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旧曾谙

作者: 阿雾 | 来源:发表于2022-04-17 19:25 被阅读0次
“看她泪痕满面,衣虽褴褛容颜温柔。陌路相逢不识面,对我凝眸为哪桩?”
——岁岁,安康。

十月十四日,天色阴翳,空中漂着细细的雨丝,凉,也沉闷。

寒枝绰绰,苍穹晕阳,斜坠其间。城中大部分的桂花都逐渐谢去,唯独垂花巷那处尽头的八角亭边,有颗百年的老桂树还在艰难盛放。

暗香飘在风雨之中,为这单调的清晨增添了一丝旖旎的气氛。

城东有家新开的点心铺名为百里,新开的老板娘生的貌美,手艺又极好。故此,南城里的少爷小姐们逛完商场,常爱来此处买甜点。

这日,老板娘刚剪下一束沾染露水的水仙放入花瓶中,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声。

她掀开珠帘去瞧,却见常来光顾的罗家少爷手里拽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

说是小孩并不为过。那孩子面色蜡黄,身单力薄,顶着一头枯草般的头发冲着罗家少爷张牙舞爪,甚是有趣。

“这是怎么了?”苏毓笑着系上围裙走到店铺门口。

“这小崽子偷拿糕点被我看到,苏老板,你看要不要把他送到警察局?”

“原来是这事。怪我怪我……这孩子昨天给过我钱了,说是今天来尝尝我新做的枣花糕。”苏毓温柔清澈的声线像是一缕盛夏的阳光。

“此话当真?”罗少爷左右瞧着这小孩看了一圈,却觉得这小乞丐似的人不像是能付得起钱的身份。

“当真。”苏毓笑着招呼道,“罗少爷打算买点什么吗?”

“只是路过,下次。”既是误会一场,这罗少爷也懒得搭理这小孩,很快就坐上车离开了。

“孩子,你叫什么?”苏毓拿着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过去,弯下腰打算扶他起来。

这小孩一把抢过,一跳三尺远。随后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往长街的方向跑去。

对面卖蜜饯糖果的成老板倚门嗑瓜子,看热闹地笑说道:“苏老板刚刚搬到格的,侬不晓得啊,那就是个阿窝子,问不出名字的。”

“哦?成老板认识?”她勉强听得出“阿窝子”说的是哑巴。

“宁得。”成老板吐了口瓜子皮,拍拍手道,“听说他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大人在途中没了,那小孩还有位阿姐,是个小瞎子。侬刚来大概不清楚,那小孩特烦了,阿拉这整条街的东西,几乎被他偷了个遍。”

“是吗?你们就任他如此?”

“那能怎么办?真给送警察局去?没得必要。”他笑起来,瞧着慈眉善目的很,“就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生逢乱世已是不易,他们能好好活着,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天色已经暗淡,华灯初上。忽而起了风,吹散了阴云,月亮在云边探头探脑,大地时明时暗,树影摇曳。

大户人家的太太们正坐在收音机边,听着中华电台放的越剧。成衣铺内,时髦的年轻老板正坐在沙发的一角,翻看着最新的《vogue》杂志,商量着新秋衣的样式。

苏毓从外面散步经过,手里拎着两盒从城隍庙北面的德生堂买来的梨膏糖。

“一包冰屑吊梨膏,二用药味重香料,三楂麦芽能消食,四君子打小囡痨,五和肉桂都用到,六用人参三七草,七星炉内生炭火,八卦炉中吊梨膏,九制玫瑰均成品,十全大补共煎熬。”

这两日她有些伤风咳嗽,又实在是被那吆喝小工的目光殷切切注视着不忍拒绝,便买了一些试试成效。

苏老板走到半路,朝西街的方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意外地瞧到前几日遇到的小孩。

西堂处有座拜菩萨的小庙,门朝东,整条巷口都充斥着浓郁不散的燃香味。

夜至,香灰沉沉,烬色暗淡。

她离得近了些,方才看的真切。

那小孩胳膊上全是泥浆,混着血迹斑斑,看得人心惊。只是手里还捧着半截干净的白糖糕,正往他身边的人口中送,嘴中急切催促着:“穗穗,快趁热吃。”

那名叫穗穗的姑娘约莫有十五六岁,发后梳着双麻花辫,衣服陈旧却看着整洁干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在月光下呆滞无神,如一滩如何都搅不开的死水。

“你这小乞丐,怎么骗人呢?”苏毓往前走了几步,半蹲在他们面前。

“骗什么人?”他扭头,顿时吓得龇牙。猛然起身,张开双臂,将穗穗护在身后,“你干嘛的?”

“听说你不会说话?”

“谁说我不会?你到底干嘛的?”

“忘了?我在城东有家店铺名百里。”苏毓不再追问,笑笑,打开手中的锦盒,“就是想给你们尝尝我新买的梨膏糖。”

他死死地盯着苏毓瞧,恨不得从她脸上刨出洞来:“不吃!无事献殷勤!”

“哦,也不算无事,我来找你要那日你买我的花糕钱。”

“那明明是你送给我吃的!”

“又想起来了?是我给的,可我没说不让你付钱。”

“你……你凭什么这么欺负人!”这小孩儿登时气得面红耳赤。

“阿谙……”小姑娘插了句嘴,伸出手拽了拽他的衣摆,怯怯开口,“阿谙……不可以这样无理。”

“这位姐姐莫恼。姐姐的花糕做的极其美味,阿谙没尝,都给了我。姐姐……我拿这个抵钱可好?”穗穗的手心里躺着一只精致的蝴蝶发夹,看起来有些年头。

“穗穗!这东西不能给。”他努着嘴,涨红着脸,极其不愿意地对着苏毓鼓着腮帮子道,“我错了,我暂时还没钱。”

穗穗笑起来,抬手在空中摸索片刻,温柔地拍了拍他的手。

“你们多大年龄?”

“我今年十六岁,阿谙小我半月。”穗穗柔声回答。

“吃吗?”苏毓将穗穗的手掌心合起来,“姐姐开玩笑的,不收你们钱。”

苏毓将梨膏糖放在穗穗手中,小姑娘率先笑起来,颔首道了谢。

阿谙这才不情不愿地接过去,生闷气一般地蹲在一侧,接过梨膏糖往嘴里塞。

“砂糖、杏仁、川贝、半夏、茯苓……雪梨、白鸭梨、橘红……这是止咳平喘的糖果?”穗穗尝了一口,笑着开口。

苏毓抿嘴,又觉得这小姑娘好神奇:“还真是……你怎么知道?”

“她家以前开药铺的。”阿谙嘟囔着开口,炫宝似的道,“穗穗当然什么都知道,穗穗很聪慧的。”

苏毓没说话,瞧着眉清目秀的穗穗,和稚嫩忠心的阿谙,从怀里取出银元放在他手掌心。遂低声道,“不想她担心,天亮就去把胳膊包扎好。”

阿谙错愕地抬头,继而抿着嘴,红着脸小声道:“谢……谢谢。”

夜风呜咽,天气渐凉。苏毓离开西堂时,月已高挂天边,零落的星子散落天边。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两人相互依偎的单薄剪影像是被画笔定格的最后一刹。

烟雾弥漫,逐渐模糊在了黑夜的囹圄中。

这一年的冬日,大地落满皑皑大雪。华灯初上,霞光路上的霓虹灯在玉雪中分外绚烂夺目。长街处车水马龙,衣衫楚楚的男女意外见雪,大喜,欢声笑语弥漫。悠扬的乐曲声从跳舞厅的窗里飘出,回荡在天边。

苏毓关上店门,被后厨胆大的孙姑娘拉去看热闹。

孙姑娘说,今日有督军进城,那人会率兵进驻司令部,自然是气派无比,这样的热闹值得一看。

傍晚六时,苏毓身穿宝蓝色玫瑰印花夹袄,手里捧着烫婆子,站在霞光路口随着孙姑娘一同张望。

不多时,就见不远处走来一群骑着高头大马,身穿浅棕色制服,披同色大氅,头戴有青天白地帽徽的大盖帽的军人。

行人纷纷往路两侧躲避。

苏毓看完他们策马进城,只觉得太过无趣,刚想转身回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别跑,你这该死的小瘪三!”伙夫打扮的男人一路从深巷口跑出来,陡然和行路的督军队伍撞了个满怀。

“你站……站站站站……站住……”那伙夫见情况不妙,转身就跑。

“督军!”队伍里一声惊呼。

苏毓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望着撞到马队跌倒在地爬不起身的小孩。

前头的马受了惊,高扬铁蹄,差点将那马上的督军甩下来。

“有杀手!”一名穿着军服的副将打扮的人抽出腰间配枪,不分清红皂白地大声喊道,“保护督军!”

“不要……”

一声枪响之后——

人群惊惧四散奔逃,街道两侧一时混乱不堪。

那追人的伙夫见状不妙,早就钻回了巷子不见了踪影。

“苏老板……快走!”孙姑娘不知发生何事,一声枪响,她便跟着人流往城东的方向走。

苏毓逆着人群往前行,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人推着,离那孩子越来越远。

雪越下越大,夜晚过分的宁静寂寞。

苏毓心想,这里真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明明是南方,却在冬日让人冷到无处可诉。

那样潮湿的冷,像能冰冻四肢百骸。

她任由碎雪落满乌发,待到人群散去,马儿踏着夜色从路的中央走过。她面露不忍地去抱起那地上无人问津的早就失了呼吸孩子。

他明明,只是个孩子。

暗淡的雪中开出艳红的喑哑。

她只知道他名阿谙。

阿谙手中的馒头无力地掉落,骨碌碌裹在雪泥里,刺痛了她的眼。

苏毓连夜叫车到佘山脚下,埋了那名叫阿谙的孩子。

夜尽,那天她一个人走了许久的路回家,从日出走进日落,当最后一抹斜阳消失在树荫中,辽阔宏大的夜色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不是慢条斯理,是盛气凌人的降落。

无法逃避。

西堂入口,穗穗站在那细雪之中,怔忡地仰望前方,眉目间是焦急的神色。

两人相看良久,雪吹进苏毓的眼,寒凉的光折痛了她的目。

“可是百里家的姐姐?”穗穗微微笑,在空中晃了晃手。

“是我。”苏毓不敢看她的眼睛。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感觉像姐姐。”她偏头又笑,“不知姐姐有没有见到阿谙?我等了他好久,他还没回来。”

无数明光从苏毓的身后奔涌而出,灯光霓虹间,她却觉得后背黏腻到令人窒息。

“没有。”她说了谎。

“哦。”穗穗笑笑,“可能是路上有事耽误了,不打紧。”

“你们是姐弟?”

“不是。”穗穗又笑,像是在回忆什么,“姐姐是听别人说的?阿谙是孤儿,一直在我家长大,在我家做工。”

“当初同里巷一场大火烧了我家的铺子……还有爹娘。我的眼睛是那时候熏坏的,阿谙带我来这里,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姐姐别怪阿谙凶,他其实心肠很好。”

“我知道……”苏毓低声道。

“姐姐,他偷东西的事情我知道。阿谙原本是要去寻份差事的,可是管事的不让他带着我,他为了让我吃饱饭,才无奈出此下策……”

“他说,以后要带我治眼睛。”穗穗羞红了脸,“他说会娶我。”

“真好……穗穗,你要尝尝这个吗?”苏毓梗着嗓子,递过去油纸包裹着的甜点。

她愣了一下,摸索着拿起一块放在嘴里,随即轻笑起来:“是油氽馒头?阿娘在世时,经常做给我和阿谙吃……时至今日,还是一样味美呢……”

苏毓轻叹气,望着她道:“穗穗,愿意跟我走吗?”

她不解,继而摇摇头,脸上挂着清恬的笑意:“姐姐,我是个小瞎子,帮不了你什么的。再说,我还要在这里,等阿谙回来。”

又过几日,天边下起了小雨。阿谙的事儿在城中传开了,苏毓不敢去面对穗穗期盼的眼神,阿谙身死的噩耗,自然会有旁人告诉她。

她是在东街的桥头再次看到穗穗的。在雾遮天地,与霞光路仅一墙之隔的回廊桥处。

“天冷,穗穗,不要站在这里吹风。”苏毓上前将外衣解下,为她披上肩头。

她头也未转,风吹起她的衣裳,她单手攥着纽扣,笑起来。

“我在等阿谙,他说让我等他回来。”

苏毓到底于心不忍,开口——

“你明知道,他不会再回来。”

“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不会对我撒谎。”她红着眼笑,“姐姐,谢谢你。你先回去就好。”

苏毓叹口气,心思复杂地走下桥。

“我们来自金城。”穗穗回头,眼中若有光,”姐姐,鸡鸣寺的樱花就要开了,可是我们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去。”

“穗穗……”

“姐姐,雪地里太冷,阿谙一个人会怕的。”

苏毓撑着油纸伞,转身闭上了眼,双目赤红。

片刻后,苏毓捡起落地若蝶的衣裳,回首。

她没想过,这小姑娘竟如此决绝。

他们彼此依偎,却苟活不到老去。她更不懂,两条人命,在军阀眼中竟微不足道到如斯。

这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

她是在回廊桥的下游寻到的穗穗的尸体。而后,苏毓将穗穗和阿谙合葬在了一起。

新人,旧事,两迟暮。烟雨盛大满黄昏,有人欢喜肆意,难同悲。一切已成空,连同1921年见到的笑容和那年寥落的秋日。

苏毓有她的无能无力。

只愿他们生同衾,死同穴。来世,可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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