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 ‖ 1305病房

作者: 赵锦汪 | 来源:发表于2023-04-29 17:4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 小说篇

    少有的大雾笼罩了整个城市,不仅远处处在一片混沌中,就连仅有一路之隔的对面楼都看不真切。我望了望床上紧闭双眼皱着眉头的父亲,见他仿似睡着了,才站起来走到窗口处。医院的窗户仅能开一条缝,使我想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都成了奢望。我顺着狭窄的缝隙努力把鼻孔伸出去,却看到玻璃上反射着室内的光景: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床,就连地面也用的近似白色的塑胶地板,唯一不同的颜色只剩下陪护人员的衣服。他们于这片雪白格格不入,像是绝世名画中怎么也抹不去的污点。病房里虽不能称为一尘不染,却有种诡异的气氛在流转。那是一种压抑的心理,以至于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见一点笑容。室内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除了吊瓶管里一滴跟着一滴往下滴落的药水,余下的一切仿佛被按了暂停键。

    走廊里回荡着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如同菜市场般的吵闹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嚎,于这病房里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的登对。对面房间里压抑的抽泣声像是胡乱拨弄的手,乱了所有人的心弦。或许这就是医院应该有的样子。

    “拜庙不拜庙,你这是作索老道!”

    一声带着玩笑口吻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宁静,像是从一大团乌云中挖开了一方孔洞,使那种令人压抑的气氛得以宣泄,又像是雄鸡唱晓,唤醒了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的人们。当所有目光聚焦到声音来处,二床老头不紧不慢地对给他整理吊瓶管的少妇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说完才像刚刚回过味来,“不对啊,这明明是我吃亏。”少妇看着老头既有溺爱又有委屈的眼光,噗嗤一声笑了。她紧按住老头出血的胳膊,用同样委屈的声音说:“我不是看到管里有空气吗。谁知道会这样?”“你可拉倒吧!”老头一点没留情面,“我看你纯粹是慈禧她老公——闲疯了!”少妇松开紧按的手,见还没止血,只能无奈按响了床头上的呼叫铃。

    “咔嚓!”门开了。胖护士像一阵风吹了进来,头上的护士帽跟着一颤一颤的,像是随时准备起飞的白蝴蝶。真不敢想象,那白色护士服下面圆滚滚的身体居然能爆发出那么快的速度。她直奔二床,抓起老头的手粗略查看了一下,“滚了。”护士以为是她的责任,抬头带着讨好的笑,“大爷,你忍着点,我重新给你扎。”岂不知站在她身后的少妇更加不好意思。

    “我就是山上的核桃水里的牛——皮厚。只管扎。”二床的老头一看就是个乐天派,哪怕手背上被扎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依然豁达。为数不多的头发里仅有寥寥几根白发,其他的虽不是黑发但也仅仅是乌色。狭长的脸颊上看不出多少皱纹,一双小眼睛里总是透着笑意。吊瓶针扎下去的一瞬间他还是皱了皱眉头,虽没发出声音但同样看得少妇有些心疼。心疼归心疼,可有些事是代替不了的。她只能等着护士走了才从床头柜上拿出反季大樱桃,“爸,吃一颗。”

    我从窗前转回来,本想问问父亲是不是也吃点水果什么的,可看到他依然紧闭着双眼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父亲没闺女,我没姐妹,这在照顾上就差了一层。我不认为男人就是心粗,只是需要他们考虑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根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去考虑这些七零八碎的琐事。对我来说,我只能有样学样地把各种水果都买了一点放在床头柜上,生怕父亲在这方面吃苦。只是对于父亲的不言不语,我心里突然没底了。是我做得不好还是另有隐情?我实在是猜不透。看着少妇一颗一颗把樱桃放进二床嘴里,再用手接住吐出来的核,我只能羡慕。

    “撒尿……”就在我胡思乱想之时,听到父亲微弱的喊声。对于倔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来说,能喊出这两个字实属不易。他从最开始不肯承认自己得病到现在不得不喊我帮忙接尿,我知道他内心中经过了怎样的挣扎。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因为我本身就是这样的人。可脑血栓这个病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对于不能支配的那一半身体,他也是在经过了无数次努力无果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认。这一打击对那样性格的人来说是致命的,直接后果就是心态极度不稳定。打垮一个人的并不单纯是生理性病变,而是心态。精神好了对治病本身也有很大帮助,反之则更严重。

    我帮父亲接了尿,当往厕所去倒时,总感觉有一双眼睛盯在我身上。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仿佛被什么猛兽盯住了似的,有种汗毛炸竖的感觉。我紧走几步进了厕所,倒掉尿液刷干净尿壶。回来的路上,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我抬头打量房间里仅有的几个人:少妇正低头摆弄手机;二床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床老大爷盘腿坐在床上;只有一床陪护的老太太向我望来。见我望过去,她连忙换上笑脸。“真好!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懵在原地。本想她还会继续说话,可她已经低下了头,只留下满头花白而又稀疏的头发在我眼里不断放大。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仿佛刚才只是一场虚幻。我掏出手机刚想看看新闻,突然一声“哎呀”吓了我一跳。只见少妇已经站在床头,用惊愕的眼神望着仿佛刚刚从神游天外中回过神来的二床。“快快快!给你哥打电话。”二床急切地、不住声地嚷嚷。少妇更加着急,“怎么了,怎么了?”“厦里第二层货架上有豆饼,千万别忘了舀一瓢喂牛。”少妇听到这里,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吓我一跳。就这?”少妇重新拿起手机,边低头看边说:“那牛不是有草吗?几天不吃豆饼还能饿死了咋滴?”“你懂个屁!”二床明显急眼了,挣扎了几次想坐起来都没成功,气喘吁吁地半靠在床头。“不吃豆饼牛不就瘦了吗?啊?”“瘦点瘦点呗。”少妇嘟囔。“说得轻巧。瘦了还怎么种地?”二床转头望了望窗外,可惜浓雾让他只看到了白茫茫一片。他换上一种既悲哀又无奈的语气,“不种地吃什么?”

    “我说老哥,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还想那么多干嘛?”一床的老大爷盘腿坐在床上,笑呵呵地问。他个头不高,这一盘腿就像一尊菩萨似的。条形病号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给他量身定做似的,穿出了模特的感觉。“你像我……”刚说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对了,早上喂猪了吧?”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就这点事还用你操心。”“可拉倒吧!”一床显然对他老伴很不放心,“我在家,什么时候用你喂过猪?你苞米面没多加半瓢吗?”“加了,加了。”他老伴好像失去了耐心,又白了他一眼说。“地蛋呢?是不是都捣碎了?”一床还是不放心,刨根问底地说。“你烦不烦,叫你说,我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还不会喂猪了?”一床见老伴发火,边嘿嘿傻笑边习惯性抬起胳膊挠头,谁知忘了胳膊上还扎着吊瓶。他老伴一看,赶紧一把按住。“怎么,扎针不疼是吧?”

    少妇无奈摇摇头,拿起手机打电话。“这人没了钱没花了……”一床见少妇打完电话,很有些感叹,“……那是对工人阶层来说。对我们这些老农民正好相反,这人还在钱却没了。你说,不种地怎么生活,难道就靠那每个月二百块钱救济吗?二百块钱,呵呵,二百块钱连苞米粥都喝不上!”一床越说越气愤,“集市上萝卜瓜一块钱一袋,我就问你,农民去了还能五毛钱卖给你?不种地?不种地喝西北风都不赶趟。别说我们这几个现在才七十来岁,就是八十岁九十岁,眼没闭就是爬也要爬到地头上。”

    少妇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能惹来这么大一顿牢骚。“不是还有子女吗?就拿我父亲来说,母亲去世后,我说让父亲和我一起住,他说什么都不来,非要独自留在农村养牛。”少妇拿慎怪的眼神看了父亲一眼,“这次发病,要不是邻居看到了还指不定会多危险呢?”二床听着闺女的责怪,先是嘿嘿直笑,见闺女不说了才接过话。“老的能养小的十年,有谁听过小的能养老的十年?”一直笑呵呵的二床突然变得严肃,“更何况,还要搬到女婿家。”少妇腾一下站起来,“女婿家怎么了,啊?那也是我家好不好。”少妇脸色变得胀红,眼睛就像盛多了水的碗,马上就溢出来了。“你养我小我养你老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女婿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她化了妆的脸颊流下来,留下一道明显的痕迹。

    “闺女啊!”一床就像生怕打击不够似的,“你爸说的很现实啊!那小的越养越壮实,而我们老的呢?越来越不行了,宁肯伺候小的长大不伺候老的死去。这就是现实啊!”老太太在后面直捅咕他,但他就像没注意似的依然自顾说下去。

    “大爷,”或许是以毒攻毒吧,少妇听了一床的话,反倒不哭了。“话不能这么说,俗话说七叶为参八叶为宝,这人啊,越老越值钱。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似有一宝呢?”“拉倒吧闺女。”一床好似被踩了尾巴的猫,“这人参越老越值钱,可人呢?除了拖累小的还能干嘛?”一床的声音猛地从高昂降了下来,就像正打鸣的公鸡被掐住脖子。“还能干嘛?啊?还能干嘛!”老太太一看一床情绪有些低落,赶紧站起来,“说那些干嘛?这不是还有我呢吗?”

    我转回来走到父亲床边的陪护凳子上坐下,望了望父亲的吊瓶,见还有许多,这才有心思听他们说话。而父亲此时依然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使他满是横纹的额头平填了几道竖纹。我看着父亲消瘦的脸颊,不觉皱了下眉头。父亲一直是我心中的山,是我心中的依靠,尽管我结婚后就搬出去独自生活,但并不影响我对父亲的崇拜。如今看着他遭罪,我这心里就像有一百只猫同时在挠似的难受。

    少妇正好奇为什么一床是老伴而不是子女来陪护,正好话赶话说到这里,就顺便问了一嘴。谁知这一问却引起了老两口的伤心事。

    一床叹了口气,以征询的眼神向老伴望去。老太太也叹了口气,“说说吧,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床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望向老伴,用略显沙哑的声音说:“还是你说吧!”老太太给了一床一个大大的白眼,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到这事你就成了扎嘴葫芦,咋滴,他们寒碜你了吗?”一床不说话,只是又重重叹了口气。老太太知道老头子总回避这件事,他当初有多傲娇现在就有多丧气,所以,她自己开口讲了起来。

    “闺女大学毕业后远嫁美国,别说我们生病,就是平常,三年五年不回来也是常事。儿子呢,在北京定居。有时候过年能回来一次,但大多数时间回不来。”老太太以慈祥的眼神打量着我和少妇,眼神里的眼气藏也藏不住。“当年,闺女说要嫁到美国时,那把周围邻居羡慕的,有事没事都要来我家看看,说是要沾点洋气儿。那时候,我和老伴也扬眉吐气了一把。人啊,总是活在虚荣里。看到别人又嫉妒又羡慕的眼神,觉得自己供女儿上大学的吃糠咽菜也值了。”

    一床听到老伴的话频频点头,脸上有抑制不住的笑。我能想到一个靠地吃饭的农民供一个大学生的不易,毕竟从土里刨食仅够维持正常生活。农家想飞出一只金凤凰那真是在喝父母的血。但一床好像不记得自己吃过的苦遭过的罪,心里只有为闺女优秀的骄傲。

    “不是我重男轻女,当时觉得闺女远嫁就远嫁了吧,毕竟还有一个儿子。谁知道儿子也争气,继他姐姐后也考上了大学。可惜啊,到了他这里,我们老两口哪怕是砸锅卖铁也供不起了。不过,孩子自己要强,办了勤工俭学,申请了助学贷款。四年大学,儿子一趟都没舍得回来,就为了剩下一笔车费。”老太太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是我们对不住儿子啊!”老太太哽咽了,一直念叨着“真的,真的对不住”。“本来,对不住也没办法,我们俩就这个能力了。可今年儿子要买房结婚,这我们能不着急上火吗?”老太太瞪着通红的眼睛看了一床一眼,“这不,一下子把老头子的病引出来了。”

    “说那个干嘛!”一床低下头,好像对自己无能的忏悔。“对了,千万别告诉孩子哈!等我稍微好点咱就出院。”一床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用坚定地语气说,“不住了,一天得花多少钱啊!”

    老太太腾地站起来,“说什么胡话!”脸上愤怒的表情一闪而逝。“你不好,还指望我伺候你呀?”继而转变成委屈,“老来伴老来伴,这临老不能作伴,要你何用?”从委屈化成悲伤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红了眼圈,略带哽咽,“这么多年,我装作坚强,寻思着老了终于可以享受你的照顾了,可你……可你……呜呜……”老太太最终还是没忍住,抹起了眼泪。

    一床彻底慌了,“你看你看,我就是说说。”他伸出手想擦帮老伴擦擦眼泪,可被一把打开了。“这样,我多锻炼,争取早点好。往后我肯定照顾你。咱不哭了哈。”

    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看着一床老两口拌嘴,突然有一种叫作幸福的感觉萦绕在心头。老了,就需要这种知根知底的人一起共度余生。虽然一辈子不是那么顺利,但磕磕绊绊地走过,到了晚年能一起搀扶着继续下去也未尝不是人生最大的幸事。

    就在我露出会心的微笑时,少妇先发话了。“真羡慕你们老两口啊!”老太太估计自己也觉得在小辈面前抹眼泪很不好意思,见少妇发话胡乱擦了擦眼睛,立马接上话说,“羡慕什么,我和他,吵了一辈子嘴。”转头又给了一床一个白眼,“现在,看到他都烦。”她顿了顿,拿眼瞟向少妇和我,“还是你家老人有福气啊,看看这儿女多孝顺。”说着说着她声音低沉了下来,满是皱纹的脸上似有黯然之色。“不像我家,虽然儿女双全,可真到了关键时刻,谁都指望不上。”

    也的确,虽然我刚来医院,可看到的病人基本上都有儿女陪护,像一床这样老两口来的情况特别少。伺候好老人,是我们这些当小的义务和责任,就像老人当年照顾我们长大一样。老人养我们小,我们养老人老。世道再怎么轮回这人伦无论如何是免不了的。

    “三床,下午一点到一楼做彩超。”护士的喊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赶紧站起来接过护士手中的通知单,对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还没等转回来我就发了愁,从十三层下到一楼虽然有电梯,可父亲现在行动不方便,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背着他去吧?少妇见我低头沉思,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小老弟,科室里有轮椅,你可以借来推着你父亲下楼。”我眼睛一亮,连忙感谢。“谢什么啊,我刚来那天和你一样,还是别人告诉我的。这就是一个传一个的事。”话虽如此,我还是再三感谢。

    “一床的老哥,”父亲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急忙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想让他喝点润润嗓子,但父亲很坚决地摇摇头。“咱农民不是有合作医疗吗?难道你没缴费?”

    “前几年还真没。”一床心有余悸地说。“也就这二年才开始交。”他转头望了老伴一眼,“还是老婆子逼着我交的。合作医疗虽然才几百块钱一年,可对像我们这样没收入的老人,有几个能交起?一年的费用相当于一亩地的收入了。咱总共才几亩地啊!”

    “交了就行。要是自己负担,说实话现在的医院像咱这样的老百姓根本住不起。”父亲许是躺累了,挣扎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把他扶起来,再把枕头竖起来让他倚着。父亲左右活动了一下,感觉到舒服了才继续说:“是啊,就咱这点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啥了。再说,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得病。”

    “嗨——人啊,生得灵巧长得乖,临了不知遭什么灾。”二床实时接上了话,好像刚才把闺女惹哭了不是他似的。“我正干活呢,哪知道突然就脑出血了,临躺下那一瞬我都不相信这是我会得的病。”

    “谁能想到?”父亲一脸赞同地说,“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突然起不来了。给我气得直接拿拳砸那半边身子。跟了我一辈子了,临了居然不听指挥。你们说,该不该揍。”

    “唉!我们真是老了,不承认不行啊!”一床幽幽地说。

    一句话像是暂停键,房间里安静下来。其他房间的嘈杂声终于得到了机会,像是不要钱似的经过走廊的反射猛扑进来。我走过去关上房门,霎时,仿佛时间停滞,只有吊瓶还在忠实地不知疲倦地一滴接一滴地滴。几位老人表情各不相同:一床唉声叹气又无可奈何;二床只管乐呵呵地笑;父亲紧锁着眉头,颤抖地嘴唇证明他的不甘心;老太太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满是皱纹的脸。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正想起身走走,一声“叮咚”又把我按了下去。“二床呼叫,二床呼叫。”原来是第一个吊瓶马上见底了。于是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在安静的病房内响起。

    随着护士的进屋,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矮矮胖胖的男人。他就像出门旅游似的,抱着膀子溜溜达达地进来了。我不知道什么是眼高于顶,我只知道他只是扫了一眼病房里的人,然后就抬眼望天。他慢慢渡到四床旁边,用手仔细地整理本就干净整洁的床单,直到满意了才一屁股坐到床上。

    我根本无心看那个人,眼睛随着护士的走动而转动,毕竟涉及到父亲的切身利益,我不跟紧点不行。那护士也是手脚麻利,三个床的吊瓶她不一会就都换好了。就在她准备往回走时,四床喊住了她。“护士,给我量量血压。”护士明显愣了一下,但还是转过头微笑着说,“你是刚入院的吧?”“量血压和我什么时候入院有关系吗?”四床有点不高兴,好像他的话是金科玉律,无论是谁都应该奉为圣旨。“噢,是这样的,你刚入院,等一会儿有专门的医生来给你做检查。”护士还是没恼,依然笑呵呵地解释。“等一会儿是等一会儿的事,我现在就想看看我的血压。怎么,不行吗?”

    病房里所有人,包括打吊瓶的几位老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四床。只见他虽然是对护士说话,但他并没有看她,而是微微扬起头以下巴冲着护士。双层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子正随着他因幸灾乐祸而冷笑的脸微微颤抖。许是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他皱着眉头斜眼打量了一圈,然后“切”的一声,又把脸朝向护士,等待着回答。

    所有人都以为护士不会答应时,护士却毫不犹豫地开了口,“那你稍等,我这就回去取血压计。”从她脸上一点看不出不耐烦的表情,且随着她的点头,头上的护士帽就像正准备展翅高飞的雄鹰,一颤一颤忽扇着翅膀。只不过,护士的好心并没有实现,就在她转身离开时,主治医生端着血压计进来了。

    “血压一百三,八十。”一顿操作下来,医生如实说道。“今天降压药吃了吧?”按照刚才的德行,四床肯定又是一顿怼,哪知道他却立马换上笑脸,“吃了,吃了。”稍犹豫了一下,“那个……大夫,我这属于正常的吧?”他问得很忐忑,生怕大夫说一个不字。那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舞台上的李莲英,只不过四床没有点头哈腰罢了。“目前看正常,等一会我给你开个单子,你下楼做个CT,我再具体看看。”大夫抬头打量了四床一眼,很有点狐疑地说。“那什么,不是还有磁共振,还有彩超吗?都给我做上。”大夫更加狐疑,上上下下打量了四床一遍,“你不就是来做个保养吗?没必要那么麻烦,CT就能解决。”“我这不是能让你看得仔细点吗?嘿嘿。”四床好像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对着大夫傻笑。

    对于大夫的拒绝,四床好像很失望,对着大夫的背影狠狠地哼了一声,嘴里嘟囔着,“又不是花你的钱。真弄不明白。”

    病房里很快安静下来,一种更加诡异的气氛弥漫开来,就像羊群里忽然混进了一匹披着羊皮的狼,虽然眼睛看到的都一样,但心底总有一种危机感存在。我把眼神从四床身上移开,回头望向了其他人。一床已经躺下了,和他老伴一样,半眯着眼假寐;二床凝视着窗外的浓雾不知在想什么;少妇好像两耳不闻窗外事似的,背对着四床专心看手机;父亲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但却抿着嘴久久地盯着天花板;四床最轻松,把胳膊枕在脑袋后闭眼斜靠在行李上。此刻,三个吊瓶里发出的滴答声就像有人贴着耳朵敲响铜钟,震耳欲聋。

    时间就在这种静怡中溜走,随着拔吊瓶的呼叫铃响起,也到了午饭时间。病房里三位陪护的人并没有去买饭,仿佛冥冥中有一种默契,都在等着四床的表现。“那什么,是XX饭店吧?”果然,四床依然半倚靠在床上,用懒散的声音对着手机一通吼。“对,对。一盘辣炒蚬子,一盘麻辣鸡丝。”我们几个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就像看着舞台上的小丑。“酒就免了,我正住院呢!”他抬腕看了看表,“十一点半之前一定送到啊,我在……”

    我和少妇的目光像是有默契似的碰到一起,我看出了她眼里的不屑,她也读懂了我的意思。见过装的,但没见过这么能装的。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准备去买饭。

    医院里永远是一副繁忙的景象,左右共六部电梯,可要想坐上实在是太难了。我左等右等,终于挤进去了。之所以是挤,是因为到了这一层,那电梯已经坐满了人,我只能厚着脸皮硬挤。

    围绕着医院的大街上,各种小吃部比比皆是。有粥铺,有饼铺,还有炒菜铺,但更多的还是快餐铺。我毫不犹豫地钻进了粥铺。各种粥真是琳琅满目:八宝粥,黑米粥,小米粥,蔬菜粥,可独独没有父亲喜欢吃的玉米粥,这可让我犯了难。我还记得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那种带刺的饼干,只不过那时候一个是条件不好,再一个农村小卖铺根本没有卖的,父亲为了能让我吃上往往步行一个多小时去镇上给我买。如今为了能让父亲吃上玉米粥,我也只能一路走一路打听,可惜我走了多少家粥铺就是没有卖的。无奈之下我只好买了几个玉米面饼子回去。

    “你也吃!”我在走廊里就听到了病房里的声音。等我一步跨进门就看到原来是一床正逼着他老伴吃给他准备的菜。我顺便望了一眼,那菜只不过是炒大头菜加了点肉丝。二床的伙食很简单,一份快餐他吃得蜜嘴香甜。只有四床,把病床上的小桌板支起来,放着两个菜,他盘腿大坐地正吃得痛快。我伺候父亲半坐起来,拿出给他准备的食物。父亲皱了皱眉头,但没说什么,不过他只是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无论我怎么劝说都没用。在不喝酒的情况下,吃饭其实很快,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所有人的饭都吃完了。

    “你们都是农村来的吧?”四床的声音很突兀的响起。可病房里的人并没有接他的话,一床老两口忙着收拾饭菜,少妇只是淡淡地撇了他一眼。四床见无人回答,尴尬地笑笑。他掰断了一根筷子,拿着尖头剔牙。“现在农村人住院得花不少钱啊!”他像是对着所有人又像自言自语。不过,他的口气从傲娇变为了感叹。

    “我们现在有合作医疗!”少妇终究没忍住,怼了四床一句。

    “对对对。有合作医疗。听说能报销一些。”四床才不在乎别人是什么口气什么表情,见终于有人接话他赶紧顺着话茬回了一句,那急切的样子就好像受气的小媳妇正准备回娘家。

    “是——”少妇故意拖长了音,“我们农民没你们工人报销的多。”

    “那是!”四床又变回了洋洋得意的嘴脸,“农民没我们贡献大嘛。”

    少妇腾地一下站起来,俏脸通红。“没农民你吃什么,啊?当了几年城里人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她伸手指向四床,“你自己往上数数,你家祖辈难道不是农民?跑这里寒碜农民?就你也配!”

    “我是就事论事。”四床小声嘟囔,“再说,我又不是说你,你激动什么。”

    少妇可能也觉得跟这样的人置气犯不上,气呼呼地转身坐下了。

    四床本想继续掰扯几句,但一抬头看到一床老太太带着厌恶的眼神望过来,他吓得一激灵,“嘿嘿,我去做CT。”然后起身狼狈地跑出了病房。

    不知道是医院少了还是病人太多了,总之医院哪里都忙。当我好不容易借来轮椅又排了很长时间队把父亲推到CT室门口时,这里也同样排起了长队。我只能无奈地找了个椅子坐下顺便陪父亲说话,防止他等得不耐烦。排队的人一个个或站或坐,满脸无奈的不耐烦,时不时地望一眼CT室的大门,好像不看着就能错过似的。此时,雪白的墙壁和干净整洁的环境居然成了莫大的讽刺,因为这样的环境里却并没有一点点轻松惬意。

    经过一番漫长而又心焦的等待,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又回到了病房。四床早已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被压出了人形痕迹的床铺孤零零地摆放着。二床的少妇许是去买饭,只有二床一个人。老两口倒是还在,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吃饭,或者已经吃完了饭,就剩下大眼瞪小眼。我扶着父亲在床上躺好才转身下楼。

    夕阳在城市里只是一个名词,因为高大的楼房早把美丽的夕阳阻挡在它最绚丽之前。城市并没因为夜幕降临而休息,恰恰相反,华灯初上的时候才是城市苏醒之时。且不说车水马龙,也不说行人匆匆,就说摆摊的小商小贩的叫卖声就已经证明了城市的繁华。

    晚上没有吊瓶,当大夫查完房,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喧闹的医院也逐渐恢复了平静。一床老两口一颠一倒地缩在一张床上,少妇回家了,而二床也早早地睡下了。父亲也不知道哪里难受,一直哼哼。我坐在床边,不时地看父亲一眼。

    看不到星星,城市里的灯光让我分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当父亲好不容易睡着后,我从窗户边走回来帮父亲掖了掖被子这才走到四床准备休息。

    夜逐渐深了,喧闹了一天的医院也终于归于平静。我半眯着眼并不敢睡死了,总怕父亲会喊。二床的呼噜声在这略显空旷的病房里特别突兀,吵得我更没心思睡觉。雾也不知道是不是消散了,灯光下根本看不到星星。或许只有逐渐安静下来的街道预示着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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