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

人心是最大的风水，                          善良是最好的风水。

（网图侵删）

明天是个吉利的日子，适合大动土木。

村西头年过七十岁的先生，顶着几根在头顶东倒西歪的白发，眯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的同时，不停地搓拇指和食指，好像在和谁交谈，又好像在翻阅无字的天书，良久说。

转眼就是二十四个小时之后，特别吉利，连续阴沉了好几天的天空，今天万里云少，太阳耀眼得大地都亮了不止一个八度。一夜之间，花全开了，空气里到处是花香，连夜赶来的蜂群，嗡嗡嗡地吮吸花蜜之余，搅热闹了空气，还有石崖村全体村民的热情。

老支书家今天大动土木，必须捧个人场，不过大伙都不明白，大动土木的事由。叫老支书，不是因为支书年龄有多老，而是担任支书这一重任时间长。据说老支书二十多岁就开始当支书，如今他的儿子三十多岁了。

推土机的身影还没在村口露面，老支书的二层小楼前，已经人头攒动。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下至牙牙学语，还在父母怀抱里的稚子，更多的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大伙时刻准备在这场大动土木现场，给老支书留个好印象。

支书可是乡村土皇帝，大事未必办得好，小事没他绝对办不顺溜。

视线最好，可以一眼看到村头路口的西南角，正当年的汉子们簇拥着老支书出谋划策：“这里推平了可以栽梧桐树，那里适合……”

红光满面的支书难得地听完大家的建议，右手空中轻轻画了个弧度。大伙习惯性地停止了谈话，翘起耳朵听指示。

“准备在东北和西北角，分别栽几棵石榴树。”

“石榴树？”大伙有点闷，石榴树能干啥？乘凉都不得力。

老支书故作玄虚地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可记得门清，先生说了，门前栽石榴树好，喜庆吉祥，多子多福。

石榴成熟后，果肉呈鲜红色，中国人骨子里对红色向来一往情深。石榴树的果实中有许多的石榴籽，一颗颗晶莹剔透，鲜红优良，象征着多子多福，能让家中的人丁比较兴旺……

这些是先生说过以后，自己又在卦书上亲自查阅的。支书眼前好像出现了一颗颗咧嘴笑的大石榴，树下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

“剩下的地还宽阔着哩，可以种菜。”又有人上赶着建议。

“不种了，硬化一下当大伙的活动场所。”老支书吸了一口大伙敬的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土地。

老支书的话让人群静了音。眼前这一大片土地，面积上看，最少可以修盖两套房，这么多年老支书一直种着菜。近年来，上面有了新政策，宅基地不能占用耕地。好多刚成家的年轻人想盖一座自己的房，苦于没有宅基地。

比如，村里孩子最多的老刘，前不久还跟老支书商量，能不能让他们家占据其中一角，盖两间房，让三儿子当婚房，最后没谈成。

今天太阳好像升错了方向。

“门前宜有宽广的活动场所，人气兴旺才能增助宅运。”这也是先生强调的重点之一，支书可忘不了，如今也不敢忘。

轰隆隆的推土机开始工作了，尘土飞扬间，老支书院门前那一大片本就平整的土地，更平整了。让人们不解的是，大门两边蹲了好几十年的石雕貔貅不见了。

老支书家是村里最气派的一座庭院，两层小楼顶端琉璃瓦造型，一进村口就能看见，相当于石崖村的标志建筑。院子可阔了，可以并排停放四辆车，门楼也是村里最高的，大门左右还各摆一个石雕貔貅，全村只有他们一家。

记得老支书搬进新宅的那一天，当时还很年轻的他，指着卧在大门口的两宗貔貅，给眼界不大的村民们介绍：

貔貅可以起到招财进宝的作用，只进不出，有口无肛，是非常典型的旺财之兽。同时，貔貅肚大容万贯家财，嘴大吃四方，主偏财，凶猛异常，保护主人的心理特别强。如果家里是做生意的，或者是收入浮动很大，在门口放置石雕貔貅，必然能够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钱收入。家人收入能够不断增多，而且不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大额开支，家庭成员可以享受到优渥的物质生活条件。

在这一段堪称广告语的宣传下，村民们更佩服老支书的才华了，不过谁也没听懂。买一对貔貅放在门口，大家伙不约而同地没做。一方面是不能跟支书平起平坐，另一方面，也舍不得花那闲钱。

现在代替貔貅的是两座石狮子，方形的莲台底基，给人一种威严大气的感觉，当然还霸气。

“支书，这狮子又有什么说法？”

“狮子，丛林中的老大，战斗力十足，可以起到镇宅保平安的作用，让全家人健康快乐、平安顺遂。”

支书的见解与常人就是不一样，总是棋高一招，大伙都习惯了。

“老支书，你这院子已经够平坦了，怎么还整理呢？”小年轻二娃不解地问。

“时间长了，就需要动一动，就像做生意的店铺，过几年就需要重新装修。”

“装过来，装过去，土地还不是土地吗？”二娃小声嘟囔着。

“小伙子，你还太年轻，不懂。”村里的万事通顺子戳了戳二娃的腰，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说，“老支书，这哪是平整院落，人家是推风水呢。”

“推风水？”二娃有些惊讶，声音大了起来。

万事通撇了二娃一眼，又伸长脖子向老支书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小恼火。

“叔，您老给我说说。”二娃放低音量，头往顺子跟前靠近了些。

这时候万事通摆起来谱，没有急着答话，先接过二娃递过来的一支烟，就着二娃已经打开的火焰，深深地吸了一口，等烟头开始发红，这才开口了：

“大宝不是又离婚了吗？老支书找西头的先生看过了，说这块地的风水不好，影响了大宝的婚姻之路，老支书在先生的指点下，开始修自己家的风水。”

噢———

不明白老支书此番操作的，此刻大概都明白了。

大宝是老支书的儿子，年龄刚过35岁，已经离婚两次了，作为村里最高权威的儿子，婚姻之路都比别人牛了些，离婚！两次！

大宝，这两次婚姻可是全村人的经久不衰的谈资。当今这个社会，娶一个媳妇都难，人家大宝，两个都娶过了。酸葡萄心理的人很多。

话说大宝娶第一个媳妇。

当年，大宝20岁，他的同伴还在工地上打小工，攒老婆本的时候，他已经把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姑娘小娥娶进了家门。

小娥一米六三的个头，身材苗条，肤色白净，尤其是一双杏仁眼好像会说话。

娶亲那天晚上，大伙一边闹着洞房，一边悄悄说着风凉话：“如果不是老子有钱，那么木讷的大宝能娶到这么俊的媳妇？”

大宝其实也不是木讷，就是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平时只知道闷头干活。没有遗传一丁点父亲巧舌如簧的嘴，和其八面玲珑的性格。

人这一生，想幸福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期望的能实现。

刚开始，小娥和大宝的生活还是很幸福的。因为老支书的远见和家里财大气粗，当县城第一座住宅楼拔地而起时，就给儿子买了一套，儿子一家移居县城。并且在楼外的街面上租了一个门面房，开了一个粮油店，大宝和小娥管理。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小娥。打扮脱去了土气，回村过年时，头发是最时髦的波浪卷，大冬天穿着裙子，成了村里靓丽的风景。大宝呢？也有变化，原本有点黑的皮肤，因为不风吹日晒，白皙了许多，虽然他名义上是粮油店的老板，嘴巴还是不会说。

用老支书一家的话说，那个小店之所以生意兴隆，全靠小娥会做生意，会做生意的女人都不好把控。于是，明里暗里，老支书两口子总是旁击侧敲告诉小娥，没有他们一家，小娥过不上这种日子。平时待小娥的父母兄弟也不积极，甚至有些怠慢。很把自己当救世主。

会做生意的小娥在大女儿12岁，小女儿6岁时，把自己的婚姻也像做生意一样，重新做了估算，最后果断跟大宝离了婚，然后跟粮油店紧挨着的电器店的宋老板结了婚。

宋老板虽然长得没有大宝高，也没有大宝胖，但人家的嘴巴比大宝会哄人，最主要是宋老板也跟自己的老婆离婚了，并且承诺可以给小娥的弟弟找份工作。同时，宋老板父母已经仙逝，再婚后，还没有公公婆婆整天在耳朵边嗡嗡嗡。

对水性杨花小娥的离去，老支书两口子溅着唾沫星子，在村头的老槐树下咒骂了好几天后，开始四处撺掇，重新给大宝娶媳妇。

不要说，大宝的妻命就是好，这一次娶的又是一个黄花大姑娘，丽萍。姿色不比小娥差，还比小娥整整年轻了10岁，比大宝年轻12岁。

两人见面没有一个月，很洋气地闪婚了。

后来，村里人才知道闪婚的原因。结婚刚五个月，丽萍竟然生下一个女儿，这不赤裸裸地表示，在婚前就给大宝戴着一顶绿帽子吗？

丽萍眼见事发，流着泪解释：赶集回家途中遭遇色狼……

大宝抱着丽萍，说：“没事，生在我炕上就是我的孩子，我们好好过。”

但，作为支书，这口气是不能咽的，硬是逼着两人闪离了。

大宝这次婚姻昙花一现的形式，堪比明星。可惜大宝没有明星的潇洒，此后，再也不说娶媳妇的话，谁提跟谁急。

三个月过去了。

半年过去了。

一年过去了。

……

这口愁煞了老支书，一月染一次的头发也不打理了，烟瘾更大了，屋里的灯光总是村里最后熄灭的，硬生生老了好几岁。

这日吃过晚饭，老支书先用力吭了一声，充分吸引来大宝的注意，然后发挥当了多年支书练就的嘴皮子，开始第N次循循善诱：

“婚姻迟的都还没结第一次呢，比如村南边的二傻子，今年不都39了吗，还没娶媳妇。大宝，你还年轻，不能就这样一个人。你大姑村有一个大龄剩女，条件可好呢，就是挑花了眼，挑剩了，明天咱们去看看。”

“不去，我这辈子就留不住媳妇。”大宝一边整理着院里的柴火堆，一边闷头说。

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老支书的自说自答。

跟儿子交流无效，老支书心里又开始琢磨。深夜，趁大伙都猫在家里看电视，他提着两瓶酒向村西头的先生家走去。村西头的先生和老支书关系匪浅。除了每月的初一、十五俩人见面，家里有不顺心的事，村委有不好过的坎，俩人都会见面。

于是就有了推风水这一场大行动。推风水，是村里比较精明的人意会的。老支书就自己这次行动给出的解释是：这么大一片地，种菜也吃不完，现在不是倡导全民健身吗，不如平整出来搞些体育建材，让大伙锻炼锻炼身体。理由绝对高大上。

老支书推风水这件事做得还真有效，没出三个月，大宝的第三任媳妇提上了日程。

女方叫娜娜，正儿八经本科毕业，爸爸去世早，妈妈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谁知她刚毕业，母女俩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妈妈却住进了医院，得的还是罕见的胰腺瘤。医生的说法是，这个病如果抓紧时间治疗，也有治愈的可能，提前申明特别费钱，没有几十万下不来。

娜娜像古代插稻草卖身救母一样，在QQ里发布了消息，谁帮忙治妈妈的病，她就嫁给谁。

因为儿媳妇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放眼看去村里没有几个个。结婚仪式就办得空前隆重，百分之百碾压初婚规模。全村老小都去观礼，当然礼金是少不了的。

村里的短心眼溜娃，嘴里飞着唾沫星子说：“到此为止，光大宝一个人就收了我三次结婚礼金，如果再来一次，就他一个人身上出的礼金钱都超过了村里边生孩子最多的刘庚家。”

刘庚现在有三个孩子。在老支书的带领下，计划生育国策执行最好的村委，就是石崖村委。刘庚三个孩子，还得益与老婆会生，第二胎是龙凤胎。

村里双女户特别多。刘小四的媳妇在有两个女儿后，又怀了一胎，找关系查了一下是个男孩，一家大小高兴坏了。可惜六个月时，被老支书带着人硬是拉到医院引产了。从此，刘小四的媳妇就有些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了，好好一个家就这样毁了。

大宝这桩与文化人牵手的婚姻在六个月后宣告失败。

俩人纯粹没有共同语言，除了进一个门，吃一锅饭，床一直是两张，平日里更是没有任何交流。初中和本科，该交流种地，还是交流理想和价值？确实不是一个道上的，都别扭。

六个月后，娜娜写了一个欠款40万的借条，大宝又拿到了一个离婚证。迈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娜娜主动抱了抱大宝，也是唯一的一次，她轻轻说：“大宝哥，你是好人，一定会幸福的。”

大宝看着已经来过六次的婚姻登记处，有些茫然，幸福在哪里？

老支书看着大宝手的热乎乎的证，怒发冲冠，双手颤抖，半天没有发出一个音。然后，充分发挥多年以来发展起来的关系网，准备动动娜娜的工作岗位，以报心头之气。

闷葫芦大宝这时候说了一句惊天霹雳话：“爸，放过娜娜吧，孤儿寡母的。也许是我行善不多，缘分不到。”

老支书动了动嘴唇，又一次最终没有说一句话。深夜，一个人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静默着……

村西头的先生这次主动登门，发表意见说：“西南角的那棵梨树，位置不好，影响下一辈的婚姻，挖去最好……。”

老支书听罢，给先生敬了一根烟，说：“不折腾了，顺其自然吧。命里有的就会有，命里没有的也强求不得。”

主要是，这三个媳妇说下来，再殷实的家庭也伤了元气。

谁知，一年后，大宝的第四个媳妇进了门。

大宝这第四个媳妇，大家伙都熟悉。少爷的前妻。少爷，一个村的，本名叫刘卓。因为每天啥也不干，吃罢饭把自己打扮的光亮新鲜，村子里东游西逛了一年又一年，人们送他绰号少爷。

少爷家的地在哪？少爷肯定不知道，全是前妻张淼折腾。张淼嫁给少爷，全被少爷的排面骗了。少爷个头超过一米八，皮肤是村里少见的细腻白净，一只嘴能把死的说活。

张淼毕竟是个女人，好多地里活干起来都力不从心，可是不干，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如花似玉的一个女子，两年之内手糙皮肤糙，老了十岁。

尽管如此，还是拴不出少爷一颗心。少爷出去闯世界去了，三年没有登家门，第四个年底回来了，带着一个流里流气的女人，坚决要跟张淼离婚，离婚证到手的那一天，少爷和那个女人双双不见了。

张淼没有离开家，依旧每天辛辛苦苦操持着家里那几块地，艰难地维持着自己和女儿的日子。她家最大的一块地跟大宝的地相连。大宝在干完自己地里活的时候，顺便帮她干些。

一来二去，俩人的心就越来越近了。

大宝，这一次的结婚是安安静静进行的。两家主要亲戚在饭店坐了两桌，就算把结婚仪式举行了。

至于彩礼，张淼坚决不要，她认为，过好日子与彩礼多少没有关系。

其实支书家也没想着给。带着个拖油瓶的女人，能有什么身价？

这话虽然传到了张淼耳朵里，张淼淡淡一笑，选择把它忘记，从此开始跟大宝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其实，最难过的日子，如果用心过，美好离谁都不远。

第四次结婚了的大宝，脸色越来越红润，这是前面三次婚姻都没有过的，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见人说的话也是以前的好几倍。大伙都说是张淼的功劳。老支书听了，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第二年，大宝和张淼的儿子石头出生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老支书在孩子落地的后的第一秒，就给列祖列宗们敬了酒，汇报了这个大好消息。还破天荒地提了两瓶酒跑到亲家门上，联络了一下感情。

在大孙子的满月宴上，老支书一高兴，多喝了几杯，身子一歪，嘴一斜，中风了。

出了医院的老支书，半边身子不能动，可老伴身体瘦弱，个头又矮，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挪动不了高大的老支书。那时，大宝刚新买了一辆车，开始跑出租时间不长。

这时候，张淼来了，说：“妈，我来吧，我年轻。”

多半年时间过去了，在张淼的照顾下，老支书身上没有一点痤疮，衣服整天也是干干爽爽，脸色更是红润有光泽，就是说话还不太利索。

春节到了，坐在轮椅上的老支书，看着门前小广场，一脸慈祥，笑容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眼珠子不停地转换方向。西边是几个半大的孩子玩扑克，吵闹声翻天。东边是几个妇女，正互相赞扬别人的新衣服，叽叽喳喳。北边，几个老头凑在一起，腾云驾雾。南边，刚过两岁的石头，跟在别的小孩屁股后面踉踉跄跄地跑着，张淼像只老母鸡寸步不离地护着……

同样坐着轮椅的九十多岁的阿婆，看看石头，看看张淼，看看老支书，用缺了门牙的扁嘴巴，口齿不清地说：“老支书，你家有福。”

“是呀，我们家的风水好，老天给派来这么好一个媳妇。”老支书的老伴手里端着果盘，正好走过来，顺着阿婆的话音回答。

“啥风水好？我爷爷的爷爷说，人心是最大的风水，善良是最好的风水。”阿婆看着老支书两口子说。

“是的，是的，您老说得对。”

这时，一行雁群排成人字飞过来，那个行走的人字一撇一捺都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