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 远山的那个冬夜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4-01-07 16:4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七期【冬】

    很久很久了,从那个冬夜以后,犹如命运注定的另一种“不思量,自难忘”的血脉相连,每年“冬至”里的第五天,无论是雪花飞舞,还是天凝地冻,也无论枯坐陋室,还是身处闹市,我总是自然而然、非常强烈地想到那个漆黑的夜晚,那遥远的群山,那野岭的一团篝火,那手电筒射出的雪白光亮,和与我同患难、共命运的风华正茂、勇敢善良的她。       

    ……

    在村主任家吃完午饭,凭着上午来时的记忆,我踏着深山老林里的蜿蜒小路,独自一人往乡里疾走。房屋、山坡、峰岭、河畔、树下的背阴处,还残留着一片片洁白醒目的积雪。山中的小路,仿佛同父同母的兄弟姊妹,眉眼儿总有些相同或相似;渐渐地,我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因为越往前走,越感到眼中的沟壑、峭壁、竹篁和松林陌生得很,是我来的时候没有看到过的。开始我以为是自己当时没有留意而忽略了,但又走了好一会儿,所看到的景物还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心里禁不住慌乱起来:不知道在哪个岔路口,我走错路了。       

    “完了!”心里面一声绝望的惊呼尖叫,不仅更加慌乱,而且突然紧张和焦虑起来。放眼望去,满目荒凉,愁云惨雾似的灰白的天空下,远方的山岭,宛然几条朦朦胧胧、浓浓淡淡的忧伤的黑影,遮住了大半个天际;连绵起伏的山脊上,一排排疏疏密密的落叶和不落叶的大树,仿佛用一双双怜悯的眼睛,注视着孤独无助的我;而近处的树木落光了叶子,每棵瘦骨伶仃、愁眉苦脸的树顶,都有一二个鸟巢架在枝桠上,给我以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凄惶。不见炊烟袅袅的村庄,也不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意境就在眼前。除了一阵又一阵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和树枝互相撞击声,天地间一片沉寂。     

    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迷路了。

    顿时,牛鬼蛇神,豺狼虎豹的狰狞面目,从我脑海里蜂涌而出,张牙舞爪。恐惧袭来。那一种恐惧,不是“吓了一跳”那么短暂和“轻柔”,它像一汪泉水从骨子里源源不断涌出,像小溪一般在心头潺潺流淌,有时又会像愤怒的大海一样,在血液里掀起惊涛骇浪。

    并不是经验或未卜先知,也许是骨子里遗留的远古时代祖先们荒野求生的记忆或本能,一种紧急避险的意念支配着我的行为:烧起驱寒避险的篝火。我必须争分夺秒,乘着天色明亮,找到足够燃烧的木柴。然而,树木非常聪明,光秃的树枝假装死去,以迷惑严冬的凌厉杀戮,枝头的细梢一折就断,可它经不起燃烧,而能当木柴烧的树枝,粗糙的表层看似干枯,但薄皮之下依然青绿,坚韧且富有弹性,既不能折断,更不能点燃。       

    天无绝人之路。在小路边的斜坡上,我居然找到了一棵倒在黄土裸露的地上、干透了的比碗口还要粗的枯树。

    隆冬时节,白昼的急景和漫长的黑夜仿佛接力赛跑,转换交接只在那么短短的一瞬,地上所有清晰和迷茫的景物,立刻被夜色吞没又锁定。           

    等我手忙脚乱地把树枝折断成柴禾,用落在地上的松叶点燃篝火,我的紧张的快要绷断的心情才松弛稳定下来,这才意识到,因为又急又怕地赶路,内衣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黑暗在熊熊燃烧的篝火外挤成一团,时间拖着滞涩沉重的步伐蹒跚而行,我在孤独和恐惧中倍受煎熬。     

    此时此地,我非常痛悔自己的无知和轻率。因为要到这里的小山村调查核实一件事情,早上在乡政府,乡长说年底工作千头万绪,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人陪我去,也不能给我派车,通往那里的只有羊肠小道。我说没什么,不就是二十多里的山路吗?中午吃饭的时候,事情已经搞清楚了,村主任说派个人送我回乡里,也被我婉言谢绝。        

    爱默生说过:“在战场上,首先被击败的是眼睛。”是啊,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准会吓得闭上眼睛。但此时身处困境,我觉得这还不完全,还要加上耳朵,因为我听见一些从没有听到过的、怪异的、不祥的声音。虽然我尽量不朝黑暗的地方看,但听觉却异常活跃和敏锐,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纤弱微小的声音。从黑暗阴冷的深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叫声,有的仿佛命悬一线的哀鸣,有的好像饥饿难耐的哭泣,有的恰似怒不可遏的嚎叫,有点俨然心满意足的大笑,撕扯着夜幕包裹的寂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野狼的叫声。我不由得想到杰克•伦敦《雪狼》里的一段话:“她(狼群领头的狼)嗥叫着跳向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直到根部。原来那种若有所思的神态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食肉动物的凶狠——这种凶狠令人发抖”。   

    我汗毛直竖,两手冷汗,屏声静息,倾听又一声半是低沉半是尖利的吼叫,凄厉又哀伤,就在深沟幽壑那一边的松林里。有好几次那发出声音的野兽似乎离我很近了,我立刻跳起来,拎着一根燃烧的木棍,虽然浑身战栗,但准备作殊死搏斗。

    山里的夜越来越深沉,也越来越寒冷。看着篝火旁边的不算多的柴禾,我忧心忡忡,它们无论如何烧不到天亮。到它们烧光燃尽的时候,我想我不被冻死,也会被吓死的。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短命天才王勃的话,从我纷乱昏沉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掠过。     

    忽然,隐隐约约,微微颤抖的空气中似乎夹着一个特别的声响,抬头一看,远远的有一个亮光,我的第一个反应,那是野兽的眼睛,但又一个念头冒上来,据说食肉动物的眼睛在夜间发出的是绿光,而那个光亮却是莹白色的,好比夜间晴空上最亮的星星,而且还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晃动。是夜行的人?遇到救星了?我不敢相信,下意识地把燃烧的木棍紧紧握住。      

    果然是夜行人。慢慢地走近了,直到离篝火的几步外,我才看清楚是一位穿着一身鲜红崭新衣服的年轻的女子。

    我俩彼此警惕地互相打量。她似乎看出了我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远在山外的“白面书生”;而我从她纯真清秀的脸上,看到的先是疑惑、后是坦然的表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白骨精”或“画皮”一般的媚态妖气。于是,都解除了戒备心理。       

    我故作镇定,微笑着说:“走累了吗?烤一会儿火吧,天寒地冻的。”

    她犹豫了一下,走到火边坐下来。我暗暗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在黑暗、孤独和恐惧的威逼中,她是我的同类,不,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灵魂的依托和活下去的希望。        

    “半夜三更,荒山野岭,怎么一个人走?有什么急事?”我打破尴尬的沉默。      

    停了好大一会儿,她似乎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却又叹息似的说:“我是逃婚。”        

    “逃婚?那又为什么?”我感到有点奇怪。        

    “我们是换婚。”她啜嚅着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在这遥远偏僻、穷山恶水的地方,“换婚”我是知道一些的。山民中流传着一句话:“山里的姑娘不嫁山,山里的汉子单打单”,所以,有些家户人家的儿子要娶媳妇,往往是将自家的女儿嫁给另一家的儿子,再娶回那一家的姑娘,也就是两家适婚年龄而未婚的兄妹或姐弟对等互换。      

    “我就是喂狗喂狼,拚了不要这条命,也不会嫁给那个傻子!”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看不出来,容貌文静清秀的她,居然是个倔犟的烈女子!      

    从后来的交谈中,我知道在今天上午出嫁前,她不知道自己的“夫婿”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父母作主定下来的。而在父母的心里,儿子是自己的,女儿是别人的,儿子娶媳妇要传宗接代,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嫁给谁都一样。她看见新郎就开始哭闹,那家人万般无奈,就把她捆在堂屋的柱子上。她乘着他们都睡熟了,半夜挣脱绳子,逃了出来。        

    我俩隔着篝火面对面坐着,这样也好,能看见彼此身后有没有野兽来袭。火光忽明忽暗,她垂下眼睑,似乎看着火苗出神。乘她不注意,我仔细凝视着她。五官精致而清秀,曲线清晰又柔和,眉毛简直像画的一样,当她和我对视的时候,火苗在她的眸子里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我也看清楚了,她拿的手电筒很长,是装三个电池的大手电,难怪这么雪亮。       

    一阵寒风吹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关切地问:“你很冷吗?”

    我说:“嗯,风好像钻进了骨头里。”

    她说:“走起路来,就不冷了。我们走吧,再说,你弄的这些柴禾,也烧不了多久。”        

    我看了看夜光手表,是午夜二点。望一望无边的黑暗,似乎处处都回荡着鬼哭狼嚎,我心惊胆战,声音变了调似的问她:“黑不隆咚的,你怕不怕?” 

    她不介意地说:“怕?怎么不怕。可也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干事了吧。”看我一眼,又说:“不要像要死的样子,真有了危险,我来挡着。来,我们把火灭掉,不能留下一点火星,小心引起山火,那就要出大事了。”   

    于是,我和她把篝火熄灭,又走在山中的小路上。        

    她对这里的情况也不清楚,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只好在荆棘中、松林里、梯田埂和悬崖边摸索寻找。幸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能看见前面手电灯光下的一小块,如果能看见脚下的万丈深渊,我会双腿哆嗦,瘫倒在地。而且,我的身体平衡感很差,走夜路总是东倒西歪。

    隔着一条胳膊的距离,我磕磕绊绊地跟在她的后面。忽然,一股强劲的飘风从空中疾窜而下,贴着地面刮过,在前面的山石上打了一个滚,好像木魅山魈肆无忌惮地吹着口哨。

    我头皮发麻,心慌意乱,一脚踏空,打了个趔趄,“啊呀”一声,掉下旁边的壕沟。万幸这沟不深,又跌倒在厚厚的荒草上。        

    还没有等我喊救命,她的电光就照了下来,叫我千万不要动弹,说身外就是黑洞洞的悬崖。她趴在地上伸手拉我,可是,我们只能手指勾着手指。

    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仔仔细细看了一看,双手扒着石头沿着石壁吊下来,可是两脚却高高地远离地面。挣了几挣,她埋怨似的说:“你别傻愣着,帮我一下呀。”

    我想都没想,急忙抱住她的腰。隔着厚厚的棉袄,我感觉到了她腰肢的柔软。平生以来,我第一次搂抱着年轻的异性,寒冽的黑暗中,我心跳的厉害,脸庞像在燃烧。        

    能够落脚的地方十分狭窄,我俩的身体挤在一起。她握住我的手说:“我在上面看了,从这片灌木藤条里能爬上去。”她说话时的气息扑在我的脸上,我觉得比茉莉花的香味还要甜蜜。        

    爬上了小路,她捡了一根短木棍,一头她握着,叫我抓住另一头,牵着我走。再不敢有丝毫的大意,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地说:“你走路好快,又稳当得很。”

    她头也不回地说,这算不了什么。她住的那个地方没有水,吃水洗涮全靠十几里外山下深涧幽潭的泉水。从记事起就下山背水,那一条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隐现在石缝里的路,比这难走得多。小时候背小桶,长大了就背大桶,够全家人一天的吃喝洗漱用。      

    不知不觉又翻过一个隘口,下了陡坡,便踏上山中的公路。朦朦胧胧的夜色里,乡里面的街上静悄悄的,只有乡政府的大门那儿,一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终于到了。”我高兴得脱口而出,险些手舞足蹈。看看手表,凌晨四点半;又看看天上,一轮欲圆未圆的银白的月亮,高高地悬挂在正中天。        

    在路灯下,她停住脚步,朝大门里望了望,示意我进去。我好心好意地说:“你也进去,我喊服务员给你开个房间,休息一下,等天亮了,吃了早饭再回家。”        

    她说从来没有进过乡政府,怕惹人家不高兴,就不歇了。        

    我提醒她说:“你这样回家,父母是不会饶你的。”

    她觉得我说的有道理,默默地想了好久,说:“我先到舅舅那里躲几天。”

    我问她在什么地方?还有多远的路?她向我俩走过来的方向指了指,说:“往回走二三里,再翻二架山,就到了。”        

    我一下子明白了,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是绕道专门送我回乡里的。“非走不可吗?”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义无反顾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挽留不住她。我想“逃婚”的叛逆行为,将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甚至是灾难。我很想帮助她,滚烫的话挤在喉咙里,但和她素昧平生,又不知道该说不该说。于是,拿出笔记本,写下我的姓名、工作单位和电话号码,连同笔记本递给她,诚恳地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去找我,也可以打电话。”          

    她接过笔记本,看我一眼,转身急急忙忙地走了。        

    顾不得寒风刺骨,我呆呆地站在路灯下,目送她向山上走去,那电光像一只萤火虫,在黑夜里飘忽不定,一直到消失……        

    年复一年的冬季如期来临,虽然我暗中寻访过几次,但却仿佛黄鹤一去,白云悠悠,那一次偶然邂逅,又匆匆分手之后,我再也有没见到过她。       

    在记忆和回想中,那个远山的冬夜是亲切温暖的,一如阳春三月的美好。

    2024年1月8日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冬 | 远山的那个冬夜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yuywn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