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古道 菊武光 上】
“我麿没有兵给你,一个都没有。”北时益斜倚在一张唐榻上,端着酒碗,皱着眉头轻轻柔柔地说话,意思可是斩钉截铁,不容转圜。
北仲时背靠着唐榻坐在地上,一样端着酒碗饮酒,虽然没有开口,却是微微颔首,显是极为认可。六波罗南北探提的面前堆满了各色的瓜果菜蔬,两人全不理会,只一味沉溺于醇酿。
伊豆北家原本是关东豪快的汉子,九代荣华富贵下来,已经混化成了面白齿黑的京都贵种了。头顶着硕大高耸的乌帽子, 周身软绵绵的,仿佛捧心的西施,蹙眉的玉环。
菊武光坐在下首,微微欠身:“太宰府是瀛国门户,倘若有失,祸在眉睫。”
北时益说:“宽仁年间,刀伊入寇,洗掠对马、壹岐诸岛,最终止步于九州。镇西的海墙有神明垂迹,万无一失。”
菊武光回曰:“此时不同彼时。蒙兀、女直、契丹、汉赵诸国席卷而来,势力庞大,不是太宰府所能独力支撑。况且太宰府久不得朝廷支援,徒剩盗贼匪类,不复往日整肃军容。”
北时益大笑:“汝辈要整肃的军队么,去吉野要啊。京都外面的赤松足利两军,旌旗招展,不可一世,你若是想要,我麿都准你了。”
菊武光语塞。
北仲时放下酒碗,轻声打圆场说:“六波罗的军兵要防备金刚山与船上山两面的攻击,不敷使用。太宰府需要援军的话,我麿给你个手令,不拘是监牢里的恶党还是农地里的野人,只要看上了,随你招募,这样可好?”
京都的监牢早就空无一人了,无论是囚犯还是看守,象暴雨来袭前的虫鼠,尽皆逃散。至于郊野外农作的野人,南朝的朝廷军与北朝的幕府军来回扫荡,如同美人梳头,十不存一,哪里还有孑遗能幸存下来。
菊武光默不作声,心中默默腹诽。只是,这些话不说也罢。
菊武光奉太宰府权帅少贰景资的命令来到京都讨要救兵已经快半个月了,每日求见六波罗南北探提,起初总是不见,后来有兴致召见了,却总是敷衍,只能换来几句揶揄。
赶赴京都的路上,菊武光也曾经尝试着去了船上山。吉野的后醍醐皇座非但一口拒绝,而且强命太宰府放弃九州镇西,到近畿来为他讨伐六波罗幕军。
“汝辈乃天子亲军,理当效命国家,荡涤顽逆;如若不从,便是国贼朝敌,天下共讨之。”听闻后醍醐的话,当日的菊武光与如今的反应几乎一般无二,想想也实在是讽刺。
离开六波罗第,菊武光信马由缰,缓缓踱步前行。马道两旁樱町成林,芳华初绽,浅浅的花香随风弥漫,清爽仿佛甘冽的酒液。
已是欣赏早樱的好时节了。往日的京都这时节怕是人潮涌动,到处都是高门贵族席地安坐的帷幕。感受着花瓣辗转落在手心里,好似蜻蛉悄悄停在水面,下一刻便要倏忽高飞。
早年间菊武光游历京畿的时候,爱的便是这和风暖阳的春早,信步樱町,于红嫣的花海间拈取一枝浅笑轻颦,最是沉醉人心。
繁华盛景不再,空余萧瑟如故。
寂寞的马道上只有三两路人,行色匆匆,全无心欣赏美景良辰的样子。支持吉野的赤松与足利两军已经攻了几日了,六波罗幕军拼死抵抗,眼见得是支持不住。大厦将倾,大树既倒,覆巢底下的蝼蚁怕只有张皇逃散这一条路了。
与改奉了新宗的镰仓北家不同,西国太宰府信奉的是旧教,是以太宰府人到京都一向都是借住在阴阳寮。迈步进去阴阳寮的时候,菊武光没来由地想到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八百万神明拥挤在这弹丸一样的瀛国,哪里还有凡人的立足之地,倒不如像新宗一样只供奉一个佛祖,庶几更容易给人活路吧。
这么低头想着,一面走着,不防备跟迎面走来的一人撞在一起,两人都是吓了一跳。
“原来是弓削博士,得罪。”菊武光认出来人,松了口气,赶忙躬身赔罪。
弓削一族是旧教源远流长的名门,先祖弓削是雄凭借阴阳道的禳祓术救下了皇子宿弥世继的性命,声名显扬,是瀛国史上有名的阴阳师。
只是子孙落魄,早就叫安倍与贺茂两族夺去阴阳两道的荣光,如今弓削是行这一代,连阴阳师的名号都没有混上,才是个阴阳博士。
弓削博士身材细瘦高挑,衣饰简单,还有一些褴褛,人可是一直笑眯眯的。同是沦落天涯人,菊武光借住阴阳寮期间,与弓削是行很是谈得来。
“菊殿这是才从六波罗第返转吗,事情办得不遂心?”
菊武光摇摇头,摆手说道:“此间要不到救兵。二位探提说六波罗即刻便要离开京都,转进镰仓,我打算跟随同去镰仓,想来幕府执权不至于漠然视之。”
弓削博士抵近菊武光,盯住他的眼睛细细地看:“去镰仓也是枉然,不如留在京都另做打算。”
“洛中战乱迫在眉睫,南朝北府岂有一人甘愿援助镇西,留在此地毫无希望;镰仓那边总要试一试,终归是天下武门的总领。”
“菊殿你到不了镰仓。”
菊武光悚然一惊,忽然想起弓削是行那超乎常人的预言术来,脸色也因之大变:“博士你已卜算么?”
“是菊殿你亲口告诉我的。”弓削是行嘴角弯起一道戏谑的弧角,“言语就像风,夹带着太多神明的精灵。若是用心,你也能从言灵里面听出不一般的领悟来。”
说着,弓削博士开始大笑起来,菊武光摸摸头,也尴尬地笑,“博士又在说玩笑话了。”
第二日凌晨天刚放亮的时候六波罗第附近响起了沉闷持久的钟声,一声未息,一声又起,余音徐徐,仿佛直接敲击在听者的心间。这是南北探提在召集部众预备东走了。
弓削是行送菊武光出阴阳寮。天光暗淡,道路上车马辚辚,溃散的难民早几日就撤离了京都,这一日的路上只有逃无可逃的六波罗中坚。
弓削立在门口,再作挽留,见菊武光不听,递过来一把老旧的油纸伞。
菊武光望一望澄澈的青天,犹豫没有接。
“菊殿误会了,此去想必会撞见旧教的故人,备一把我弓削流的阴阳伞,或许有用。”
菊武光唱了个喏,接过阴阳伞放入行囊。
“若不顺遂,及早返转。”弓削博士拱拱手,转身隐入阴阳寮,合上了大门。
面前的大路上稀稀拉拉的长枪手默不作声正踏步前行,无一人回头。诸人心中都明白,此一去怕是再无返转京都的可能了。
极目西望,断后留守的六波罗军还在河原一带极力抵御足利军与赤松军的攻击,尽人事而已,昨日丢了贺茂川以后,六波罗已不可守。
千百年来,这座都市看惯了太多的兴衰荣辱。伊势平家攀附着朝权势力平步青云,入道相国死后便哗啦啦倾覆。旭帅源义仲昂首阔步踏破篠原,末了身首异处落一个“贼义仲”的下场。白马少年源义经从此地出发扫平南海西国,衣川馆一把大火身与名俱灭。幕府将军源赖朝率众上洛,气势恢宏有如王者再世,终究免不了三世而斩,国权旁落到外戚。
如今,轮到九叶繁华的伊豆北氏了。
(本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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