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献给我的父亲。
父亲的性子有点像牛。不管干了多长时间的活,还能看着母亲和我笑起来的那种。
所以对于他的一些癖好,我不知是容忍好还是说出来好。他爱喝酒,把酒——啤的红的白的,囤在饭桌旁的柜子里,一到晚餐时间就习惯性地伸手拿出一瓶。我读高中之后,为了防止我不学好,他就没再用那个柜子。倒是每当他想起来喝酒,就往楼下小卖部里打电话:“喂,老板,四瓶勇闯天涯!”
不论从柜子里拿酒还是打电话买酒,次数多了就仿佛成了一种仪式,每次我都无言地用筷子戳戳米饭,看着父亲日益增大的衬衫腹部祈祷:这是最后一次。尽管他发福并不严重,体检也正常,但对比父亲的大学毕业照,我难免地开始心酸。
于是我想搞清楚酒是什么个东西,开始观察酒的样子。酒瓶底其实没多厚,它不会通过缩水的方式减少酒量;而酒瓶口却深的很,像极了那种充斥着可燃气体的矿道。酒一旦从中出来,就携带了曾经被埋葬的怨念;而人一旦从中进去,就连带着醉意染上一身煤灰。透过瓶口,我能看见气泡一缕缕冒上来,那是一个个年轻人的野心从出现、膨胀、衰弱到消失,一个个学生时代的梦想从点火、发光、坠落到埋没的过程。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如果野心没有消失,梦想没有埋没,就不会有冒泡的啤酒,而是喷射的香槟。所以,我也能理解那种感觉。两个男人在桌前面对面,无需多言,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随着意识的翻江倒海开始下沉。即便这听起来是在逃避,但推杯换盏面红耳赤间,谁会责怪一道醉来的谁。酒在我印象中渐渐变成了成年人的一种工具,它证明着饮酒者有着心事。可是,把父亲流逝的青春与未尽的梦想归因于他饮酒,未免是在以偏概全。
这番纠结——心酸、理解、好奇同时进行着,好似同时满足了“燃烧三要素”,将我心中的火星点燃。
高二上学期的学业还处于“暴风雨前的宁静”阶段,我和宿舍的俩哥们经常在周日返宿的晚上溜出学校“搓饭”。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喝酒,不过那几次经历放到现在也十分刺激。带头喝酒的哥们刚好经历低谷,对于劝不动的人,不如直接陪酒。一杯杯冰凉的燕京普啤伴随着羊肉串和毛豆下肚,我竟觉得有点美味,可桌子另一端的哥们早就不是在品味道了:
“老三,少……废话,干……了这杯。”
“成了成了,光这样没用的。”
“除了我……我爹,”他半眯着眼睛,“见过我醉相的只有你……你们了。”
“瞧你说的,”我喝了余下的最后一口酒,“如果你无需给任何人,甚至无需摆出醉相给自己,那才是我希望的。”
“你话不错……可一看你就没醉过……”他说,然后趴到了桌上。
我边叹了口气,边用尚未受影响的意识思考着味觉以外的事。父亲喝酒是赏味还是浇愁,我其实从未学会如何分辨。相比于醉相奔放的哥们,父亲用一次次的启瓶声将自己的想法掩盖着。他一直给予我笑容,而有多少话埋在了心里,沉进了酒里,我从未了解。
也许和父亲醉一回,就能像我了解我哥们这样,了解我父亲没有诉说过的一些话,不过我总觉得缺点什么。和哥们喝酒,他最常说的就是“少废话,干了这杯”。既然能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就是对自己的浇愁行为有充分自知,并且甘愿一醉到底。所以,我欠缺的,是对某些时候为了难过而喝酒的认同,是对能脱口而出“少废话,干了这杯”的经由阅历积攒下的魄力。
稍稍想通这一点,我便不再对父亲饮酒一事有太多奇怪的担忧。无论一人醉、双人醉,无论借酒浇愁、把酒言欢,都是酒作为食品的用法,类似于多功能的瑞士军刀。而何时一人醉、双人醉、借酒浇愁、把酒言欢,更是像时辰到了就要升学、就业、结婚、生子一般,是身为人要经历的阶段。
而我也不会想到,我很快就步入了我的“一人醉”和“双人醉”阶段。
一学期后,我身上发生了一系列不顺心的事情,生活重心变动,失去平衡。一天放学,我突发奇想走进了家楼下小卖部,买了三大听青岛回去。到家之后我把酒藏到抽屉里,忘了如何写完作业,忘了如何看小说熬到父母熟睡后,然后便悄悄开了袋老奶奶花生,把三大听青岛全灌给自己。这是我第一次醉酒,走路的歪斜感令我有一种身轻如燕的错觉,以为自己能将烦恼摔在地上只身上天。可惜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十分钟,我趁机在随笔本上划拉了几句好把这神奇的感受记录下来,看了一眼表,便倒头睡去。明明那天睡了不到四小时,第二天却压根没有宿醉的表现,只是稍微睡过头,然后拖着黑眼圈跑去上课。
我承认我的首次借酒浇愁比较成功,那天令自己失去平衡的焦灼感,我很幸运地没再体会过。不过,有了醉酒并且承认醉酒的经历毕竟会带来不同。每周末父亲在晚饭时拿出酒和杯子,我也会拿个杯子和父亲一同饮酒。父亲没太吃惊,在一定限度内默许我这样做。我不清楚他如何想,也怀疑过父亲是否知道我其实喝过数次酒,不过在父亲一杯、我一杯的过程中,我感到一种联系,一种亲近,打破了之前我一直不正眼看的酒瓶口,打破了空气中酒味与饭香的边界。我还问父亲,前不久家里多了一瓶红酒,怎么一直没尝尝之类的。父亲说那是朋友送的,一查,竟然值几千块钱,所以打算等我考上好大学再喝。
生活好似更融洽了,不过只是暂时的。学习压力一上来,已经忘记的苦恼会重新找上门。作业压缩了我的睡眠时间,早上准时起床变得难以保证。父母不会叫我起床,而假如我睡到父母起床之后,就免不了一顿责备了。偏偏有一天功课实在多,第二天叫醒我的不是闹钟,而是一股冷气。我连忙爬起来,却见父母站在床边,嘴已经蓄势待发。
是的,备考期谁没有压力。父母着急是情理之中,可那天我犯了起床气。我盥洗完毕,直奔柜子,拿出那瓶上好的红酒。
等我考上好大学再喝……哼。要想作为庆祝之用,至少现在别这么着急吧。如果还是着急的话……这瓶酒,今儿个我就给它报销。我拿出了开瓶器。
父亲的表情当时就由愤怒转为担忧,箭步走到我面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起晚,这酒你别喝。”
我当时完全没料到父亲的态度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不知是否因为重视这瓶酒。想到这里我更激动了,将开瓶器戳进了软木塞。
“儿子,听我说,我理解你难过了想喝酒,在喝酒上我也没给你做什么好榜样……可是,真的,这瓶酒一定要等你有了着落再喝……”
我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父亲多久没以“儿子”,或者,把我当作一个压抑时需要宽慰的孩子来称呼我了?不,这其实不是重点。父亲的眼睛因操劳而略微被眼皮所遮住,显得小了一圈,可此时不知为何,父亲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般大小,且竟然闪烁着水光。
根本不是因为重视这瓶酒,不希望这瓶酒被无缘由地喝掉。根本不是。
父亲眼里分明是对我能上好大学的期望。而非得等一个矛盾到了节骨眼上,我才能看出这点。
我当即把酒放了回去。那天晚上回家,晚餐与以往也没有不同。不过饭桌上,父亲没有拿酒出来。
父亲边吃饭边断断续续讲给我一个故事。他在我刚上小学时遇到公司变动,虽然薪水足以继续养活全家,不过自己的创业目标成为了不可能。自那时起,他形成了晚饭喝酒的习惯。有一天放学回家,一年级的我突然在饭桌上闹别扭,抄起一听啤酒就往嘴里灌:
“爸爸不能再喝酒了!之后爸爸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等把家里的酒都喝完了,爸爸就不会喝酒了!”
据父亲回忆,我当时至少喝了大半听。父母当时就吓坏了,赶紧给我催吐,不料无效。片刻后,父亲又悲又喜地发现我这个崽子喝了酒脸竟然不红,也没有任何醉态,乐翻了,说什么这孩子随我,真是个好苗子。
父亲从小便没有对我提到过他失败、脆弱的一面,而是在努力之余用酒掩盖住它们。即便这不能算是积极,可他在我面前,永远是积极的模样。十七年来,终于发现了父亲作为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的苦衷,我感动的有些语塞,只冒出一句:“我小时候还闹过这一出?”
“所以你前不久跟我喝酒我就随你了。”父亲说,“你酒量可以。”
“不不不,酒量大也不能喝了。”我说。
“爸爸也不喝了。考前,爸爸和你一起戒酒。”父亲冲我微笑着。
“好。”
那顿晚饭是我高中吃过最美味的一顿,我和父亲说的话也是高中以来最深刻的,而这些真言,没有一句是酒后吐露的。
酒该怎么喝,的确,需要魄力的一句“少废话,干了这杯”,不过,自己得先整理心情,积累魄力。
不出预料的话,不久后的将来,那瓶上好红酒就可以开了。彼时,我会和父亲正大光明地“少废话,干了这杯”,如果可能的话,也把我哥们拉过来“少废话,干了这杯”。不同于难受时浇愁以不去想伤痛,而是酒入衷肠的那一刻,其实没有伤痛可想。
开心啊,所以费什么话,干了这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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