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第四回。曹操逃难,投宿于父亲的结义兄弟吕伯奢家。吕老伯盛情款待,外出买酒,吩咐家人杀猪设宴。曹操听到吕家人说“缚而杀之,何如?”,疑心起,误以为要杀自己,便先下手为强,把吕家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直到看到待宰的那头猪时,才意识到杀错了人。
图片来自于网络之后,曹操逃走,路上又遇到了买好酒回家的吕老伯,曹操一狠心,又把这位一脸懵逼的和善老头给杀了。一旁同行的陈宫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知而杀之,大不义也。”曹操回道:
“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曹操的奸雄形象,被这句话彻底打上了烙印。
演义之后的情节,把曹操黑得360度全方位无死角。例如,攻打袁术时,军粮不足,曹操让粮官王垕发粮时改用小斛。士兵们不乐意了,投诉说丞相你是个忽悠。曹操告诉士兵们,换小斛是因为王垕盗窃军粮,且看我把他斩首示众。可怜王垕刚按领导的意见办完事,立马就成了背锅侠,人头落地,着实冤枉。
其它诸如杀杨修、杀华佗、杀侍卫、征张绣,不多表。罗贯中对曹操形象的刻画——奸诈、诡变、心机、酷烈——的确是立体丰满、深入人心。
相比之下,正史《三国志·魏书·武帝纪》里的曹操,简直就像是假的一样。
图片来自于网络这个曹操,不记仇,易心软,御下宽容——
建安四年,兖州反叛。曹操对身边人说,只有魏种不会背叛我。结果魏种很快就逃跑了。曹操被打脸,大怒,下了狠话要把魏种抓回来。后来真的抓回来时,曹操却说:“只因你有才!”就免了魏种的罪,继续任用他。
建安三年,张邈叛变,挟持了毕谌的亲人。曹操对毕谌说:“你的老母亲在张邈那儿,你应该去投靠他。”毕谌就真的去投靠了叛军。后来吕布兵败,毕谌被曹操所擒,大家都为毕谌的命运担心。曹操却说:“他既能孝顺双亲,肯定也能忠诚于君主。”于是让毕谌官复原职。
建安二年,张绣投降,随后反悔,曹操措手不及,战败,不仅自己被流矢射中,长子和侄子都被张绣所杀。等到建安四年,张绣再次投降。曹家人都憋足了劲要报仇,曹操却赦免了张绣的罪,封列侯。
建安十年,曹操攻袁谭。劳役的人不愿凿冰通航,逃跑了。曹操下令禁止接受他们的投降。等到这些逃跑的人回来自首时,曹操不仅不责罚,还对他们说:“如果接受了你们的自首,就违反了法令,你们好好躲起来吧,别被官兵抓住了。”
这个曹操,谦虚、节俭、不贪功——
“我起兵十九年,所征必克,难道是我自己的功劳吗?都是贤士大夫们的功劳啊。”
“我早预料会如此,不是因为我高明,只是经历的事多点罢了。”
“我死后以平时所穿的衣服入殓,不要埋藏金玉珍宝。”
这个曹操,去浮华、清吏治、抑豪强——
令曰:“丧乱已来,十有五年,后生者不见仁义礼仪之风,吾甚伤之……庶几先王之道不废,而有以益于天下。”——重视教育和王道
“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不拘一格选人才
“夫刑,百姓之命也。”——推行司法公正。
袁绍和曹操曾聊到过,起兵之后,应该拒守什么地方才能争天下。袁绍说,靠北争南,曹操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格局高下立分。
至于演义里提到的奸雄的例证:
吕伯奢事件,陈寿在《三国志》里没写。裴松之的注里援引了三种材料:《魏书》里写的是吕伯奢家人和宾客贪图曹操的财物,先动的手。《世说新语》和孔盛《杂记》,写的是曹操杀吕伯奢家人,但漏洞颇多,不足信。
王垕,纯为小说人物,历史上查无此人。
杀杨修、华佗等,均另有缘由
至于割袍弃须、华容道遇关羽等落魄事,则为罗贯中编来嘲讽曹操的段子。
图片来自于网络演义里,借周瑜之口,对曹操职位的合法性进行了攻击:“操虽托名汉相,其实汉贼也。”也就是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让曹操饱受“篡汉”的攻击。
对此,吕思勉先生在《三国史话》里说:“就说曹操的成功,和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多大的关系,也是一个不正确的见解。试问当时因曹操挟天子而归顺他的,到底是哪一个?”
意思是,所谓的“以令诸侯”,其实没这么回事儿,谁都“令”不了。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汉献帝在哪儿,没人理会。
那“挟天子”是不是居心叵测呢?恰好相反。曹操迎献帝之时,已是董卓军余孽烧毁洛阳之后。首都已毁,献帝出逃,无权无兵,苟且偷生,汉朝在实质上已经亡了。曹操这会儿去匡扶献帝,让他重新坐回庙堂之上,并没有太多实利可图。就《武帝纪》所载:“太祖将迎天子,诸将或疑,荀彧、程昱劝之。”——部下们都不看好这事儿,只有曹操坚持。几个月后,“至是宗庙社稷制度始立。”——几乎已埋葬在灰烬里的东汉朝廷,被曹操硬生生地给延续了香火。
说曹操不想篡汉,倒也未必。但问题是, 不仅是曹操想,天下诸侯,无人不想。刘备自诩汉室正统,难道他不想踢掉献帝自己上位?不可能。
与天下诸侯一门心思地想当皇帝不同,曹操对于封建道德的认同感之深,倒是显得另类了。
田余庆在《秦汉魏晋史探微》里提到:“他是名教的叛徒,但又摆不脱名教的束缚。”之所以曹操终其一生没有称帝(刘备和孙权都称了),是因为他怕背千古骂名,这事和他的“封建道德观”相悖。用司马光的话来说:“岂其志之不欲哉?犹畏名义而自抑也。”
吕思勉的《三国史话》里说得更明确:“魏武帝当日,还始终不肯废汉自立,这又可见得他濡染于封建时代的道德很深,他对于汉朝,已经是过当的了。”“而以魏武帝之受九锡,进王封,必为篡夺之阶,其诬亦可知矣。”
再者,《武帝纪》里提到,曹操把三个女儿都嫁给汉献帝做贵人,其中一位还做了皇后。试想,如果曹操真把献帝当成演义里那样的傀儡,又何必牺牲自己三个女儿?
经过演义长期的潜移默化,人们都习惯于把曹操做的事当成“权谋”。其实,就像王阳明先生说的那样:“莫要看轻了豪杰。能做一番大事业的人,总有一段真挚的精神在内。”天下事,并非仅靠厚黑、谋略就能成事的。小说里的小手段可以骗人,真实世界里,要达成曹操这般成就,靠这点厚黑小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武帝纪》之末,陈寿对曹操的评价是:“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图片来自于网络后人常说,陈寿对曹操吹捧过甚。就《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来看,确实是通篇褒赞,毫无损毁之处。也许这类一边倒的评价,容易引人反感,后世人意图拨乱反正,结果直接拨过了头,把对曹操的评价导向了另一个极端。
客观来看,曹操出道之时,天下四分五裂,诸侯割据,国家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曹操戎马一生,横扫大半个天下,统一了全国三分之二的版图。这等武功,即使是和历代开国君主放在一起比较,也不遑多让。能与之媲美者,无非嬴政、刘邦、李渊李世民、铁木真、朱元璋寥寥数人而已。
就人品而言,前文已述。若说陈寿对曹操是吹捧,那后人的评价,或可参考——
田余庆先生说:“别人斗他不过,只有用辱骂来壮胆泄愤。最通常的是骂他奸诈,骂他残酷。”“饮水思源,没有曹操统一北方,恢复和发展北方的社会经济,南北的统一是根本谈不到的。”
民国史学四大家之一的吕思勉先生,对曹操的评价更高:
“封建时代,是有其黑暗面,也有其光明面的。其光明面安在呢?公忠体国的文臣,舍死忘生的武士,就是其代表。这两种美德,魏武帝和诸葛武侯,都是全备了的,他们都是文武全才。两汉之世,正是封建主义的尾声,得这两位大人物以结束封建时代,真是封建时代的光荣了。”
——如此赞誉,令人动容。
我无意将曹操吹捧如神。征战于乱世之人,自然少不了污点。比如杀伐的血腥,比如屠城的惨无人道。只是,我一向不以为然的,是世人在评价历史人物时的双重标准——历代开国之君王,何人不“奸”?且看嬴政、刘邦、李渊李世民、铁木真、朱元璋,哪个不是奸诈、诡变、心机、酷烈样样俱全?哪个不是满手血腥,杀人无数?为何“奸”这一字,偏偏落在曹操身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别小看这一个“奸”字。曹公俾睨天下的丰功伟绩,都比不过这寥寥六笔。一字诛心,莫过于此。
曹公,千古。
文 | 乐之读 | 简书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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