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悔抉择

作者: 忙里偷闲20240623 | 来源:发表于2024-08-06 11:44 被阅读0次

    整整二十三年,经过这段漫长的、痛苦与快乐交织的求学时光后,郑撷撷终于登上了国内学术界的第一梯队。她也许还算不上心理学界最顶尖的学者,但名校博士研究生导师的名头足以说明她的才华和地位。更耀眼的是,她还不到三十岁,年纪甚至比她执教的一些攻读硕士学位的学生还小。她并不能算是一个美人儿,但学识和自信所衬托出来的气质却绝对称得上光彩四溢,如果不是在读博期间结了婚,就算被她的学生追求也不会让人感到意外。

    “娶了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她的丈夫王潜从来都是这么直白地向她表达爱意,他从不吝惜展示自己在这段婚姻中体会到的快乐。也许他们在外貌上并不搭,但与聪慧、睿智的女孩在一起真的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这我相信!但娶了我能成为你一生最大的幸运,功不在我,在你。”

    郑撷撷作此回答并非为了照顾对方感受,这是她内心深处最真挚的想法。她清楚丈夫为自己做出过什么样的牺牲,也清楚若不是他那为爱情献身的精神,自己不可能在学术界走得这么顺。在如今这个充满了权衡与算计的婚恋场,他这样的“恋爱脑”是多么难得!每每想到这一点,她内心都会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悸动,因有爱情加持,这种滋味儿绝非那种用时间和诚意堆砌出来的感动可以比拟。一旦这种感觉出现,而她又恰好在家,她总会站着背靠在丈夫的怀里,透过窗看着秦淮河边上的人和物。这条河见证了南京的兵燹与繁华,即使明王朝由此为起点恢复了汉人的荣光,创造了历史上北伐成功的孤例,这座城还是因曾有过太多血泪而令人觉得缺少了一种刚毅之气。虽然今天的南京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丽富饶,秦淮河两岸的景象与一千多年前杜牧的所见所闻相比,也已有了本质差别,但游人还是容易品出王朝更替的怆然之感。幸运的是,郑撷撷并没有感时伤怀的文人性子,她不怀古,也不伤今,南京城天然的悲戚之气并不妨碍她倍感幸福。她为自己的人生自豪。事业上,她一路高歌猛进,顺利获得了博士学位,并在美国从事博士后研究期间大放异彩,在心理学最顶级的杂志《心理学评论》上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了三篇论文,一举成为专业领域内的翘楚;在感情上,丈夫是高中同学,高考后就成了自己的恋人,一直全力支持自己的学术事业,虽然成就不及自己,但也在他喜爱的领域里奋斗着。更让同事们羡慕的一点在于,她的丈夫不仅对她温柔体贴,偏偏还长得高大帅气。作为一个出自农村、无背景又无颜值的女孩,这样精彩而美妙的人生又有几人能够企及呢?

    郑撷撷身子向后靠了靠,双手轻轻放在丈夫的手背上,而丈夫的双手捂着她平坦的小腹。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脸膛贴向丈夫的左肩胛骨。阳光落在面庞,她微闭的双眼感到一阵明亮的红晕;微风吹进窗台,带来一阵河中泥土的清新味。那相互依偎着沉默的时刻总是让人期待时间就此停止,对学校里的少男少女而言,他们就是婚姻的最佳范例,他们的生活状态就是爱情的最好归宿。

    “我真的很荣幸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郑撷撷缓缓睁开了眼,说道。

    王潜没有搭话,只是轻轻吻了吻妻子的鬓角。

    “走到今天,心里终于畅快了,少了焦虑,似乎也没了恐惧。”郑撷撷面带得意之情,“我终于为我父母,还有我自己,争到了那口气。”

    “我理解。”

    郑撷撷曾不只一次向丈夫诉说自己因为是女儿而在农村受到的歧视,以及父母在爷爷奶奶、叔伯婶娘面前受到的委屈。从小到大身边那种重男轻女的压抑氛围以及父母对她的期望使她养成了极为进取的性格,她能默默承受住所有的屈辱,并转身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去一雪前耻。当然,她无意向曾经给她造成痛苦的人炫耀什么,甚至也不愿与那些人再有接触,她只是在给自己较劲,在心中确认当初对方的非难是多么的可笑。如果说自己的性别只是造成了她对亲情的失望,那么本科刚毕业时一次短暂的同学聚会上的攀比则让她明白了友情的脆弱。如今想来,变得现实和势利是人性再正常不过的一部分了,但当初两位学业远不如她、外表却略胜一筹的同性好友的明褒暗贬着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曾经认为可以保持一生的友谊破碎了,所造成的创伤持续地折磨着她,而她也一直都在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自我救赎,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让她与自己彻底和解,完全不再受过去的经历困扰的并不是自己的专业知识本身,而是由其带来的事业上的成就,或者说是世俗上的成功。

    “此刻方领会到,纠结于她们对我的态度毫无意义,可悖论在于,如果不这样,我又可能永远也领会不到这一点。”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那两个同学都怎么样了?”

    “不知道,那次不快后我就跟初中同学没了往来。我珍惜的是真正的友谊。”郑撷撷答道,“但现在想来,有一个人是应该保持联系的——王高其。不过奇怪的是,我是因为对那场聚会有了阴影,但我不明白他为何也从未联系过我。”

    “也许,他和那两位女士一样,虚荣心不允许自己比你混得差。不过他与那两位女士不一样的是,他与你疏离时表现得很体面。”

    郑撷撷以沉默作了回答。

    王潜曾一度觉得王高其威胁到了妻子与自己的感情,因为自己的妻子与他在上大学时经常联系。虽然妻子当初从不隐瞒与他的聊天内容,但由于自己和她一个在长沙,一个在北京,不安感一直存在。当大三暑假,王高其到郑撷撷的家中拜访,王潜见他们二人看向对方的眼神,便靠着男人特有的直觉打消了心中的猜疑:随和、随意,比自己看向自己的死党还要单纯。

    “我曾幻想过与他成为一对学术上的黄金搭档。说实在的,当初我对本专业没信心、陷入低谷的时候,是他给我描述了那种站在学术高位的快乐,是他跟我提到了美国心理学会终身成就奖有多么诱人。可没想到,他竟离开了这个行业。”

    “你认可他?”

    “我觉得他比我更有学术天赋,而他对心理学是真的热爱。”

    “他离开这个行业后干什么去了?”

    “听说考研失败后就考了老家的公务员。”

    “反正国庆我们都要回老家,要不咱们主动去见见他。说不定他还可以做你的研究生!”王潜说道,“不过他不一定愿意见你。”

    郑撷撷回头看着丈夫,脸上的表情显得吃惊,但随后便笑了出来。王潜知道,郑撷撷对他玩笑般的提议动心了。

    “那件事情,就算是为了满足八卦心态,我这次也要弄清楚。”

    他们夫妇得到的信息基本没有错。事实上,王高其大学毕业后去的是老家隔壁县的一个乡镇。因为在不是打工就是务农的父辈眼里,他算是村里多少有点“成就”的人,郑撷撷夫妇并没有花多大力气就问到了他的联系方式。起初,王高其并不愿意见面,郑撷撷再三坚持,并强调她们二人已经到了他所在的县城,后者方才答应叙叙旧。

    他们的会面选在长江边。

    “当年为什么没有再考一年呢?你初试的成绩那么高。” 郑撷撷在简单地寒暄两句后,开口问道。

    王高其没有答话。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郑撷撷,双唇紧闭,但两个嘴角向后咧以做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郑撷撷被他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弄得有点儿手足无措。

    “你们觉得这个小城怎么样?”王高其见王潜被江边的景色吸引,便顺势一问,“如果不考虑事业,这个地方可还值得终老?”

    王潜没有搭话,只是笑了笑,一副心领神会的神态。

    郑撷撷望了望四周,方才发觉这个小城自有风味。江边因绿色植被繁茂而生机盎然,步行道上的行人络绎不绝,除了采耳的大娘晃着长长的夹子发出金属的碰撞声招徕生意外,各种各样的摊贩都尽量缄默不语,一丝不苟地在自己的摊位上忙碌着;没有生意时,就与手机作伴。他们落座的坝坝茶摊摆了十几张桌子,可谓是座无虚席,虽然熙熙攘攘,却无一点儿喧嚣。茶摊恰好位于新老城结合处,下游的老城古香古色,虽免不了岁月洗礼后的破旧,但人气颇足,气息繁华;上游的新城路宽楼高,既少了老城的拥挤,又没有很多新城通常都有的萧凉气氛,相反却多了几分舒缓、悠闲之气。

    “挺适合人生活的。不过你别告诉我你脱离我们的行业、跑到这儿来干一份跟我们的专业完全不相干的工作是因为你爱上了这儿,不想离开。”

    “为什么不可以是这个缘由呢?即使到现在,心理学专业不再进修的本科生毕业后留在本行业的应该也不足一层。”

    郑撷撷眉头皱了起来,双眼直视着眼前这个言辞闪烁的人。

    “别兜圈子,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王高其咯咯笑出了声,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杯中的胖大海。他竟瞪大眼睛发出了品咂的声音,让郑撷撷感觉有点儿滑稽。

    “你还是老样子,总是一副班主任口吻。”王高其说,“我上了大学后一直想回川渝读研,唯一入了我眼的学校拒绝了我,就茫然了。”

    “再报一次那所学校呢?”

    “卖命得卖给识货的!”

    “你的脸皮没那么薄。以我对你的了解,不可能一个这样的挫折就令你放弃。”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人总是会变的。”

    郑撷撷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刚满三十岁的男人。他的发际线已经明显上移,双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神情中也见不到曾经的自信和锐气。虽然不确定他的人生是否出现过令人不忍回忆的变故,带走了他眼中的光芒,使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生活重压下的疲惫之态,但鉴于曾经惺惺相惜的友情,郑撷撷还是莫名感到一阵难受。

    “工作可一切顺遂?”

    “单位人际关系比较简单,大家相处起来比较舒服。”

    “我一直都反感我们学校行政上的那一套形式主义,你工作上有这个弊病吗?”

    “你可说到点子上了。”王高其笑了出来,话匣子也被打开了,“体制内的形式主义就是一个‘顽疾’,这么跟你说吧,因为它,基层公务员没什么获得感和成就感,还特他妈有压力,特他妈累。另外,基层体制内也是磨灭人斗志的地方。很多年轻人刚开始时意气风发,但过个十几年就熬成了老油条,领导也就指挥不动了。我真的很理解他们,熬了这么多年还是难以进步,自然也就没了动力;而我还算幸运的,去年解决了副科,但这一辈子的天花板也就在这儿了。”

    王潜面色凝重,虽然他的工作与妻子相比显得平庸多了,但还是从心底难以接受一个男人事业的上限这么低。

    “如果在岗位上已经没了上升空间,却还要继续待三十年,想起来还是挺恐怖的。”

    王高其苦笑了一下,并给三人的茶杯续上了水。郑撷撷一直都在以一种让人感觉不到冒犯的方式端详他的神情,而她确实也没有漏下对方一个哪怕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当初,你复试的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你觉得我会栽在哪儿?”

    郑撷撷露出一副生气的表情,没好气地说道:“你别卖关子了,我真的很好奇。”随即又看向丈夫,莞尔一笑。

    “英语口语!”王高其看了看郑撷撷夫妇,又扭头看了看周围和身后坐着喝茶、打牌的人们,“我没想到他们会临时加一个口语问答,虽然我英语读写能力都不错,但你知道我学的是哑巴英语。我当初用极其蹩脚的口语侃侃而谈。我以为他们没听出来我的口语很烂。确实,就在场的人反应来看,的确有很多人误以为我口语还不错;但不幸的是,我选的那位导师虽然是一个没留过洋的土专家,英语水平却超级高。”

    “受条件限制,我们初中那几位尖子生口语确实是一个问题,我若不是出了一趟国,口语也难有质的提升。”

    郑撷撷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问道:“当初的梦想还在吗?”

    “谈梦想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奢侈。说实在的,你离它越来越近,我心里由衷地为你高兴,而我……”

    “你怎么知道我离它越来越近?” 郑撷撷盯着他,似笑非笑。

    “百度啊!”王高其迟疑了一下后回复道。

    郑撷撷的笑容显示她对这个回答感到既意外又服气。而王潜将眉毛向上一拉,使得眼睛睁得大大的,随即也跟着笑了出来。他没像自己的妻子一样笑出声,这使得他的神情似乎暗示着他心中本就认为王高其并不会完全跟过去告别,且这个猜想得到了印证。

    “要不你来做我的研究生吧?今年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还有两个月。”郑撷撷神色突然变得庄重起来,“以你的能力,博士毕业,有我的推荐,去一所二本院校肯定没问题。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我们可以成为同事。”

    “可我这么多年再也没碰过相关的书籍……”

    “马上开始准备,你通过初试没问题。”

    “你们复试不考口语?这么短的时间我可没法提高。”王高其笑着说道,“况且,就算时间充足,我也未必能练好。“他的身体向后仰了仰,双眼直视郑撷撷的眼睛,努力挤出一个微笑的表情。

    郑撷撷明白对方在看自己能给出什么样的肯定承诺,随即将脸转开, “哼哼”笑了出来。

    “我会亲自测试口语,而且我们的复试考官大多都有留洋经历。”

    “那这门测试肯定会直接毙了我,毕竟我大概率只能像上次一样装得一本正经,但语法和发音烂到没边儿。”

    郑撷撷再也忍不住了,被他的话逗得前仰后合,而王潜脸上的笑容也完全藏不住。

    “别忘了,你选的导师是我。不过说真的,你如果表演得好,我那些同事说不定都会有片刻觉得他们听不懂是因为自己的听力水平退化了,毕竟我的听力水平确实是大不如前了。”

    王高其先看了一眼郑撷撷,然后迅速将目光移向了远处流经的江水。就那么一瞬,郑撷撷捕捉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犹如夜空被一记烟花照亮后又立刻归于黑暗。没错,他心动了。他曾经发誓要毕生追求的东西并没有被沉重的现实生活连根拔起,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下,又再一次萌了芽。

    “可是,你一直都没有问过我的家庭情况。”王高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头略微垂下,双眼盯着面前的茶桌,语气异常平和。

    郑撷撷内心怔了一下,有那么几秒,她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即使自己此刻正身处嘈杂的人群中。

    “‘如果你想去追寻,全世界都会为你让路’,这句话是当初你跟我说的。你忘了当初是怎么劝我不要放弃的了?”郑撷撷回过神后说道。

    “看来我对你人生的影响还不小!”王高其抬起了头,脸上又一次露出笑意,“但很多我当初追求的、坚持的,都放弃了。”

    虽然王高其在尽量使话题不那么沉重,然而他语气中的无奈与心酸根本藏不住。郑撷撷有继续说下去的冲动,但忍住了,并转过头去看着宽阔而清澈的河流。王潜找不到一句话来暖场,他看了看王高其,又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只能保持微笑。

    最终王高其开口打破了沉默。

    “其实当初陈一粟老师并没有拒绝我。”王高其吐出这句话时的神情表明他刚经历过激烈的思想斗争。

    郑撷撷望着对方,一脸不可置信。

    “陈一粟老师虽然笑话我在复试时用蹩脚的英语口语‘忽悠’大家,但是对我专业能力和英语读写能力还是认可的。这件事我现在都没有跟我父母道出实情。怕他们伤心、遗憾,也怕他们愤怒,进而引起不必要的家庭矛盾。”王高其笑了一下,似乎在掩饰心中的失望,“你们一定能理解,我这种作为留守儿童寄养在别人家长大的人,很大一定程度上就是父母用来满足自己虚荣的工具。这件事只有我妻子知道……”

    “等一下,你的妻子,初中就跟你谈恋爱的那个女生?”郑撷撷打断王高其说道,一脸坏笑。“我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

    听到郑撷撷的话,王潜的脸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但微笑迅速回到了面庞。

    “不是她,是另一个一眼万年的人。”

    郑撷撷睁大了眼睛,好奇心在脸上暴露无遗。

    “当时我刚结束复试下楼,在楼梯处右拐,见到了一位用矿泉水瓶喝水的女孩。那一刹那,时间好像静止了,我瞬间觉得被前女朋友甩了是一件好事。当前女友离开时,我对爱情这件事就失去了好感,甚至都不愿去谈论,毕竟七八年的感情在现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但当我从那位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女孩身旁走过去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扯着我回头,告诉我哪怕被那个学校所有人嘲笑、尊严丧尽,我也要走进她的世界,告诉她我爱她。”

    “爱?就那么一个照面?”

    “没错,就那么一面,我就确定了这一点。”

    王高其的语气很坚定,脸上隐约有几分得意之情。

    “这么说来,你确实幸运到了极点!”

    “是的。当时一见到她,我的心脏真的就如同触电了一样。我走向她时紧张得胃都有痛感了。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即无论如何我都要陪着她走向生命的尽头,如果我的余生没有她,世上的一切对我而言都会变得暗淡无光。老实说,回首当时的场景,我仍然会激动,当然也为自己的勇气而自豪。可惜,那是我年轻的时候才干得出来的事儿,现在似乎对什么都提不起多大兴趣。”

    才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语气中竟透露出青春不再的感慨。郑撷撷对王高其的心境感到难受,但她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继续盯着王高其,等着对方说下去。

    “我鼓起勇气走到了她跟前,作了自我介绍,告诉了她我是来这个学校干嘛的。她有点懵,呆呆地看着我。我没等她开口,便郑重地跟她说就在刚才我见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想娶她,跟她一辈子。”

    “你这也太直接了!她恐怕会认为你在玩真心话和大冒险。”王潜说道。

    “陈湘灵,也就是我家属,确实是这么问我的。我给出了否定答案后,她突然收回了礼貌性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道:‘你认真的?’”

    王高其将头垂了下去,笑了起来,接着又迅速抬起头来。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但给人一种在掩饰尴尬的感觉。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她的眼神变得坚毅了,但目光仍旧直射我的眼睛。我知道,她在试图通过我的双眼探寻我的内心。过了差不多一分钟,她说道,表情很平静:‘我愿意尝试接受你,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你要想娶我就不能再读书了,得跟我回我老家去。我家里出了变故,需要我马上挣钱补贴家用。我已经考上了老家的教师,如果你不跟我回去,我回去后肯定会快速相亲结婚。’”

    “她的老家就是这儿?”

    “没错。我也有点意外。我答应下来的时候还担心会随她到天南海北去呢!毕竟,我们当时都用普通话交流,没想到我和她还算得上老乡。”

    “那你们还是挺有缘的!对了,她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让你放弃学业?”王潜问道。

    王高其对着她们夫妇二人笑了笑,并没有作答。

    郑撷撷见对方并不愿意透露家属提到的那场变故,便赶紧追问道:“她就这么答应你了,没有追问你家庭情况那些?”

    “也算有。她说:‘我欣赏你的勇气,我可以接受你,但事关终身,希望你以余生幸福之名向我确保,你和你的家庭值得一位普通女孩加入,无论是经济状况,还是家风家教。’

    “说实在的,听她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因为我爸妈都是普通至极的农民工,而我也只是一个临近毕业的本科生,家里经济条件确实不好。不过我不屑于在婚恋关系中隐瞒任何不利信息,便将一切都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我本以为彻底没戏了,但我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我家就只有这个样子,确实算是差,但我保证这是我家最差的样子。’她笑着回道:‘确实够差的,不过我家也好不到哪儿去。’”

    “就凭她如此果断地选择了你,就值得你拼了命地对她好。”郑撷撷脸上洋溢着一个已婚女人特有的幸福神态。

    王高其叹了一口气,目光看向了手边的玻璃茶杯。

    “我们的经济状况确实比当初好一些了,但我做得不够好。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幸福,毕竟她跟我说不后悔可能只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我们也会有争吵。说实在的,现在因双方父母日渐老去、她妹妹还在读书以及有两个孩子要养等原因,我们经济上有不小压力。但我仍然觉得自己幸运的。在我看来,泯然众人,未尝不好,至少我把握住了自己的爱情,经营好了自己的婚姻。虽然我在事业上看不到希望,但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能像你郑撷撷一样?”

    郑撷撷笑着看向丈夫,而当陷入沉思的王潜反应过来时郑撷撷已将脸转开。

    “这些年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有没有过因放弃了你曾向我描绘的那种学术人生而痛苦?”

    “说没再向往过,那肯定是假的。不瞒你说,你刚才的建议对我而言并非没有吸引力。但我真的累了,已习惯了平淡,对于功成名就的渴望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琐事中磨灭。”

    “你的变化真的令我震惊。你当年是那么恐惧拥有平庸的一生!”

    “我们毕业这么多年了,是否觉得这些年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王高其扫视了一下喝茶的人群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功成名就固然是成功,与爱的人平安到老也是成功。这是我家属反复给我强调的。刚来这儿的前几年,因为想让她过上好日子,也因时不时冒出离开体制去外面打拼的想法,我拼命工作,希望受到领导赏识,也拼命学习,不断钻研各种合规的赚钱路子。但我除了让自己身心俱疲外一无所获,反倒因精神内耗浪费了不少我本可以和她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我当初的那种状态把她吓着了,使得她不得不义正言辞地跟我表示:她对钱没太大需求,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她不希望我把压力搞得那么大,只想和我简简单单、平平淡淡地过一生;而且得就在这儿,因为她喜欢这个依山傍水的平坦小城,喜欢这里的悠闲与宁静。刚开始,我还有点嫌弃她这种‘不思进取’的想法。但当我做了父亲,方觉人生短暂;直到听到、见到的苦难越来越多,才知无灾无病活到老有多么不容易。不得不承认,她比我通透!”

    郑撷撷和王潜全神贯注地听着王高其的话,这位在中国心理学界一骑绝尘的女人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听你这么一说,我真想见见你的太太,她一定风华绝代。”

    王高其咯咯笑了出来,眼神中的得意和脸上的难为情都挂不住。

    “其实,我知道在别人眼里,她的外貌很普通,又矮又瘦,但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担得住你那个词。”王高其依次看了一眼面前的两人,见两人似乎在努力憋笑,赶忙解释,“我这么说可不是出于“政治正确”的考量。另外,确实很不巧,她带着孩子去隔壁市参加她表妹的婚礼去了,我待会儿也要赶过去。”

    郑撷撷被彻底逗笑了。他们又聊了聊老同学们,当然,双方都不怎么熟悉大家的近况。没过多久,郑撷撷夫妇便起身道别。王高其没有任何挽留,礼貌地将二人送到了出租车上。

    车一启动离去,郑撷撷立马对王潜说道:“都说女人恋爱脑,男人走起心来,真的没女人啥事,你这样,他也这样!”她的语气和神态都让王潜察觉出一股小女人的俏皮劲儿。

    王潜努力装得云淡风轻。

    “没想到他与当年相比,颜值因头发下降了这么多。不过有一说一,他的五官长得真不错,要是别人——当然,不包括我——在大学里这样追女孩,可能只会收获一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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