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依靠

作者: 春花flower | 来源:发表于2021-12-03 08:59 被阅读0次

    景怡怎么也想不到,一别经年,再见到景宸时,即使隔着重重雨幕,依然能一眼认出。

    也许冥冥之中,他与她互为牵绊,永远都无法割舍。

    毕竟过往那些年,她视他为唯一的依靠,如菟丝依附于大树,从未有片刻分离。

    只可惜啊,兜兜转转,最终还是难免落了单。

    1.

    初见景宸时,他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腰缠万贯,却偏生得一副病弱的皮囊。

    冬夜的雪花铺在官道上,借着朦胧月色,可以窥见一排整齐的车辙痕迹。

    景宸坐在车里,听骏马发出嘶鸣。

    “何人拦车,不要命了?”

    车夫吓得不轻,若是反应再慢一点,此刻已然闹出人命了。

    被他这样一吼,厚实的车帘那头,景宸隐约听见有女子在啜泣。

    “阿四,怎么回事?”

    因为常年吃药,景宸的嗓音里带着淡淡的涩意,不怒而自威。

    阿四恭敬回话,“公子,前面突然冲出来一位姑娘,我……”

    “哦?”说话间,帷帘自内打开,男子身披狐裘大氅,目光径直落在前方。

    洁白的雪地里,赫然跪着一个少女。

    她身形极瘦,不及巴掌大的脸盘上,一双眼睛倒很有意思,含着浓浓水意,固执地锁着他。

    “你认识我?”景宸掩唇,因受不住这冷风,低低地嗽了两声。

    女孩摇头,身上的单衣勉强蔽体,正在细细地颤抖。

    “不认识?”景宸勾唇,“呵,你倒是大胆。”

    京城民风开化,凭着景宸的条件,追求他的女子自然不在少数。

    各种套路都有。装作偶遇的、拾金不昧的、见义勇为的、暗送秋波的、鸿雁传书的……

    可没有一个打动过景宸。

    逼得紧了,他干脆自曝其短,“景某人先天不足,无法成家立业,恐要令各位姑娘失望了。”

    如此一来,追求者的确少了很多,可依然还是有的。

    却没有一个,像眼前的女子一般,如此的……

    憨直。

    憨憨的,像他府上那条看门的大黄狗;耿直的,就好像不通人情,让他不禁起了兴趣——

    平淡的日子过久了,也许可以试试看。

    “从今天起,你便跟着我吧!”

    2.

    温暖的内室里,浸满了浓烈的药香。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毯子,绣着祥云图腾,颜色深沉而厚重。

    景宸不许她跪,命人取来一把凳子,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孩有些胆怯,但骨子里还是倔强,眼神不躲不闪,就那样同他对视。

    “我叫兰儿,今年十六岁了。”

    “呵,你确定?”

    男人的声音沉沉的,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女孩缩缩肩膀,“十、十四了。”

    “这便对了。日后在我这里,不许撒谎,明白了吗?”

    “是。”

    及至此刻,兰儿依然猜不透男人的心思。

    她是孤儿,从人牙子手里辗转多次,每一次收养都意味着抛弃。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唯一可倚仗的,无非就是这具身体。她刚来京城不久,还没来得及听说景宸的名号,便贸然地拦下他的车辇。

    不求别的,只要温饱就好。

    女孩手心攥得死紧,仰面看向景宸,“公子,你给我时间,我会很快长大……”

    “行啊。”

    她话音未落,男子似是累了,起身脱下外衣,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

    “不要让我失望。”

    女孩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吗?

    许多年后,每当景怡回想起初见那夜,都会笑自己自作多情。

    景宸是天上月,不落凡尘、高高在上。而她卑微如尘土,他们之间,又何止隔了千山万水呢?

    对景宸来说,收养她,与收养一只奶猫恐怕并无分别。只怪她见识太浅,没有守住自己的底线,还以为他给予的侧目,终究会与别不同。

    那天以后,景宸身边有了女子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开了。

    据说那女子貌不惊人,身量又娇小,成日里跟在景宸后面,和他同进同出。

    总有人好奇,四处打听,“哎,你可知那女子是什么身份?”

    “不清楚啊……”

    “上次我路过府外,好像听她唤景公子做哥哥,会不会是他的妹妹?”

    “哦?景公子还有个妹妹?”

    “看那姑娘的年纪,应当还未及笄,若真是景家的女儿,那岂不是要被哄抢了!”

    流言越传越凶,而身为当事人的兰儿,哦不,应该说景怡,却完全没功夫去管。

    景宸为她赐名时,只说自己家中再无亲人,与她还算投缘,“今后,你便随我姓景。”

    女孩没有意见,左右不过是个名字,兰儿或者景怡,与她而言并无分别。

    她恭顺地福身,说道,“景怡谢公子赐名。”

    “既是一家人了,无须如此生疏,就按辈分叫吧!”

    景怡闻言,小脑袋略一思忖,试探地唤他,“景叔叔?”

    ……

    景宸端茶的手,因她这句“叔叔”而顿住,停在半空中,配上他愕然的表情,竟奇异地生出几分滑稽。

    在他身后服侍的随从,努力压下脸上的笑意,小声斥责景怡,“公子哪有那么老?”

    “哦,对不起……”小姑娘垂下头,因为羞窘,耳垂透出一抹红。

    最后,是景宸出声结束了这场尴尬。

    “日后,便以兄妹相称吧。”

    这全然超出了景怡的预料。

    她是抱着最坏的打算来的,大不了出卖身体,做个暖床的贱婢。

    可后来,她观景宸的态度,又想着也许这次走运,可以留在府里,洒扫庭院,总归是个正经的营生。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景宸会自降身份,认她这个野孩子做妹妹,对她以礼相待。

    他生意做的广泛,每每外出办事交游,都要景怡跟随左右,有意让她以景家小姐的身份示人,给她最大的体面。

    居移气,养移体。五年之后,在景宸的教养下,景怡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堪堪站在那里,绝不输给京城任何一位贵女。

    3.

    “练字须要心静,你内心不安定,再怎么练也是徒劳的。”

    书房里,景怡手中握笔,被景宸虚揽着,提笔在纸上落下一行字。

    吾家有女初长成。

    景怡偏头看他,视线刚落在男人的衣襟上,腰上便落下一只手,惩罚地捏了一把。

    不疼,痒痒的。

    “哥哥……”景怡开口,却在触及男人淡漠的视线时,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他养着她,不计成本、不惜代价。

    而她如今已经十九岁,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外界只知她是景宸的妹妹,被他捧在手心里,享受独一份的宠爱。

    可景怡心里清楚,景宸之于她,施舍之恩大于养育之情。

    他要一个温柔娴静的妹妹,一个随叫随到却不粘人的姑娘。

    起初为了讨景宸欢心,景怡颇下功夫地研究他的喜好。

    他喜静,她便努力让自己变得沉默,恨不得呼吸都没有声音。

    他爱茶,她便学习茶道,晦涩的书读了一本又一本,浪费了一罐又一罐的茗茶,终于得到了他的肯定。

    他要她落落大方,在外做他的臂膀,陪他逡巡在一场场宴席里,护他安然抽身。

    他要她贤惠懂事,床帷内外,红袖添香,叠被铺床,她都料理得当。

    故而景宸喜欢她,人前人后,总是不吝称赞,“景怡懂我,她是我的依靠。”

    每每这时,景怡都会生出恍惚。

    他何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呢?凭她势单力薄、乏善可陈的过去,凭什么给他做依靠呢?

    而最让景怡惶恐的,是她一点点沉溺在景宸给的温柔里,明知是飞蛾扑火,却无法清醒地抽身。

    多少次她想,如果真的只是妹妹,那就好了。

    4.

    年关将至的时候,景府突然迎来一位漂亮的女客。

    那时景宸方喝完汤药,景怡贴心地为他递上一盏清茶,微笑问道,“哥哥,今日还出去吗?”

    “不了。”天色阴沉,恐有暴雪。景宸畏冷,这样的天气里,他通常会惫懒些,窝在家里偷闲。

    他看书,不时在书页上留下批注,或是心得,或是注解。他不知道的是,景怡总会在他走后,拿起那本批注过的书,藏在枕下细细品读。

    读他的字,读他的句,读他的人。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透过清浅的墨香味,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一下子拉近了。

    抱着他的书,心头倏忽涌起一种难言的情绪。

    就好像,他就陪在身边,一颦一语,药香浓郁。

    侍从突然来报,“公子,有位夫人硬闯了进来,在前厅等您,说她叫兰馨。”

    啪嗒。

    指尖停顿,墨汁滴下,晕染成花。

    景宸几乎立时就站了起来,连披风都顾不得了,提步闯进风雪里。

    景怡担心他,拿着衣服追过去,步履踉跄,险些摔进雪里。

    “哥哥,你慢点……”

    景宸没有等她。

    或者说,他从来没有等过她。

    可他却拥抱了另一个女子,声音颤颤的,低声唤她,“兰儿……”

    直到那一刻,景怡才知道,原来她从始至终都配不上。

    兰馨与景宸之间,有过一段爱而不得的过往。后来兰馨听从父命嫁给他人,夫妻不睦,郁郁寡欢。

    直到前不久,她以性命要挟,终于要来和离书。

    “景宸,我回来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美丽的女子,连泪珠都是圆润的,大颗大颗地垂落。

    可景宸却没有答应。他只是耐心地哄了一会儿,便忍不住开始咳嗽,“景怡,为兰儿安排一间房。”

    景怡总归是听话的,即使心里已经漫做一片汪洋,可面上仍是乖巧可亲,对兰馨毕恭毕敬。

    “你是他什么人?”

    安静的游廊里,景怡慢了一步,跟在兰馨身后,听她如斯发问。

    “我是……妹妹。”

    话说出来,自己都没有底气。

    “呵,妹妹?”女子显然不信,她放弃所有,为的就是得到景宸,不允许有丝毫变数。

    “我会证明给你看,在他心里,你什么都不是。”

    5.

    一个月后,景宸生辰当夜,兰馨准备了美酒佳瑶,景怡也陪伴在侧。

    她喝多了,葡萄美酒,入了愁肠,皆化作相思泪。

    她努力了很久,原以为近在咫尺,却在一夕之间梦醒。

    “景怡醉了,送她先回去吧!”

    兰馨差人搀扶起景怡,夜色深沉,很快便消失不见。

    景宸的作息一向规律,时辰到了,便不肯多停留一刻。

    他颔首,拢好披风的系带,客气又疏离,“不早了,都散了吧,今日有劳兰儿了。”

    兰馨没有挽留,任由他离开,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笑。

    她就在雪地里等着,身子因期待而颤抖,眼中泛起晶亮的光。

    后院,景宸回到卧房,甫一关上门,便听到女子的呜咽。

    如泣如诉,像迷途的小兽,发出无助的呻吟。

    只一瞬,他就想起了景怡。

    准确来说,是五年前的她。

    那时他在车内,耳边充斥着簌簌的雪声,却依然无法阻挡她的泣音。

    女孩嗓音绵软,哭的毫无章法,一下又一下,精准地落在他心上。

    那一刻他便决定,这个女孩,他要了。

    “景怡……”

    景宸走近,一把掀开帷帘,入目是女子无暇的胴体。

    景怡被下了秘药,看见景宸,犹如看见神祇,跪伏在他脚下,颤抖着双手,想去解他的腰带。

    然后……

    景怡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扔在马车上,阿四负责驾马,“公子吩咐,景怡逾矩,逐出景府,不许再回来。”

    她抿唇,说了句“知道了”,一路再不出声。

    只是背过身时,恰巧有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

    她想,就这样也好。

    只是遗憾,那夜醉得太厉害,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

    最后的记忆,是他用力抓住她作乱的手,面沉如水,说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6.

    那夜以后,景怡离开了京城,去南边定居。

    她开了一间茶馆,凭着专业的手艺,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切都按部就班。

    只没想到,景宸会突然出现。

    江南烟雨,缠绵悱恻。就在这雾蒙蒙的天气里,景怡坐在茶室里,一眼便认出了景宸。

    “你怎么来了?”

    干净整洁的茶室,处处透露着女子的气息,景宸脸色发白,难掩疲惫。

    “我来找你。”

    “你走了,京城的气候变得很干燥,冬天太长,我很少出门,都快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可他们告诉我,如今正值盛夏。你走了不过半年,于我而言,却比半生更漫长。”

    一语成谶。

    你真的,是我的依靠。

    唯一的依靠。

    “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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