆润的,大颗大颗地垂落。
可景宸却没有答应。他只是耐心地哄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始咳嗽,“景怡,为兰儿安排一间房。”
景怡总归是听话的,即使心里已经漫做一片汪洋,可面上仍是乖巧可亲,对兰馨毕恭毕敬。
“你是他什么人?”
安静的游廊里,景怡慢了一步,跟在兰馨身后,听她如斯发问。
“我是……妹妹。”
话说出来,自己都没有底气。
“呵,妹妹?”女子显然不信,她放弃所有,为的就是得到景宸,不允许有丝毫变数。
“我会证明给你看,在他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5.
一个月后,景宸生辰当夜,兰馨准备了美酒佳瑶,景怡也陪伴在侧。
她喝多了,葡萄美酒,入了愁肠,皆化作相思泪。
她努力了很久,原以为近在咫尺,却在一夕之间梦醒。
“景怡醉了,送她先回去吧!”
兰馨差人搀扶起景怡,夜色深沉,很快便消失不见。
景宸的作息一向规律,时辰到了,便不肯多停留一刻。
他颔首,拢好披风的系带,客气又疏离,“不早了,都散了吧,今日有劳兰儿了。”
兰馨没有挽留,任由他离开,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她就在雪地里等着,身子因期待而颤抖,眼中泛起晶亮的光。
后院,景宸回到卧房,甫一关上门,便听到女子的呜咽。
如泣如诉,像迷途的小兽,发出无助的呻吟。
只一瞬,他就想起了景怡。
准确来说,是五年前的她。
那时他在车内,耳边充斥着簌簌的雪声,却依然无法阻挡她的泣音。
女孩嗓音绵软,哭的毫无章法,一下又一下,精准地落在他心上。
那一刻他便决定,这个女孩,他要了。
“景怡……”
景宸走近,一把掀开帷帘,入目是女子无暇的胴体。
景怡被下了秘药,看见景宸,犹如看见神祇,跪伏在他脚下,颤抖着双手,想去解他的腰带。
然后……
景怡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扔在马车上,阿四负责驾马,“公子吩咐,景怡逾矩,逐出景府,不许再回来。”
她抿唇,说了句“知道了”,一路再不出声。
只是背过身时,恰巧有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她想,就这样也好。
只是遗憾,那夜醉得太厉害,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最后的记忆,是他用力抓住她作乱的手,面沉如水,说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6.
那夜以后,景怡离开了京城,去南边定居。
她开了一间茶馆,凭着专业的手艺,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切都按部就班。
只没想到,景宸会突然出现。
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就在这雾蒙蒙的天气里,景怡坐在茶室里,一眼便认出了景宸。
“你怎么来了?”
干净整洁的茶室,处处透露着女子的气息,景宸脸色发白,难掩疲惫。
“我来找你。”
“你走了,京城的气候变得很干燥,冬天太长,我很少出门,都快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可他们告诉我,如今正值盛夏。你走了不过半年,于我而言,却比半生更漫长。”
一语成谶。
你真的,是我的依靠。
唯一的依靠。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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