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安
我时常做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花海,但是没有香气。
我一个人站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花田里,变成了一个矮人,一如蜉蝣般渺小。那些花摇晃不安,转瞬就将我吞没。而我横尸其中,无人经过。
这样的梦境持续了很多年。
我从出生后就没有说过话,不知该和谁说,更不知该怎么说。这样的梦很让人恐慌,可是却没人理解。我有一个画室,画室就是我的卧室,或者说我把卧室变成了我画画的地方。在这个地方,我是安全的。
我喜欢画花,画那片将我不断吞噬的花海。
我将画室的门反锁,可是却总有人敲门。我不开门,敲门的人就会把门砸开。他们抢我的画板,撕我的画,还拉开窗帘,让我去看窗外的花园。
那些花会越长越高,越变越多,我知道的。可是他们竟然听不见我的惊叫,这些人太残忍了,不仅让我等死,还让我时时刻刻亲眼看着死亡逼近。
敲门声又响了,我要加快速度了。在他们进来前,我要钉死这窗户。
陈棉
敲了很久的门,门里依旧毫无动静。
病人的母亲在用钥匙开门前,疲惫与厌弃已遮掩不住,“我现在已经不敢奢望他能好起来,只希望有一天我敲门时,他能亲手为我打开这门。”
门开了,门边空无一人。病人站在窗前,正在用手砸玻璃。似乎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回过头来,不知多久未清洗过的头发黏糊糊地粘在发际间。他死死地看着我,眼底满是敌意。见我没有继续向前,他攥紧拳头,又砸向了玻璃。
病人的母亲忽然大哭出声。
她跌坐在地,四十出头的年纪,额前眼角已俱是皱纹。来前我大致了解了她家的情况,她出生书香世家,是国内知名画家,开画展时遇到了做画商的前夫。
和画商结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许安。许安从小就不说话,最开始他们以为是他的身体有问题,她平日无事的时候便教他画画来给他解闷。不曾想他却越来越古怪,不仅听不懂别人的话,还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有人进去就大吼大叫。
许安被确认为患有精神疾病后,画商把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他的情况却越来越严重,他的母亲便把他接回了家。
许安认不出人,不与人交流,不知道吃饭睡觉,还时不时有自残自杀倾向。时间久了,画商终于无法忍受,和他母亲离了婚。
许安依旧在用手砸玻璃。
许安
我终于钉死了这窗户,那群人却没走。我不知道他们留下来想做什么,我要画画了。
“你喜欢画画?”
做一件事的原因难道只能是因为喜欢吗?这是什么蠢问题。
“我特别讨厌画画,你为什么喜欢啊?”
我也讨厌,我只喜欢画花。我要把那该死的花画出来,警告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存在,不要妄想杀死我。
“你画的花很特别啊,黑色的,真好看。”
好看?她竟然在说这些花好看,他们要得意死了,这个蠢货。
“你能画出这么好看的花,真厉害。”
我觉得我要疯了,“你他妈给我闭嘴,你要再说它好看,我就弄死你。”
她身边站了那么多人,都是来看我笑话的。他们都在说这花好看,他们在等着这花杀死我。
陈棉
许安突然爆了句粗口,这是二十年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还没来得及欢喜,他就对着我身后挥起了拳头,“闭嘴,全闭嘴。”
他母亲已被我劝到别的房间休息,此时这卧室里只有我和他。我不知他在和谁说话,想打的又是谁。当精神科医生当久了,越来越发现病人每一次发狂都有因由,却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
他像被什么人打到了一般,倒在了地上,双手悬在脖颈上,翻起了白眼。我心一动,走到他面前,伸手像半空一拎,做出把人摔远的动作,“滚。”
再看许安,他果然咳嗽了几声就坐起来。我才想和他说话,他却跑到了床前,推起了床。
“你要做什么?”
许安不理我,顾自推着那床。我只得站到他身边,和他一同把床推到了门前,挡住了门。
“你为什么要把门挡住?”
他依旧不理我,钻到了桌子底下,向我招了招手,“快过来。”
桌子下的空间很小,我站在桌前,没有去钻。许安却一把攥住我的手,把我拉了进去。虽然桌下能够容纳两个人,但是蹲却蹲不下,站又站不直。一分钟不到,我的腿就麻了。
我才想从桌子底下出去,他却又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掰折,“不要出去,那些花会杀人。”
“花?”
“窗外的花。”
“窗外没有花啊。”
许安猛地看向我,眼神凶恶,我强忍着惧意和他对视,决定不和他唱反调,“我知道,那些花会杀人,我们好好躲着。”
他的眼神一瞬间柔软下来,他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我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才想甩开他的手,他却贴近我耳边,“不要害怕。”
我转过头,他的右眼被头发遮盖,露出的左眼干净清澈,一如明月般皎洁。
许安
原来这世上知道那些花会杀人的不仅有我,我要好好保护她,即使她曾不知死活地说过那些花好看。
我和她在我的密室里躲了一夜,她不知道那些花白天睡觉,夜里杀人,所以她总想出去。
我拉住了她,把她留在了我的密室。没让她去送死,这是我做过最有成就感的事了。
“那些花会在你的梦里出现吗?”
“会。”
“真的吗?他们是怎么在梦里杀死你的?”
她沉默了很久,我想她是在回忆。这种记忆很可怕,我知道。可我太想从她这里获得一点安慰了,因为有彼此,我们才不至于那么孤独,不是吗?
“他们会从一朵花拆解成无数个花瓣,刺进我的身体。”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本以为她的痛苦会给我带来安慰,可显然没有。梦境里的那些花在我记忆里出现,化成花瓣,扎进眼前人的心脏。她倒在血泊里,而我远远看着。
这样的场景比梦境还让我惶恐不安。
她突然问我,“你害怕那些花?”
“害怕。”
“可我不怕。”
“为什么?”
“因为他们杀不死我。有我在,他们也杀不死你,你不要害怕了。”
陈棉
为了照顾病人们敏感的神经,我越来越会说体面话。那样矫情的话说出口,我也没有丝毫不适,偏巧许安很吃这一套。
但其实我不想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相信他口中的那些并不存在的花会杀他。在那瞬间,我也是真的想要陪在他身边,保护他。
他越来越相信我,我也开始在他的食物里加一些治疗药物。时间久了,我和他沟通竟然没有了障碍。
我知道他不是不正常,他只是一直在害怕。
“你知道那些花为什么要杀死我们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们和别人不一样,我们要像其他人那样生活,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怎么像其他人那样生活?”
“按时吃饭、睡觉、洗澡,像他们那样说话、遛弯、晒太阳。”
许安
她说像其他人那样生活,那些花就找不到我们了。
我相信她,所以我按时吃饭、睡觉、洗澡,也陪她说话、遛弯、晒太阳。
她从宠物店买了一只鹦鹉,挂在了我的床头。
“为什么要买鹦鹉?”
“它会说话的。”
“那又怎样?”
她眨了眨眼,“它会保护你,它能吃了那些花。”
她说鹦鹉会保护我,我相信她。
可是鹦鹉买来的当天晚上,那些花就爬上了我的床。我将被吞没的那刻,她走到了我面前,死前还能看见她,真好。
陈棉
我没想到许安会自杀,他竟想用枕头闷死自己。
他昏过去前似乎看到了我,我握住他的手。不知是不是医生对病人常有的依赖感作祟,看着他青紫的脸色,我竟然那么害怕他真就这么没了。
我和他母亲在他病床前守了一夜,他终于醒过来。
他笑着看着我,“你来了。”
他不看他的母亲,还是只认得我,我却不知该喜该忧。他的母亲又哭了起来,他却仍旧看不见,只想出去晒太阳。
我推着他去了公园,阳光很好,他的头发很长,挡住了他的脸。
我依旧不能清楚知道他的样子,只知道他的眼睛很漂亮。
许安
再回到病房时,她拿出了一把剪刀,“我把你的头发剪一剪,这样他们就更找不到你了。”
“好。”
我知道她又在说谎话,她根本不知道怎么躲那些花,可我相信她。
我只想相信她。
她似乎经常帮人剪头发,三两下就剪好了。我把她的剪刀拿过来,也想为她做些事,“你坐下来,我也帮你剪一剪。”
她的头发很柔软,我把手放上去,能触碰到她的体温,异常温暖。
我拿起剪刀,剪了一下。才想举起剪刀剪第二下,窗户突然破碎。那些花从窗外飞来,成千上万个花瓣在半空席卷而来,而她却站起来,迎向那些花瓣,用胸膛挡住了他们。
所有的花都扎进了她的身体,而她却回过头来,笑着告诉我,“没事了。”
她死在了我的面前。
我终于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我面前,我失去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理解我的人。却直到她死,我都没能告诉她,她对我是那么重要。
陈棉
许安的病情又恶化了。
我不过只是去关了一下窗户,再坐回到椅子上时,他却不再给我剪头发。他扔了剪刀,哭得撕心裂肺,我找不到原因,他也再未和我说过话。
他每天都呆呆地躺在床上,抱着那只鹦鹉。我偶尔会和他眼神交汇,他也认不出我。
他忘了我。
许安的母亲付给了我酬劳,重新请了新的医生。我有些舍不得他,可我知道他不会记得我。走的时候我去了他的房间,他如今再也不会拿床挡门了,除了躺在床上,他什么事都不做。
我站到他床前,向他道别。他没有看我,怀抱着鹦鹉,死死地闭着眼睛。
“再见。”
他的睫毛轻颤,没有睁开眼睛。
我知道他有双漂亮的眼睛,干净清澈一如明月般皎洁。
他躺在床上,他的头发被我剪掉,终于露出了他的脸。眉清目秀,像个长不大的小孩。
真是可惜,直到最后我都没能走进他的世界。
走出门的那刻,我突然忍不住回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神戒备。
我走出门去,阳光很好,而我身边空无一人。
我忽然觉得有些冷,想起许安母亲给我的丰厚酬劳,又觉得不虚此行。
你还想要什么呢?我忍不住问我自己。
医生给病人治病,要钱就够了啊。
我最后看了一眼许安住的卧室的窗户。他曾握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要害怕。”
我却没能告诉他,我没有害怕,你也不要害怕。纵使没了我,你一个人也不要害怕。
可他忘了我,我连他害不害怕都不能知道了。
他终究没能记住我,没能记住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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