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铃兰村。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溪水叮咚,透彻见底,两岸的植被将河面熏染成沁人心脾的青绿色。
在河势较低的地段,有三两妇人在一同浣衣。于是在流淌的溪水中,夹杂着木棍拍打衣物发出的声音,以及妇人们时不时道出的两句轻言笑语。
周氏将手中浸湿了的灰色棉麻浆洗干净,拎起来抖了一抖,眉头忽然一皱,口中轻斥道:“二娃这小崽子,不知又去哪里混皮耍赖,新做的衣衫又给蹭坏了。”
她边说着,边提高了给众人一看,又朝其中一人道:“玉娘,还是你福气好,看你家宝儿多给你省心。”
叫做玉娘的妇人抬起头来,朝周氏手中的衣物望了一眼,轻笑:“小孩子玩性大,宝儿也时常给我惹祸。”顿了顿,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若说省心,谁家孩子能有林娘子的弟弟让人欣慰。”
她说及此,众人皆是不约而同点了点头,周氏叹道:“确是确是,那一位小小年纪却已气宇不凡,村里教书的先生恨不得将他夸上天了。唉,若是二娃能有他一半懂事,我这当娘的此生也就无憾了。”
其中一稍显年轻的妇人接话道:“话不能这样讲,指不定二娃往后是个有出息的,天下又不止读书这一条路。”
周氏听了这话,觉着很受用,笑道:“琳琅妹子这话说得在理,我爱听!”
气氛俞显轻松,傅琳琅用力将手中洗净的长衫扭干,再置于木盆内,她坐直了身子,伸展了伸展酸痛的脊骨,目光飘至溪对岸,忽然一亮。
“林小娘子!又来取水啊?”她扯着嗓子朝对岸喊道。
河那边是一位样貌普通的女子,她闻声抬头,望见了这一边的妇人们,于是暂且放下手中的木桶,朝这边遥遥一笑,继而微微行了一个礼。
妇人们也纷纷笑起来,晃着手打招呼,玉娘望着那女子窈窕的身段,不失艳羡的道:“瞧瞧,到底是大城过来的人,这气质礼数,终究是咱们比不了的。”
女子下河汲完水后,并未多做停留,匆匆离去了。望着她纤细的背影,周氏轻轻一嗤,不屑的道:“谁乐意和她比,嫁得那样一个残废的男人,气质再好又有何用?”
“要我说,这林小娘子还真是不容易,”玉娘道,“摊上那样一个不成器的口子,家中事无巨细皆落到了她头上,平日里还要做活计供弟弟读书,这日子得多苦啊。”
周氏又是一嗤:“可不是,若非林家祖上还有些家业,只怕他们早已流落街头了。”
傅琳琅默默听着,心中生出了疑惑,问道:“周姐,她那口子究竟是什么毛病?那腿是天生带的病么?”
“琳琅妹子,你嫁来咱们村没几个月,这些事自然是不知道的,”周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道,“她那口子的腿自然不是天生就废的,而是前几年给火烧的。”
“火,火烧的?”傅琳琅大惊。
周氏望见她这副反应,很是满意,兀自清了清嗓子:“不错,不知妹子你可有听过,江宁城三年前那场大火。”
傅琳琅略微思虑,道:“听说过,那一场大火来势汹汹,且毫无缘由,据闻大半个江宁城,都在这场大火中变成了灰烬。”
“那一年死了好多人咧!”玉娘终于插上话,恨不得将自己所知一股脑的抛出来,“她那口子还算命大,当时虽然在城中,但总归是逃出来了,幸好废得只一条腿,不知当时还有多少人,烧得连渣子都找不到了。”
周氏被玉娘抢了话,一时面上有些不自在,她想了一想,做出一副神秘莫测的姿态:“哎,我跟你们说,关于那场大火的来源,我倒是知道一些蛛丝马迹的。”
傅琳琅一听,顿时心痒难耐,只催促着周氏道:“周姐,你见多识广,就别卖关子了。”
周氏见玉娘对此毫不知情的样子,一时又得意起来:“我听人说,那火不是一般的火,”她将身子朝二人凑近了一些,低声道,“那是妖火。江宁城当年出了一个妖孽,据闻,此火便是她大施妖法而放的。”
“妖火?!”二人对视一眼,齐齐惊呼起来。
“嘘——小声点,”周氏带些警告的叱了二人一句,又接着道,“你们想想,莫不是妖火,如何能在顷刻间将偌大的江宁城付之一炬?况且当时天降暴雨,但竟都无法扑灭那火分毫!”
二人一时唏嘘不已,傅琳琅叹道:“天下还有这等奇事。”
玉娘则心有余悸:“幸好咱们铃兰村离江宁主城很远,没有受其连累。”
“这事儿邪乎着呢,”周氏故作姿态的道,“我还听说,这林家小娘子曾关进大牢,牵扯的便是那妖魔的事。”
“不会罢…”傅琳琅又来了兴致,“周姐,快快,给我们说说。”
周氏翩然一笑,压低了声音:“这事儿我只给你二人讲,可别出去乱说……”
她的声音俞压俞低,随后渐渐湮灭在了风声里。
溪水不知世事,仍旧兀自流淌,日复一日,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吴楚儿今日下学早,于是他绕路去林子,捡了一摞干柴抱在怀里,方踏上了归家的路。
至那一间简约的小屋,他从栅栏处望见一男子坐于轮椅上,正弯着腰,吃力的捡着地上掉落的木块。
吴楚儿忙进门将手中干柴置于一边,上前将那零落的木块一一捡起,继而对那男子无可奈何的道:“林大哥,你这又打算做什么?”
“楚儿回来了。”林三微微一笑,“这些木块放着也是浪费,我本想给家里添张小桌,奈何却做不好。”
吴楚儿将那些物什置于廊下,回身道:“家中又不缺这个,你行动不便,往后别再为难自己了。”说完,他又将适才捡好的木柴放到厨房,生起火煮了饭,环顾了一圈屋子,并未见到自己想象之人。
“林大哥,我姐人呢?”他探着头,朝院中问道。
“她去村溪提水了。”林三答,说到这儿,他面色又是一沉,低声道:“怪我身子不争气,连这样的重活都要让凌儿做。”
楚儿见他又开始颓然,忙出屋宽慰他道:“大哥别这样说,等你腿养好了,就在院附近打一个井,咱们吃自家水,既干净又方便。”
“好,好。”林三连着答了两个好,脸上尽量做出一副欣慰的表情,但瞳色不动声色的暗沉下来,他这腿…怕是没有养好那一日了。
二人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却见栅栏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继而一个笑容明丽的女子推门而入。
“你们哥儿俩在说什么?说得这样开心。”吴凌儿放下手中的木桶,略微舒了舒被勒得发红的掌心,她的额头有一片被暮光映照的汗晶。
“大姐回来了。”吴楚儿边说,边上前提走了装满水的木桶,这几年他个头长高不少,但仍旧瘦弱,提起这水来还显得有些摇摇晃晃的。
“我们在说,我林三这辈子真是好福气,能娶得他姐姐这样美丽的妻子。”林三温柔的笑道。
“油嘴滑舌。”吴凌儿状似怪罪的嗔了一句,继而走到林三身边,蹲下俯身,在他膝上侧耳轻轻趴着,问:“今日觉着如何?”
“好些了。”林三不着痕迹的道,他以掌心温柔的抚摸着她细碎的发,再抹去她额间细细的汗珠,疼惜的道:“辛苦你了。”
吴凌儿微微摇了摇头,嫣然一笑:“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我做什么也值当。”
正是温情无限,却听屋内传来吴楚儿不满的声音:“大哥大姐,你们快别腻歪了,赶紧来屋内吃饭!”
吴凌儿脸上飞来两片红霞,她娇羞的朝屋内看了一眼,只道:“来了来了。”继而立起身来,稳稳推着林三进了屋子。
天边日暮渐落,夜空星虽稀,月却明。
吃过晚饭后,吴楚儿本想收拾碗筷,却被姐姐以学业为重的理由坚决拒绝了。
他在里屋点了一盏灯,小心翼翼的往里添了三两滴灯油,再端正的将一卷泛黄的书本摊开来桌上,方用心一字一句的读起来。
“夫君,娶了我,你后不后悔?”
屋外传来一阵温言细语,吴楚儿会心一笑,这二人情深意切,看来是又说起情话来了。
“不后悔。”回答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闭目仿佛还能见到那人从前临风执刀的模样。
“是我连累了你,如若那日我未叫你去江宁城…你的腿也不会…”
“娘子莫再自责,一切皆是我甘愿的,”那声音顿了顿,似乎笑了一下,“这大约便是因祸得福,若不是因为这伤,你又怎会这么快答应嫁给我。”
“你,你胡说,你明知道…就算没有此事,我亦是情愿嫁给你的…”
一阵不可言说的温存,楚儿一时羞红了脸,他摇了摇头,本不愿再理会,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得不听。
“如今楚儿长大了,这孩子懂事,娘子也该放心了。”
“唉,只盼他来日能凭本事衣食无忧,我才能真正放下心来。”顿了顿,那女声又忧虑的道,“为了供他读书,你连家业都变卖了,委屈你同我们住在这方寸之地…”
“娘子不可再提这样的话,”那男子义正言辞的道,“都是自家人,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你不也说了,只要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做什么都是值当的。”
“好,好…我不提了…”
一阵寒风从窗口吹进,惹得油灯明明晃晃,但吴楚儿的内心,却愈发坚定起来。
他一定要努力读书,考取功名,如此方能不负林大哥和姐姐的一片苦心,也能不负…
他眼光不自觉的飘到窗外,落到了天上那轮明月之上。
那个时候他以为,此生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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