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知道吗?我们因为无所事事,杀死了一只海鸥。
白鸥死的时候,我还在社区门口的烧烤摊上吃烤羊蹄。余海火急火燎地跑来告诉我:“你车完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说:
“白鸥跳楼了,正砸在你车上,把你车砸了个稀巴烂。”
我一怔——这不可能。白鸥怎么会死呢?白鸥为什么要终结自己的生命?
“那怎么办?”
我问余海。余海说,如果白鸥有遗产的话,就从白鸥的遗产里拿赔偿。如果他没有,那就认栽呗,难不成你还能到阎王殿找他要钱去?
我微微皱了眉,也许余海没明白我的意思。
余海拉起僵在椅子上的我:“你还不跟我去看看?”
“嗯。”
2
我跟白鸥从小就认识。到底相识了多久我也讲不清楚了。只记得那是尘埃刚漫布这颗星球,银杏依然结果,海鸥依然在湖面上飞舞的时候。
老去的人耐受不了尘埃的影响纷纷死去,新生的人得到了尘埃赋予的永恒青春。然而代价便是,所有的人都失去了生育能力。尘埃赋予了人类永生,也剥夺了人类繁衍后代的权利。白鸥用他的笔叙述着这个时代的美好,将这这篇永远不会有结局的故事写给活在乐园里的游人们。
那些在尘埃开始扩散,或者说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来到青年或中年的人,总是怀念着过去。白鸥曾在中学时的一节作文课上写:
他们就是自欺欺人的老顽固,是不愿生出翅膀的鱼,宁可垂死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就算河川枯竭也执拗不化。
白鸥从小就很会玩。他花了大把的时间在电子游戏、小说、电影以及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里。他总是早早地花光每个月的生活费,然后找我借钱。我也乐意借给他钱,因为和他在一起玩能得到不一样的快乐——和他在一起,我总能全身心地投入了欢乐中,摆脱掉弥漫在每个人身上的,来自于尘埃的压抑感。一旦我们从电玩城出来,来到大街上,看着无精打采的芸芸过客,他脸上的笑容就会凝固,消失,有的时候还会嘟囔:“他们活着还不如死了。”
后来,他开始执笔写一些他玩乐的经历,譬如电子游戏的评测,或者旅行札记,甚至将他的生活写进小说里,在字里行间创造一个欢乐的新世界。在他的小说里,人们总是面带笑容,就算悲伤也只是因为爱情或理想的破灭。活在他笔下的人,都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认同,也时刻洋溢着好奇与活力。后来,他开始用他的笔与滞留在过去的“保守派”辩论,至此再无休止。
我和他都认同那篇刊载在《新世界》周刊上的文章:活在回忆里的人,念着死去的花草鱼兽,念着湛蓝天空与碧波湖水,尤其念着他们再也无法出生的孩子。
尤其是孩子。李茵渴望有一个孩子。身为女性,她发自骨头里的母性总是不经意间躁动,点燃她对“拥有一个孩子”的无限企盼。但是他们不懂,孩子是为了延续他们的意志,而当他们的意志不会消亡,孩子也不会诞生。于是李茵也努力让自己放纵在乐园里,用布条蒙住自己不断回望过去的双目。白鸥在李茵的酒吧里与李茵碰杯:
“我太赞同你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彻底忘掉那个和咱们没关系的世界,那样的话,你就会活的更潇洒,像我和胡扬一样。”说完,他搂住我的肩膀,冲我咧嘴笑着。我举起玻璃杯,和他们碰杯,在清脆的撞击声和迷幻的光线里祝福每一个人。
3
我为S晴写过一个剧本。那大约是二十年前,S晴刚步入演艺圈的时候。
S晴以华美的舞蹈为她的演员生涯铺就了金光大道。她天生丽质,生来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大大的眸子动起来,眼神仿佛要把男人们的心统统挠一遍。尘埃更是留住了S晴的绰约风姿,任岁月流逝,她纤柔的身姿仿佛八音盒上跳舞的水晶人偶,永恒地闪耀在舞台上。尽管S晴被偶像的光环包裹,但她在我和白鸥之间,丝毫没有所谓的偶像包袱,我们只是朋友,又不只是朋友而已。
后来,白鸥与S晴坠入爱河,那便是我为S晴写下那篇剧本的时候。
“我们觉得这部戏,挺适合你的。”
蒋帆从我手里接过那篇我用了半个月写出来的故事,转手递给S晴。那时,白鸥坐在S晴的身边,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手里的剧本。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我都看在眼里,而且我很自知地认为,他的确是表现给我看的。
S晴翻了翻那一沓纸,微微皱起了双眉。她抬起头,问我:“这是幻想故事?”
我点头:“是的,讲述了平行宇宙中尘埃没有爆发时的世界,以及人们是如何出生,长大,相爱的故事。”
“真的有这样的世界吗?”
S晴瞪着双眼,好奇地问我。
“也许有,也许没有,更多的可能是……”
“怎么可能会有?”白鸥忽然插嘴道。他一把夺过S晴手里的剧本,粗鲁地翻了几页,又啪地一声甩在桌子上。“怎么会有?简直是天方夜谭,无稽之谈!”
蒋帆气地直瞪眼,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冷静下来。
“所以是幻想,因为不存在那样的希望,所以才用幻想代替。而且人们更想看尘埃之外的故事。”
我解释道。
“你瞧,你们就是为了取悦那些活在过去的人们。你们的电视剧、电影、话剧也好,除了票房还有什么可取之处呢?”
“白鸥,我希望你明白,我们是个需要盈利的公司,不是宣传什么新式思想的布道者!”蒋帆怒目而视,撂下一句狠话。“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这部戏,我相信胡扬的故事一定能大卖的。”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鸥,哼了一声:“我们要打开市场,无论尘埃时代是好是坏,都要做出来让大家看看,这样才有广泛的受众。”
说完,他转身离开。
我看着白鸥,他似乎想要对我说什么。还没等我问他,他就开口道:“胡扬,作为一个作家,你不能像个墙头草,人们想要什么就写什么。”
“你我的路子本来就不一样。”
白鸥哑口无言。半响,他问我:
“你觉得,尘埃到底是好是坏?”
“不好也不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过去的人喜欢过去的世界,新来的人习惯于现在和未来的世界。但我相信死亡才是人真正的归宿。”
“你也一样,他也一样!诞生,衰老,死亡,为什么这些东西一定要出现?你有见过衰老吗?见过真正的死亡吗?除了你的诞生,你还知道谁的诞生?这些词,它们已经不存在了,不存在的东西就让它们过去吧,别再自欺欺人地回忆了!”
我耸耸肩,告诉他并不是我自欺欺人,我只是借了他者的自欺欺人赚一些活下去的资本,仅此而已。
白鸥垂下头,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不再说话。他知道我们二人互相不会影响对方的观念,故此我们的争论总是戛然而止。他会继续赞颂美丽的时代,我亦会继续写着人们想看的东西。当然,若是他最后胜利了,我也会写他曾经写的东西;如果他一败涂地,那我也会继而追忆过去的世界。
S晴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她的脸颊,嘟着嘴看我们二人的谈话。当空气安静下来,S晴说话了:
“对不起,胡扬,我不喜欢这部戏,你知道的,我不喜欢的东西,我是永远做不下去的。”
我愣住了,转而对她微笑:“没关系。”
这是预料之外的结果。我本以为这篇剧本是为S晴量身打造,她没理由不接受这部能让她的风采肆意绽放的作品。S晴她到底在想什么?是真的不喜欢吗?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只要S晴不是“新生派”的追随者,我相信她不会不喜欢这个故事。
忽然,S晴别过头,盯着白鸥。她对白鸥眨了眨眼:“你觉得,我成为你的故事主角,怎么样呢?”
白鸥的眼睛忽然明亮了起来,我看到光在里面闪烁。那样子就像是失业的猎人看到尘埃中若隐若现的一只麋鹿,像绝望的旅行者望见一片生机勃勃的茂密丛林。
后来我才明白——那瞳孔里的光是爱情的模样。
4
S晴的确不是“新生派”的追随者。换言之,她根本对所谓的“新生派”和“保守派”没有半点兴趣。她之所以会放弃那篇剧本,据她本人解释——只是因为白鸥这个人。
“我喜欢白鸥。”
S晴举起高脚杯,晃动杯子里的粉色透明液体。
“这就是你拒绝的原因?”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她。
“嗯。”
S晴似乎并没有在开玩笑。于是我严肃起来,放下手里的杯子,咬着大拇指问:“真的?”
“真的。”
“你喜欢他哪里?他哪里有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我疑惑地问。
“率真?还是单纯?”她歪着脑袋,用手指玩弄她的一缕刘海,目不转视地盯着那撮头发。酒吧里柔和的光线照在她的侧脸上,在一旁的墙壁上映出她单薄的影子,仿佛一个孤独的人鱼。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此时正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我不知道。或许是可爱?我只觉得他一点都不假,不像你。他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消沉,至少从来不提以前有什么、怎么样、多么好。”
我点头。
“就算他会一直给你灌输他的想法,你也还是爱他?”
S晴沉默了。良久,她笑了:
“可能我只是不想爱上一个普通人,所以爱上了他。”
就在此刻,酒吧里播放的慢摇歌曲忽然消失。我回头,看到余海背着吉他踏上舞台,站在灯光的聚点。他把头发随意的向后脑勺一甩,举起麦克风,唱响属于他的歌曲。
5
十五年前,白鸥在一家郊区的酒吧里酩酊大醉,以至于躺倒在酒吧的桌子上也不忘把空杯子往嘴边送。也许有人愿意用宿醉来抚慰心灵的疤痕,也许有人试图以酒精替代孟婆汤……白鸥的宿醉,是太尽兴,太纵情。我陪着白鸥,看着白鸥一杯一杯的将淡黄色的液体灌进胃里,与身边的朋友们饶有兴致地玩桌上游戏。S晴在旁不停地劝白鸥适可而止,白鸥并没有理会S晴,而且不断地让S晴加入他们的游戏。S晴本身并不是个喜欢躁闹的人,她只好坐在我旁边,与我浅淡地聊着。白鸥愿意输,输了便喝酒——最后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只剩下我和S晴。
这个时候,李茵出现了。
李茵是酒吧的老板,也是一个强势的女人。我与白鸥都仰慕过李茵的美色,也都败在李茵犀利的言语之下。听说李茵那时已经年近四十,一切都归功于尘埃。如果让李茵在我和白鸥之间选一个,李茵势必会选择白鸥。但是李茵依然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白鸥,她对我说过:白鸥身边的女人太多了,我始终不知道,对于他而言自己和其他人有什么分别。
“既然做不了爱人,就做朋友吧。”白鸥乐观地说。于是我们欣然接受李茵成为我们生命中的一位特别的友人。
“要我帮你们叫辆车吗?”
李茵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软饮细细地吮。
“不用了。”
S晴摆了摆手,对我施了个眼神:“帮我把他扶起来……”
我朝李茵尴尬地一笑,架着白鸥的肩膀,让白鸥伏在我背上。
“我看你也喝的不少,你们两个能行吗?”
李茵退到了吧台旁,为我们让开一条路。此时,酒吧里已经没有客人,服务生还未来得及清扫,地上、吧台上、桌子上都是一片狼藉。我一个不小心,脚下忽然打滑,幸好一只手扶住了沙发,不然我与白鸥都要与地面亲密接触。
我回头,又尴尬地笑了笑。李茵轻哼一声,回头朝着店里的伙计说:“去,你去把他们送一下。”
“我们打个车就行了。这个点,应该还有出租车。”
S晴再一次拒绝了李茵的好意。
忽然,白鸥的呼吸沉重了起来,我感觉得出来,他猛地回头,把胳膊从我手中抽了出去,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回过头,看着此时此刻的白鸥。
白鸥一个冲刺,眼看要扑到李茵的身上。李茵根本来不及躲闪,幸好店里的伙计眼疾手快,把愣在原地的李茵拉到了一旁,于是白鸥撞到了吧台,趴在吧台上继续呼呼大睡起来。
我和S晴目瞪口呆。
一股无名火窜上我的心口,烧的我全身直发烫,尤其是脸颊——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我一下子清醒了,想也没想便冲上前去,扛起白鸥就走。
出了酒吧,站在冬日的十字路口旁,刺骨的寒风让我冷静了下来。我招手拦了一辆车,让白鸥和S晴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驶位。上了车,我报了S晴的住址。
“先把你送回家吧。”
“好。”
好——这是一路上S晴唯一说过的一个字。夜晚的出租车里,只有车子轻微的震动,和从开着的半扇窗户里传来的风声。寒冷干燥的风扑在我的侧脸,微微有些刺痛。隐隐约约有白鸥的呼声传入我耳中,或许他真的睡得很沉,不记得今晚发生的一切。S晴安静地坐着,沉默地玩手机。后视镜里,S晴的脸上映着手机屏幕的微光,那光一会儿是冷漠的蓝色,一会儿是暗淡的绿色,一会儿又是鲜艳的红色。我怎么也分不清,S晴的眼眶里是泪水还是映照的光芒。
就在第二天的清晨,在白鸥还深陷在梦境中时,S晴决意离开这座城市,去更广阔的天地绽放自己的璀璨光芒。
同样在这一天,李茵宣布了自己的爱情——是那个一直唱歌的余海。
6
五年前,我与白鸥一样,仍然是孑然一身。或许我并没有心思寻找灵魂的另外二分之一,可是白鸥只是在等待。十年如一日,白鸥的这一日既漫长又短暂。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时间仿佛白驹过隙之迅速,在他的沉默等候中,时间又宛如星辰溟灭之久。
图腾公司邀请我参与了他们的跨世代项目——被称为“旧时代”的虚拟世界,我只是众多负责内容设计的创作者之一。无数个人依靠着对旧时代的薄弱认知,在一处虚拟的幻境中创造旧时代的影子。这个项目势必会引起对旧时代抱有幻想或思念之人的关注,他们期盼着我们这些设计者能够一丝一毫地完美复制旧时代——尽管那只存在于虚拟中,但仍然是生的希望,死的归属。
白鸥本也受邀,但可想而知,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在“旧时代”的大门将要打开的前夜,我与白鸥在天台上舒缓我数年来的辛劳。
“你会不会也要回到旧时代?”白鸥倚在天台的扶手上,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问我,“我的意思是,图腾公司会不会要求你也回到旧时代?毕竟你参与了设计……”
“他们没权利左右我的选择。”
我靠在栏杆上,灌下一口啤酒。
“那就是说你不会走?”
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我。
“也许。”
“好吧。”
他不再说话。
我忽然觉得此刻的白鸥似乎并不是那个我所熟识的白鸥,身旁这个人少了点白鸥的气宇轩昂,多了些怯懦与不决。他眺望着薄雾中的城市,夜晚的灯火在雾中扩散,融化成一片火海。车流在令人惊恐的高楼中穿梭,仿佛无数只迷失在堰塞湖中的游鱼。经济的低迷与人们日渐强烈的失落感脱不了关系,或许永生才是阻碍了人类前行的一座断桥。对这个时代不再抱有希望的人,将希望寄托在“旧时代”这一虚拟世界中,他们会在明天、后天,或未来的任何一天,不带走一切地进入“旧时代”中,开始他们“新”的生活。崇尚永生的人将今夜的城市点亮,然而灯光也随时间流逝逐渐熄灭,也许终有一天,城市的夜晚将陷入永恒的沉睡。
不知为何,我忽然忆起S晴,那个已经消失十五年的女人。白鸥在S晴离开后陷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低谷——他犯上了严重的嗜睡症,一天要睡二十个小时。每一天,他从睡梦中苏醒,盯着S晴的照片发呆,一声不响地看几个小时,又倒在床上睡去。约摸一个月后,他开始提笔写一些东西,我偶尔翻看他的手稿,只能看见一行接一行的语无伦次。慢慢地,他的手稿开始出现完整的句子,直到一篇有头有尾的小说诞生。
小说里依旧是灯红酒绿,花天锦地。浪漫的都市物语中,出现了S晴的身影,那身影一闪而过,又飘飘然地出现,仿佛一缕散不去的烟,始终缠绕在这座永生不灭的城市里。
白鸥在等——等S晴的归来。他相信,S晴会厌倦漂泊,思念与他的相遇。
忽然我们的手机同时响了。我拿出手机,看见一条来自于李茵和余海的简讯:
我们要在“旧时代”结婚了。
我看了看白鸥,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手机,半响,他转头看我,我赶忙回避了他的目光。
“你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没道理不去。”我回答他。
他点头。
“你呢?”
“当然,当然要去了,怎么能不去呢?”
“我这儿有两个旧时代的免费体验名额,里面有足够的时长,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人们可以选择暂时进入“旧时代”体验,但需要按小时支付昂贵的金额。或者选择永久进入“旧时代”——让身体进入生命维持装置里,保持足够的营养供给,只要生命维持装置不会故障,就可以在“旧时代”里度过一生。
他点头。
7
婚礼过程极其繁琐,也非常乏味。结束后,我与白鸥来到“旧时代”的乡间。这儿有我们完全没见过的景物——纯净的天空,湿润的红色土壤,仿佛过去的世界从不缺乏色彩,或者当下的世界太过于匮乏色彩。我们沿着河岸的土路走,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绿色植物在我们的脚踝上刮蹭,我不禁感叹虚拟世界竟有着现实世界的体验。
“那些是鱼吗?”
白鸥在河边蹲下,指着不远处的河面。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数个黑色条状物在水下游荡。白鸥抓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扑通”,黑色条状物朝着四周飞快地逃窜。
“是鱼。”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活得鱼,你知道吗?我们吃到的鱼肉都是合成的。”
“你要是想,也可以把这儿的鱼捞上来吃。但是味道不会有什么变化,因为设计味觉感受的人也不知道过去的鱼肉什么味道。”
“这我当然明白。”白鸥望着河的对岸,道:“我竟然也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人们既不会死,也可以享受到过去时代的美好,真的很棒。”
我摇头:“人还是会死的。”
“为什么?”
他讶异地看着我,问。
“‘旧时代’的服务器承载不了世上的所有人,图腾公司设置了‘轮换规则’,每个人只被允许在‘旧时代’里度过一生的时间,当他们在‘旧时代’里的虚拟身体老去死亡的时候,就会被强制离开这个虚拟空间,回到现实接受他们的永生。如此轮回,当世上所有想要回到过去的人都在‘旧时代’里活过一生后,他们才可以再次来到‘旧时代’……”
“世上这么多的人,他们到底要多久才能真正的‘活一次’呢?”白鸥迟疑了片刻,“我的意思是,他们以为的‘真正活一次’。”
“两百年?或许五百年?谁知道呢。”
“他们到底图什么?”
“就像你说的,他们以为诞生、成长、衰老、死亡才是名副其实的一生。”
“我知道,但是人终究是活在现实中的,不是吗?”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旧时代’才是现实。”
我们回到现实,白鸥和我要一同去参加新书签售会,蒋帆已经等了我们许久。
在公司见到蒋帆的时候,他正心满意足地翻看装订好的新书。见到我,他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
“胡扬,你还有没有‘旧时代’的体验卷?”
“没有,我昨天和白鸥用掉了。”
“哦。”他瞥了一眼白鸥,问我:“怎么样?里面看起来如何?有没有活的绵羊或者兔子?”
“还不错,当然有动物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以后就可以在‘旧时代’里取景了!”他一脸憧憬地看着我,说:“等我安排好了公司的所有事情,就打算去‘旧时代’里住。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以前的世界了。”
我和白鸥面面相觑。
良久,我们异口同声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8
在白鸥从九楼一跃而下的三天前,S晴回来了。
那一天,S晴孤身一人,不带任何行囊地出现在我与白鸥的家门口。她递给我和白鸥两张名片,说:“这是我的新家地址,有空来玩。”
我瞄了一眼名片,发现地址很陌生。
“哦,新家在‘旧时代’里。朋友们都打算去‘旧时代’里生活,我想……那样也不赖,所以我也就在‘旧时代’里买了一个完整的生命周期。”
白鸥默默回到他的房间。
S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他怎么啦?”
“没事儿。”
“好吧,那你们保重哦。”
“嗯,你也是,保重。”
S晴风轻云淡地走了。
我推开白鸥的房门,他痴痴地坐在床沿,垂着头看他的小说手稿。我坐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肩膀,用袖子帮他擦去眼泪。
“你没事吧?”
“……”
“能看得出来,她已经不爱你了。”
“……”
“当初就让你别等了,现在你该彻底死心了吧?”
“……”
“别伤心了,好不好?”
“……”
“你还有你的小说,还有你的读者。而且,你还有我嘛。”
“……”
“好吧,你自己静一静。”
我起身,朝门外走去。
“谢谢。”
他说。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着点头:“都会好起来的。”
[if !supportLists]第二天[endif],白鸥的房间里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那声音急促杂乱,仿佛一只猴子在疯狂地赶着上帝交给它的任务。我数次打开他的房门,看见房间里烟雾缭绕,一股二手烟的呛味扑面而来,白色的瘴气中,我看到白鸥如饥似渴地趴在电脑前,手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我走进去,递给他一杯白开水。
“吃饭吧?”
“嗯。”
“给你拿进来?”
“谢谢。”
[if !supportLists]第三天[endif]依旧如此。
我以为白鸥只是再次陷入了短暂的低谷,甚至这次的情况更好一些。然而,那天我只是应了三五朋友的邀请,出门吃了一顿饭,就得知了如此噩耗——白鸥自杀了。
8
“医生,怎么样了?”
我抓住从手术室里走出来的医生,焦躁地问。
“大脑保住了,但是……”
“但是?”
“脊椎严重受损,极有可能一生都是植物人。”
“谢谢,谢谢。”
我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
只要大脑还在,他就没有死。
我拨通图腾公司的电话,短暂的延迟后,悦耳的女声传来:
“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想问,植物人可以永久接入‘旧时代’吗?”
“当然可以,先生。而且,植物人可以不受轮换规则约束,可以一直活在虚拟空间里,没有时间限制。另外呢,我们的‘大唐王朝’、‘蒸汽时代’、‘赛博空间’等多个虚拟世界将在半年后开放,届时您可以任意选择……”
“不,‘旧时代’就好。”
“好的先生,请提供一下使用者的名字,以便我们准备生命维持装置。”
我愣了。
我这样做对吗?我问自己。
我相信我是对的。
“白鸥,纯白的白,海鸥的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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