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客观存在的形形色色,很多都不是我们脑海中自以为是的样子。
从前,我家三舅奶奶在世的时候,太极是神秘不可知的一股“真气”。那时市区海拔最高的叠彩山就在我家小木楼正对面。半山腰建着厅堂亭台,浓荫的桂树绕着一片比较开阔的空地。最难得是山壁中间贯穿南北的大山洞,带来清凉的风,驱散亚热带恒常闷热潮湿的空气。
每天早晨,三舅奶奶和她的几个老友一起,在那片空地上练太极剑。三舅奶奶身量瘦小,舞剑的时候,眼睛总是闭着。身体四肢缓慢从容地移动,在新鲜如薄荷的空气里,挽出一道道剑花,林间鸟啼般的脆亮而断续。一闪即逝之后,留下鲜绿色透明的薄荷香。
三舅奶奶总说,太极剑的一招一式是随着体内“真气”运行的带领。“真气”哦,简直玄妙不可捉摸。看着三舅奶奶洗得发白的棉布杉裤随风飘拂,只担心她会羽化成仙,飞升而去,特别是风比较大的那些天。
三舅奶奶过世以后,身边很久没有练太极的人。直到上周大学里教授们的集中培训。主题是“跨学科的写作”,近十几年间从英国和加拿大发起的新的课堂教学理念,在高等教育领域里破时髦。主讲人是我们院里英国文学的教授雪伦·汉克斯,只见她浑身上下都是汉字,外套、项链、皮包,简直星罗棋布。我是教中文的,中午休息吃饭的时候,从汉字聊到“德有所长,形有所忘”,自然而然就混在一起,她说她业余时间教太极已经有二十几年了。
雪伦的胃口很好,吃大盘的意大利通心粉和鸡块。我开她的玩笑:“啧啧啧,好像不是仙风道骨的吃法哦?”
“啊?仙风道骨也不在形体,”她耸耸肩,照吃不误。“所谓太极,是意念中的一个球。打太极的过程就是持续转动这个球的过程——很具体、很实际的一项体育运动,不是神话,教授。”
一个球,她说,太极只不过是想象中的一个球。我哑然。从这一刻起,三舅奶奶衣袂飘然间隐约的剑花,顿然失去了诗性的况味。
多年前那个夏天,我家老阳追随他的工资单,到加州的矽谷去了。而我,基于同样的理由,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留守新泽西。今年暑假期间,我曾经咬牙想要辞去此地的教职搬到加州去,最后还是被工资单留下了。我们两个人,分居两地,继续为五斗米摧眉折腰。
周围不知有多少朋友先后多次殷勤提醒,说夫妻长期分开不利于家庭的安定团结,应该尽早结束这种状况。道理都是对的,心意都是好的,然而现实生活当中执行起来却没有那么简单。很多时候,生活的硬指标就是钞票,虽然人家说动不动就谈论钱是很伧俗的表现。
然后我去牙医处例行清理。他问我,你家那个牙齿很糟糕的先生怎么上个月没有按时来洗牙?他那一口牙齿再不好好护理就要掉光了!我赶紧解释,说这一点危机感他是有的,上个月他去洗过牙了,只是他如今住在加州。
“这么说,你们夫妻两地分居了,”牙医一边调整我座椅的高度,一边笑。“那你们毫无疑问是会白头到老的了,没有机会吵架了嘛!”
我哈哈大笑:“那可不见得,打电话还不是一样可以吵!”话虽如此,心中却有种很熨贴的暖意,因为他为我从这种不得已的境况里,提出了一分幽默的积极意义。
横看成岭侧成峰。即使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不动,对于周遭人物、事物和现象,是要由沉闷的,杂乱的一面去追究逼仄消极的窘况,还是由光明精彩的一面去探求广阔积极的风景,取决于我们愿意选择的视角。如果能够换一个位置,换一个距离,那么映入眼帘的,就更是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物象了。
所以,曾经耿耿于怀的,可以化作过眼云烟;曾经轻忽错失的,可以赶快拾回掌心珍重。置身于寻常的磨砺、繁琐和困扰当中,心灵周围也大可以只留下那些我们自己愿意留下的,风和日丽的宁静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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