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春寻旧

每至春天，总会想起故乡的油菜花。那一大片一大片金黄，在春日的阳光下，妩媚地舞着，柔柔的风，将其特有的馥香，传出很远很远……总惦记着回去看看，却总因事杂搁置。转眼间清明已至，那油菜花怕是不能看的了，几个朋友相约一起去山上看那映山红。

我们的目的地是我少年时期居住过的山区，那里有一个磷矿，出产高标号的磷矿石。我亲眼目睹过当年轰轰烈烈的开采景象，听说十几年前磷矿还被私人老板承包过，只是不久又停止开采，到如今已经荒废很久了。我寻思顺道过去看看，算是踏青寻旧吧。

十二岁那年夏天，我随同父母去他们工作的矿区生活，这是我第一次与山近距离接触。我站在进山拉矿石的大卡车的拖斗里（当年矿山职工进出大山的交通工具全凭它），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那天刚好下过一场暴雨，一层白纱般的雾，在青黛的山林间翻腾缠绕着，山风吹过，竟有几分凉意。山间公路似一条白色带子，在山边飘洒开去，公路旁边的水库静静地躺在群山之间，清沏的水倒映着青绿的山影，惊起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向着水库深处飞去。

汽车喘息着从一个山坳绕过另一个山嘴，车后扬起一条长长的灰尘。站在车厢里的我，紧张地攥住车厢边的挡板，身体不由自主地配合着汽车的行驶方向扭动，心也紧提起来，生怕汽车一不小心会冲到旁边的水库里……

时光飞逝，已经三十多年了，那山路是否依然弯弯？飞驰而过的汽车后面，是否还拖着一条长长的灰尾巴？

清晨，我们上了一辆网约车，司机是位很健谈的大叔，听说我们要去爬山，便建议我们去采点竹笋，并热心地提供了一只编织袋。

“秋天山里的野果子多一点，这时节你们只能采点野竹笋了。”他说。

汽车稳稳地行驶在平整的水泥公路上，迎面的风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油菜花已经谢了，嫩绿的籽荚在风中打着颤，一块块草籽花田在阳光下泛起粉紫的霞雾。路边的树木在车窗前一晃而过，我想起少年时站在车厢里数路边的树：用眼神捕捉飞速后退的树木，一五一十地数过去，数不过来，再重新数过。不知道那路边的树是不是当年的树，虽然人还是当年的那人，可心境再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行程，我们抵达目的地。

我站在曾经的矿部大门前有点不知所措，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我竟觉出初夏的燥热。眼前的情景再不是当初的模样，矿区总部的几条主路已然铺上水泥，大约是年久失修，却是坑洼不平。正对大门的蓝球场依然存在，球场边的那排平房，那个我曾经住过的家，却被一座长满蒿草的小院落取代。球场上堆放着许多破损的砖块，蓝球架到也齐整，有人在上面拴了绳子，大约是作晾晒之用。

我忆起昔日球场的热闹，傍晚时分，总有一群年青人活跃在球场上，每至礼拜天，更是矿区及周围山民的节日，球场上会放映一场电影。放映员将白色幕布高高悬挂在球场边的铁架子上，球场的里里外外挤满了人，调皮的孩子攀坐在蓝球架子上，来得晚的没有地方站，银幕背面也可以看得津津有味。第二天的一地狼籍，便由我与弟弟代母亲打扫。我似乎还能听见当年人们的欢呼声，而今，这里却是残垣断壁，满地荒凉。

沿着右边的通道走上去，我们来到当年的生活区域，通道两旁，那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两栋三层楼房依然还在，掩映在绿叶中的斑驳墙体，在阳光下静立，似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矿山原来是这样子的呀。”同行的周君感叹着。

“这么荒凉啊，你说的古堡迷宫呢？”另一个王君摘下太阳帽扇着，眯着眼打量四周。

“你们所见到的，恐怕是它的三分之一都不到呢，”我说，“当年投资四百六十四万所建的大型选矿场，又名四六四工程，就在这山后面。那厂房真的跟古堡一般，走进去只怕会迷路。”

我决定做回向导，带他们见识一下矿山当年的盛况，即使三十年未曾来过，但大致方向我还记得。多少个夜晚，我梦回过这个地方，这个我少年时代的家园。

沿着球场旁边的通道前往后山，记得不远处是当年地下开采矿石的出口点，每天都有装满矿石的小火车轰隆隆将矿石运出洞外。过了井下采矿点便是机电车间，沿着机电车间左侧的山路走上一段，便是四六四工程的大型选矿场了。

凭着记忆往后走出十几米，我们便被铁丝网拦住，铁丝网内杂草丛生，曾经宽广的车道，也是满目荆榛。

“你们是干什么的？”

正当我寻思能否从铁丝网旁边的那扇小门进去时，一个愠恼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看，从红色的三层楼内走出一位身着保安服的男人，他径直走到我们跟前，黑着脸问：“你们想干什么？还到处拍照？”

我正寻思着该怎么回答，周君说话了：“我们是曾经的矿山职工，回来看看。”

听这话，男人的口气缓和了许多，“这里停产好多年了，现在只剩下一些设备。”

顿了一下，又问：“你们什么时候在这里呆过？”

我只得将当年在此居住的前因后果告诉了他，他竟也知道我们的父辈，这一下关系便亲近了许多。原来他曾是本地派出所的所长，现退休发挥余热，在此看守遗留下来的设备。

大约这里少有人来，老所长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了，他将矿山的前世今生向我们娓娓道来，又询问起当年我熟识的一些老人，一时唏嘘不已，发出“洞中一日，世间千年”的感慨。

因为被封控的位置不能进入，我们只好告别老所长，沿着来时的山间公路下山。周君不时拾起散落在路旁的白色石头把玩，王君问我那石头是否就是磷矿石，我指着路旁的山坡告诉他们，这里曾经就被村民们挖掘成一个大坑，这些石块就是遗落在此的磷矿石。

周君对私人能够私自开采矿山表示疑惑，我解释，因为这座山不属于矿山地盘，当地村民便组织起来集体开采，只是他们一没有开采技术，二没有专业的开采工具，全凭肩挑手掘，把这里挖成了一个漏斗状的大坑。

“唔，现在都填平了，还种上树苗了。”周君指着泛白的土地说。

可不是，白色的泥土里，一排排小树苗正在风中舞动着细小的枝条，那树苗大约才栽下不久，纤细得不细看都看不出来。

我感叹着：“难怪路边的小山不见了，大约是推了填平这里的大坑了。”

王君笑道：“刚才老所长不是说了嘛，堆土机花了不到几天功夫，就将山推平了，还说种了什么花树，准备将这里开发成旅游景点呢。”

几朵开在路基旁边泥地里的黄色小花，在阳光下摇曳着，我忽然想到那句：低到尘埃里开出花来。这花的种子不知经历过多少磨难，只为这个春天而来。正如这矿山，辉煌过，也沉寂过，它完成了属于它的使命，然后一切又将重新开启。相信过不了多久，这里将是另一种模样，落寞的矿山将会焕发不一样的生机。

“看！映山红！”王君惊喜地指着前面山崖大叫。

  果然，公路旁的断崖边，一簇簇火红在一片碧绿中显得格外醒目，远远望去似一团团火焰，在风中摇曳着。“断崖几树深如血”，那花瓣儿三个一簇，五个一团，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不似牡丹那样的富贵娇媚，亦不是兰草的清高孤傲，它就那么泼泼辣辣地向人们展示着最朴素最自然的美。

“何须名苑看春风，一路山花不负侬。”王君欢笑着，朝那山崖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