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月记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作者：余之秋

离去的人啊，就像吹过的风，了无痕迹，徒留他人遗恨。

一、

大竹村地处偏远，从镇子上出发要翻越两个山头才能到大竹村。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在镇上中学读初一的陈睿骑着自行车回到了大竹村。一进村口，陈睿就看到许多人在摘竹叶，看来都是在为今晚中秋拜月做准备呢。想到家里可能没有准备，陈睿也停下自行车钻进竹林，找了一会后摘了一把又绿又大的竹叶。

陈睿的家在大竹村西边，是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子，院子里的妈妈几个月前种下的菊花虽然失了女主人照顾长得营养不良，也极力开得灿烂。回到家，他先将自己的东西拿进屋子里，再跑到西边的屋子敲敲门低声打了个招呼：“我回来了。”

陈睿的爸爸陈致诚是大竹村乡村小学校长，他在备课，似乎所有的话都在课堂上讲完了，儿子回来也只是头都不抬地“嗯”了一声，没有过多的关心，也没有责备。

陈睿屋前屋后看了一圈，冷锅冷灶的，又拿着自己买的一包月光饼和两个柚子出了门。他顺着小田埂走了几分钟就到了黄阿婆的家里，隔着院子门喊道：“阿婆在家不哩？陈睿来哩。”

好一会，黄阿婆才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出来，笑眯眯地说道：“在哩。睿睿快进来。”

陈睿进了院子，“阿婆，我给你拿了月饼和柚子。”

黄阿婆皱巴的脸上笑开了花，“谢谢睿睿。你这娃娃真好，像你妈妈。我也是谢谢你们了，不然我个孤寡老太都没得过节哩。”

陈睿空出一个手扶着黄阿婆一同进屋，“阿婆在作甚呢？”

“在摘竹叶，准备晚上煮水。”黄阿婆指着家里收拾干净的一堆竹枝枝叶，“等下你拿一把回去，我都摘好哩。”

陈睿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不用，我也摘好了哩，收拾一下就可以煮，阿婆自家留着吧。”

黄阿婆也不勉强，“好，好，那你自家煮竹叶水的时候要煮滚三分钟才停火哈。”

陈睿帮黄阿婆把摘掉叶子的竹枝扔出去，“阿婆，你搞那么一把，今晚要去蔡阿巫那里吗？”

黄阿婆笑了，露出豁了口的牙齿，“是哩，一年才一回。可不得去啊，可以见到你才哥呢。”

陈睿的才哥是黄阿婆的孙子。

“阿婆，真的能见到吗？你这几年都见到了吗？”

“能哩，能哩。每年都见到了，你才哥都长成大人了哩。”黄阿婆连连点头。

陈睿离开了黄阿婆家后在村里转了一会，怅然地望着背面的山头，似乎还能看到一抔新土。

不同自家冷冷清清的，别家都在热热闹闹地准备过个团圆节。路上许多人热情和他打招呼，脸上洋溢都是欢快的笑容，也有同村要好的伙伴邀请陈睿去家里玩，都被他拒绝了。

二、

大竹村的习俗，每年中秋都要举行拜月活动。据说，拜月是大竹村由来已久的习俗，向天拜谢月神保佑大竹村，向地拜谢竹神供养大竹村。

每年八月十五，人们都要采摘最好的竹叶煮水沐浴，竹叶上有竹神的神力，不仅可以去除污垢留下竹叶的清香，还可以驱邪、强身健体。

八月十五的月亮格外圆，硕大的圆盘中散发着明亮的清辉。如果你直视它，你似乎能看到嫦娥在广寒宫独自起舞，乌云偶尔飘过，应该是吴刚砍伐的桂树倒下后带来的阴影。

月光洒在大竹村，影影绰绰的，竹林婆娑，枝叶在清风中对影起舞。

月亮一出来，拜月的时辰就到了，家家户户将案台搬到院子里，案桌上摆着又圆又白的月光饼、一瓣瓣剥好的柚子、笑裂了口的石榴、又大又圆的黄柿子，以及香烛、香炉、茶水等。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拜月是由女主人来做的，向天拜谢四时吉祥、风调雨顺，向地拜谢慷慨给养，其他人在旁边看着女主人虔诚拜完后，只等一声令下，就将案台撤掉，将饭菜、水果和零食摆上，就可以开始边吃饭边赏月了。一家人吃着美味的东西，开始谈天说地，如果要走家串户，那也是可以的，毕竟月光明亮。

在大竹村，除了这些活动，拜月后还有一个热闹——“下阴间”。这个活动，每年都是在蔡阿巫那里举办的。

蔡阿巫是村里唯一的神婆，村里的人要是有个三灾五难就找她卜算个吉凶。蔡阿巫将神案摆在村里的晒谷场处，这里又宽敞又明亮。

据说，只要你诚心，就可以下阴间看见去世的亲人。但下阴间是阴寒的活，会损阳寿，一般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去的，而男人们又要面子，都不肯承认想念往生的人，所以都是妇人们参加的。小孩子们爱热闹，会在晒谷场四处撒欢，总是被大人一把逮住警告不可以大声惊动大人。

蔡阿巫燃上香烛之后，先祭拜月亮，请月神娘娘保佑下阴间的人得偿所愿。她拜月是要跳舞请神的，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独属于巫师的服装，嘴里喃喃地唱念着，听不出词调，迈着怪异的步子跳着看不出美感的舞。她请神很快，不用半炷香的时间，请了神之后，要下阴间的人就可以一个接一个开始了。每个人的旁边也放着一个香炉，下阴间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人在阴间呆久了就会被留下回不来的。

每年参加下阴间的人都很多，有时候要闹到半夜或者天亮。

下阴间的人坐在蔡阿巫旁边，点上香，面前放一个水盆，里面装着用竹叶泡过的清水，竹叶水上的竹神神力可以保护人在阴间不受鬼邪侵身。亮堂堂的月光照在水盆里，一荡一荡地，温柔极了。蔡阿巫又让人手拿一把镜子，这是防止人在阴间迷路的。那人要凝神盯着水盆倒映的月光看，听候指令慢慢闭上眼睛，顺着指引不断地往前走，期间不能睁开眼睛。蔡阿巫念神语的时候，那人开始摸黑超前走，走了一会会突然全身颤抖，口里不断地说着“好黑啊”、“好冷啊”。这时，蔡阿巫的嘴里会念得特别快，好像在请神指路。

据说，成功顺着指引的人能看到过世的亲人，还可以和他们对话。而那些不成功的会找不到路迷失在黑暗中，会猛力拍桌子，以头撞桌子，甚至倒地口吐白沫。

整个晒谷场一片安静，只有月光荡漾。围观的人不能发出声响，如果看到人倒地了，会统一地发出“吁”声。这意味着她下阴间失败了，在场的亲友会过去扶起拍打她，用竹叶水打在她身上直到醒来。

黄阿婆是下阴间的人中最老的，按道理，她是不可以去的。是她苦苦恳求，蔡阿巫才怜惜她无儿无女无牵挂的老太太才心软答应的。她每年都来，据她说，每次下阴间都能看到亲人，有时候看到自家老头子，有时候看到儿子儿媳，有时候看到孙子文才了。所以，虽然下阴间是折寿的事，黄阿婆还是一年又一年乐呵呵地等待着。她说，如果有一天因为下阴间而回不来了，那就是一家团聚了，大家该为她感到高兴。

三、

陈睿丢下手里的饭碗，“我去了。”

陈致诚闷闷地抽着一根烟，半晌才说：“相信科学。”

陈睿激烈地站起来，“相信科学？科学为什么没有把我妈留住？科学这么有用为什么连我妈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

陈睿说着哽咽了。两个月前，他的妈妈田秀突然昏迷送医，结果连最后一面都还没有来得及和他见就去世了。陈睿一想起来就全身颤抖，明明那么温柔那么爱笑的人，明明离家前还承诺要给他做好吃的，再见的时候就只是冷冰冰的遗体了。从小到大，爸爸就忙着学校的事情，陈睿是跟在妈妈身后长大的。他的妈妈温柔美丽，还很勤快，陈睿从小到大因为有这么好的妈妈得了很多小伙伴的羡慕。

失去妈妈至今，陈睿始终无法接受。一次次试图说服自己要学着接受生老病死，可是一次次入睡前都祈祷能梦见妈妈。令人遗憾的是，他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妈妈。

陈致诚望着激动的儿子，无言。

陈睿不管，径自跑去晒谷场。

“陈睿，你去哪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打牌？”同村的小虎是陈睿小学同学，正和几个人在晒谷场下边打牌。

陈睿摇摇头：“不了，我去那边看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一群人在跳大神呢，专门搞这些封建迷信的活动。跟我们一起玩牌嘛。”

陈睿挠挠头，“我好奇，去看看。这世界上的怪事多着哩，哪是我们小孩子说得清的嘛。”

他说完就跑走了。他到的时候蔡阿巫已经开始跳舞请神了，看到黄阿婆坐在小板凳上排队。

他远远看着。下阴间的人一个接一个，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成功，据说那些不成功的是因为不够诚心。成功的开心地和人分享自己见到的人，不成功的就唉声叹气。

黄阿婆一定是非常诚心的人，她坐在神案桌边，直到一炷香燃尽才带着微笑醒来。围观的人看到她睁开眼睛，立刻七嘴八舌地问她见到谁了。黄阿婆开心地说：“见到我的文才了，长高了，长成大人模样啦。”她年轻的时候死了老公，一个人将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娶了媳妇没两年就抱上了大胖孙子。可惜她命不好，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回娘家路上过河遇到山洪都没了。村里的人可怜她一个老人家，平时对她都能照顾就照顾。

听说见到文才了，大家都笑眯眯地说道：“那好哩。”黄阿婆乐呵呵地笑了，大家也跟着开怀大笑。

月亮慢慢移向西边的山头。小孩子们被大人抓回去睡觉了，老人也熬不住困意回了家，晒谷场上虽然慢慢安静了下来，但人还是不少。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人慢慢散尽了。

四、

眼看蔡阿巫就要收拾东西回家了，陈睿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前去，“阿婆，我可以去下阴间吗？”

蔡阿巫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他，“你是阿秀家的娃娃？”她唱念了一整夜，声音难听得像烂锯子在锯木头。

“是。我……我想看我妈……”

蔡阿巫继续收拾东西，“小娃娃不行。”

陈睿感觉难过如潮水般漫过全身。“阿婆，求求了，我的心很诚。”

“你爸知道不？”

“不用他知道，我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做主哩。”陈睿低着头啜泣，“我想我妈哩，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她，我很想见她。阿婆，我求你了。”

蔡阿巫无奈地看看天色，叹一口气，“小娃娃，你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好好读书，好好生活。”

“阿婆，我试过哩，做不到，就是想我妈。我太想她哩。”小小少年的抽噎哽咽声让人听着心疼，“我感觉我再看不到她，我就要死了。我不怕下阴间，不怕折寿，我要见我妈。”

蔡阿巫无奈地坐回椅子上，看着小少年的难过，呆呆地，似乎也想起来许久以前的那些情绪。她呆坐了一会，慢腾腾地把香炉重新拿出来摆上，点燃香烛。月色温柔，一片明亮，照进人内心的每一个角落，驱散所有的阴暗。

睿睿。

妈妈，我终于见到您了。我很想您，想念您的笑容，想念您的拥抱，想念您做的饭菜······

妈妈，您为什么要离开我们没有您的日子里，我们过得很不好······妈妈，没有您，我过得很不快乐，生活没有一点意思。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而您却要离开我？为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告别，您就要与我永别。妈妈，我想您······

小小少年安详地趴着，嘴角是喜悦的微笑。

一个人影慢慢走上晒谷场，沉默着俯下身，背起自己的孩子，走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