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知情人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3-01-26 21:04 被阅读0次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于“WUSXC亚眠”个人公众号。文责自负。


    他站在小区中心花园,那棵大槐树的枝叶间挂满了一串串散发清香的豆瓣状白花。他记起去年深秋,枯枝上挂满吊死鬼,纺锤状虫茧在瑟瑟凉风中打转转。那时的心情就像秋空一般明净清爽。可自今春以来,心情便似春花,开得早的,苦遭夜霜欺凌;开得迟的,饱受风雨摧折。忽起忽落、忽冷忽热,那状态真是糟透了。他几次都萌生这样的念头:得找个理由让物业把它砍了。在他看来,没这棵槐树,就不会有如今这般要死不活的状态。很显然,这棵由开发商花钱从苏皖丘陵山区移植过来的老槐树招惹他了,令他不快。他记得《平安夜》里的王秋水是怎么对付凤凰岭上那棵讨厌的老银杏的。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围着老槐树转悠,却终究没能做出王秋水那种事来。除非是夜里。他想。但四周尽是楼窗,说不定就被一个叫王忠英的老巫婆给盯上了。不过,他终究还是在想象中对着树根撒了一泼热尿。事后他又后悔了,他为自己近期内心总是充满形形色色各种恶趣感到羞愧。
    他有些时日没去琴房了。“老师,你弹错了;老师,你弹得不怎么流畅。”学生们当然不怀疑他的教学水平。事实上那些孩子全都看出他的烦躁不安,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无奈,他请来好友杜清泠代课。好在杜清泠的钢琴水平和他伯仲之间,否则那些孩子的家长会闹上门来的。
    我想出去走走,做个短期旅行。他对杜清泠说。
    你这状态,可是从未有过的。遇到什么麻烦事了?杜清泠看着他灰暗的面容,有点担心。
    不!就是情绪低落,烦躁,大夫说和气候有关,建议我到南方走走,说南方明丽的景色能治好抑郁。其实呢,我倒是希望能遇上什么麻烦事,越大越好。范多恩有气无力,又似在自嘲。
    他的话让杜清泠吃惊。


    真的出去走走?一个人?范多恩可是个怕寂寞的人。一个人出门旅游会闷死的。他一想起那年去新疆,因为没人陪他吃饭喝酒,每天只吃一顿、一顿只吃下小半碗饭的事,就心有余悸。最好是去个远在天边的朋友那里待两天,这个朋友要活动圈子小、平时联系不多,热情、善解人意却又有点木讷。这样的朋友知冷知热,我可以隐晦地把淤积胸中的东西都说给他听,却无须担心第三人知晓。找个不明就里的好人倾诉一番,或能轻松一些吧,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范多恩把手机通讯录从上拉到下,又从下拉到上,看得眼花,也没能找出符合条件的人来。最后,他还是从尘封在写字台抽屉里的一本多年不用的皮面电话簿里找到了杨海涛。这位大学同学跟随第一批图南渡海的内地客把家安在了如今的三亚半岛蓝湾。两年前,又听人说他已在若干年前获得一笔可观的拆迁费后,把家安在了亚龙湾热带森林公园附近的一个叫龙坡村的海边别墅里。差不多有三年没联系过他了。最近的一次电话联络,是杨海涛打来电话商量赴长春参加同学聚会的事。因范多恩有事走不开身,杨海涛也找了个借口没去长春。
    “我不是很喜欢身处热闹场景,时间稍长我就会无所适从。”杨海涛说。这是他不去参加聚会的真实原因。但如果范多恩去,他也会去。人有时就这么复杂却又如此简单。范多恩把杨海涛的选择看作是对他的友好和信任。这是他把三亚选作此次远行目的地的理由之一。另一个理由就是杨海涛在南方,那里有明丽的景色。
    他觉得他需要一只拉杆箱,可记忆中放箱子的地方却胡乱摆放着许多三种品牌的空酒瓶。于是他不得不去寻找一只出门旅行的箱子。他满可以去附近的商场买一只,但可能是受到麦克伊找旅行箱这类老派故事的启发和诱惑,他竟执意要去熟人家寻借一只,而且还不打算用完主动归还。


    飞机降落凤凰机场时,接近午夜,比预定时间晚了六个小时。范多恩刚走下舷梯就接到杨海涛的电话。他在机场接机大厅的硬塑料凳子上坐了六个半小时。
    飞机晚点,辛苦你久等了。范多恩有点内疚。尽管不是他的错。
    不,经常这样。杨海涛平静地说。
    你完全可以先回家睡一觉再来接我,也可以让我自行坐出租车去你那里。范多恩说,我已经在电话里跟你说了我的想法。
    我不厌烦这种等待,说老实话,也不像人们常常说的那样,感受到无聊。杨海涛说。我觉得坐在这里和坐在我家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没啥区别。
    你这样说,倒使我心下稍安。范多恩说。
    走出大厅,范多恩觉得身体瞬间冒出油汗。南国空气里的气味有点让人兴奋。
    你能来,真好。杨海涛说。跟你说,近期我不少于三次梦见你,所以我猜你总是失眠。
    和失眠有关系?范多恩有些狐疑。
    不是说,失眠的人会出现在别人的梦里吗!
    看来这不是一句玩笑话。范多恩点了一支烟递给杨海涛,然后自己点一支。
    杨海涛把车窗玻璃放到最低,音响声音开得很大。
    我也喜欢开车听音乐。范多恩说。
    一个人开车,等于是有几个人轮番和你大声唠叨。杨海涛说。
    我也喜欢听鬼喊鬼叫的。范多恩说。可能是厌倦了钢琴那太过澄明的声音。
    开车的时候听听Lindsey Stirling的小提琴曲也不错。总听大卫-戴维森的容易得忧郁症。杨海涛说。
    再给我来一支。杨海涛用力把烟蒂扔出去。沥青路上拖拽出一长串火星。
    发觉你抽烟比我还凶。范多恩说。我一天两包。
    多不了哪里去,我有时三包。杨海涛说。
    车子似乎是沿着海边走,有时会穿过一片楼房林立的城区。灯火一会儿密一会儿疏。快到目的地的那段路,半里路才有一盏路灯,无精打采,飞虫绕着灯泡乱飞乱撞。范多恩右臂架在车窗底缘,略带腥咸味的热风一阵一阵往车里灌。他觉得很惬意,仿佛长期的积郁也随着油汗蒸发了。他把脚从鞋子里拿出来,踩在脚垫上,大声对杨海涛说,还是南方好,真他妈能治抑郁。
    杨海涛没吱声,他两根指头搭在方向盘上,把车子开得飞快。
    还有多远?范多恩问。
    到了,前面有亮的地方就是。杨海涛说。
    说话间,他们忽地冲进一片昏黑的树林,还没等范多恩反应过来,车已停在了一座灯火通明的别墅前面。
    所有房间都亮着灯?看来家里不少佣人。范多恩露出惊讶的神色。
    哪来的佣人?这样我不会迷路。杨海涛说,我老远就能看到这片光亮。
    是需要这片光亮,当四周都是漆黑的时候。范多恩赞许地说。
    范多恩被安排在二楼的一个房间。
    你可以关灯睡觉。杨海涛说。
    不关。范多恩说,我一直开灯睡觉。
    这是个好习惯。杨海涛说。我明早来叫你,一起吃早茶。
    杨海涛离开后,范多恩冲了澡。他看了时间,是二十三号凌晨二点二十九分。他并无睡意,可站在那里,只要眼睛闭一下,就会一阵眩晕,耳畔轰鸣着飞机引擎。他只好躺下。他不喜欢用空调,因此开着窗睡觉。灯也是开着的,灯光能弱化听力,虚化窗外的噪音。但他还是听到窗外的海浪声。他意识到这座别墅离海不到两百米。走进别墅的那一刹那,他就感觉有点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躺在床上想想这件事。可海浪声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开始海浪声很近,一波波拍击海岸,他的眼前出现了横亘沙滩的弧形锯齿状白沫线。后来,海浪声就慢慢地走远了。接下来有一种奇怪的人的声音弥补了浪声远去的空寂。范多恩仔细聆听,分辨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争吵。女人的声音比较响,因为声音尖。然后他听到女子在哭泣。他想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哭泣声忽然归于岑寂。海浪声卷沫重来。


    第二天醒来,已是上午九点。范多恩随杨海涛上车时,有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子已经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范多恩跟她说了声早上好,她也友好地回了早安。范多恩不知道如何称呼她。于是对杨海涛说,我比你大几岁?
    十个月,你是年头的,我是年尾的。杨海涛说。
    这位就是弟媳妇了?范多恩说。
    暂时算是。杨海涛说。
    那女子往哪里指,杨海涛的车就往哪里开。仿佛他对这一带并不熟悉。
    我平时从不出门吃饭,不知道哪里的好吃,她在行。杨海涛解释说。
    汽车停在了一家建筑在海边的大酒店门口。那女子带着他们走入一个包房。
    要是大清早的话,倒是情愿坐在户外的棕榈树下吃饭。那女子说。
    睡得好吗?杨海涛问。杨海涛看上去很倦,眼眶明显发青。
    还行,海浪声声,催人如梦。范多恩说。
    没听到其他声音?杨海涛问,比方说,一个女人的如泣如诉?
    没有,范多恩说,我累了,很快入睡了。
    昨晚我是没怎么睡好,现在有点倦了。杨海涛说着,递给范多恩一支烟。
    你要吃饱,尽量多吃。我要补觉,不吃午饭了。
    总这样不吃午饭可不好。那女子说。
    三人一直吃到接近十一点。
    杨海涛把车开回别墅。女子从车库开出一辆红色梅赛德斯SLK230敞篷车。杨海涛让她下午五点半过来接他们去酒店吃晚饭。
    杨海涛对范多恩说,我们先在客厅喝壶茶,抽支烟,然后我去睡觉,你也可以睡。
    她姓朱吗?记得以前听说过弟媳妇姓朱。范多恩说。
    不是一个人。杨海涛说。她好像姓严吧,平时我只叫她阿琳,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
    和你一起多久了?范多恩问。
    差不多两个月了。杨海涛说。
    两人乱七八糟说了一些其他的事情。话题又回到阿琳。
    夜里我听见你们吵架了,也听到她哭泣了。范多恩说。
    这是常态。杨海涛一本正经地说。我总有办法让她哭,让她不哭。
    范多恩有些茫然,他显然搞不懂杨海涛和阿琳的常态是怎么回事。
    你想要娶她吗?范多恩忽然问。
    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爱她吗?
    爱是什么呢?杨海涛怔怔地看着范多恩,很显然,他真被问住了。


    范多恩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醒了。他冲了个凉,走到户外转了一圈。因为是中午时分,一个人也没看见。太阳照得他眼冒金星,公正的中午在此被火焰织成,浪涛声加剧着海边正午的寂静。多好的酬劳啊!范多恩到现在才弄清楚方位:别墅是面朝大海的,他们进出别墅都是走的后院。别墅正门前院有二十多节阶梯,一直延伸到海边的砂砾。前后院子栽了几棵棕榈树,不少枝条都垂折下来,已然枯黄。院子角落里杂草丛生,有些荒凉。范多恩朝大海极深处张望,深蓝色的海水微微摇晃,显得粘稠,看久了让人眩晕。范多恩有些无聊,于是退回到屋里一个人喝茶。
    差不多下午四点的样子,两辆车开进了院子。车上下来五个人。为首的一个穿着丝绸花衬衣,头发往后梳得光光的。他彬彬有礼地问范多恩是不是别墅主人。
    范多恩说,主人在睡觉。那几个人相互看了一下,花衬衣不解地说,哪有这个时候还在睡觉的?他提议让范多恩去叫醒他。范多恩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花衬衣说,这座别墅挂牌要出售,他们是来和主人谈谈房价和交房时间的。范多恩说,他不好叫醒主人,让他们事先电话联系好了再来。
    那几个人叽里咕噜商量了一番,还真同意了范多恩的提议。他们让范多恩转告一下别墅主人,他们来过,并说再来会事先联系。
    范多恩走到前院,头顶稍稍偏西的烈日坐在台阶上,眺望着海面多到无数的的钻石微沫。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到了下午四点太阳还在头顶上。台阶像烤红的铁砧,范多恩似乎很需要这种从屁股向脑袋蔓延的灼痛感。海浪极有规律的一浪一浪推搡过来,到了沙滩上就退回去,留下一线白沫。极远的海平面上有几片淡蓝色的三角帆,像悬在空中。
    范多恩抽着烟,在想那海底有多深,一口气能不能潜到底?那些海豚,发出电波一样的哀吟。大海深处的寂静到底有多可怕?他想到杰克和恩佐。潜到底,把氧气拔了,任由身体和海豚一起浮沉舞蹈。大海需要我。


    阿琳五点半准时来了。杨海涛跟她说,晚上要喝酒,他不开车。
    海边的空气没有灰尘,适合敞篷车。后座很局促,范多恩只能蜷曲着腿。阿琳的车开得不快,杨海涛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不停用手指捻搓她的头发。好在时间不长,他们就到了一家名叫天域的五星度假酒店。阿琳在椰林中餐厅预定了一个海景餐位。
    今天我要和范儿喝个痛快,完了你把我们送回家你就走。晚上我们老同学要聊聊。杨海涛对阿琳说。
    阿琳去安排了菜,以海鲜为主。
    杨海涛问范多恩喝什么酒,范多恩说要度数高的,杨海涛说他也喜欢高度酒。于是,就让阿琳去拿了五十三度的五粮液。
    两瓶,我和范儿一人一斤。杨海涛冲阿琳喊道。
    先开一瓶吧,等喝完了视情况再定。范多恩心里就想喝醉,或许是很久没醉过了。在这个高温、到处是绿色植物的陌生环境里,范多恩总觉得有点莫名兴奋,但兴奋点就像一堆冒烟的灰烬里忽闪出的微弱火苗,忽焉而起,忽焉而灭。所以当酒杯里的浓香冲进鼻腔时,他反倒清醒地意识到醉酒的想法是愚蠢的。

    本来,范多恩是想一边喝酒一边和杨海涛聊聊的,可阿琳在身边,有些话便不好说。若等到酒后回到杨海涛的别墅,恐怕都只有倒头便睡的份了。
    好在明天还有时间。
    杨海涛只顾大口喝酒,唯一谈到的话题是大学时代的一次以小博大的斗殴事件。大个子索云超打饭时插队,我过去把他拉出队列,他一巴掌把我推倒。我爬起来冲过去就给他的脸一拳。他妈的,当时我杀他的心都有了。
    他反复说到他想干掉大个子索云超。等他开始谈论第二个话题时,已经差不多醉了。他在说他追求邻班女生罗小瑛的事。但他的舌头硬了,说不利索。他目光散乱,直瞪着对面的范多恩,说着说着,便伏在桌上睡着了,面前的酒杯也被他碰倒摔碎。
    范多恩、阿琳匆匆结束晚宴,合二人之力,把杨海涛架上车座。
    阿琳边开车边对范多恩说,你得好好跟你的老同学谈谈。
    范多恩朝阿琳看了一眼,他不明白她说的“谈谈”到底指什么。


    安顿好杨海涛,阿琳到客厅为范多恩沏茶。
    海涛总这样喝?范多恩问。
    也不是,我遇到过三次吧,连这次。阿琳说。
    你是哪里人?
    湖南张家界的。
    一个美丽的地方。
    是的。
    生活在那地方简直就是福气。
    那要看谁生活在那里。
    风景对谁不都一样?
    人不一样,风景也不一样。
    范多恩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不是刚开始见面时想象的那样。
    你怎么舍得离开家乡的?要我说,如果那是我的故乡,我便不会离开。
    你不是我,对吧?阿琳微笑着反问。
    总有原因让你离开那里。范多恩说。
    任何形式的离开,归根到底就两种,自愿和被迫。阿琳说,我是自愿,因为我为了自主生活。
    自主生活?这可是个难以把握的生活方式。范多恩的语调不无嘲讽意味,或者是一种担忧。
    也许吧。阿琳若有所思地说。
    那么,你还想回去吗?范多恩接着问。
    既然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阿琳反问。
    这样也好。范多恩点支烟,意味深长地说。
    为什么?阿琳问。
    因为风景之美,总属于外乡人。范多恩的语调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此时应有的意兴阑珊。
    大概像是男人眼中的女人,总归是别人家的好。阿琳直瞪着范多恩,像是在挑衅。
    你真这样认为?范多恩问。
    阿琳一笑,没有做声。

    你们认识多久了?可能是觉得两个并不熟悉的男女沉默相对于一间空荡荡的房间有些尴尬,短暂沉默之后,范多恩又似没话找话地说。
    两个多月吧。
    你爱他吗?
    爱?干吗问这个?
    范多恩喝了一口茶,没有做声。

    他准备卖掉别墅你知道吗?过了一会他又问。
    知道。
    他说他会周游列国,你会跟他走吗?
    也许吧。
    如果他要你跟他走呢?
    阿琳没回答。
    看来你爱他。范多恩凝视着阿琳,像是要确认她是否言不由衷。
    不,不能这样说。我见识过所谓爱,可惜它死了。
    你看到死亡的爱?
    对。这个我可以肯定。刚认识海涛时,我在他眼里看到。爱毁了他。但也是好事。因为毁了,没了,死了,理论上便存在可以重来的可能。最怕的就是某种人,被纠缠着、折磨着,欲罢不能,那才叫痛不欲生。
    有这样的人?
    有,我阅人无数,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
    她似笑非笑,大胆地盯着范多恩,眼光像冷钻一样。
    你会读心术?
    也许吧。
    眼睛有时也会说谎。
    你大概不会,海涛更不会。

    你们怎么认识的?
    夜总会。
    他是你第一个?
    不是。
    你希望他是你最后一个吗?
    也许吧。
    你能说说爱这个东西吗?
    你以为我懂它?
    不是,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不管他怎么对待。
    既然你这样认为,那我就放肆谈谈我的看法。说实在的,我总觉得一个人一旦过了二十五岁,再谈爱情这个词就十分荒唐可笑。所以你不要以为我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善于谈论这个话题。比方说,我和海涛就从没谈论过。阿琳拢拢额前的头发,停顿了一下,像是要整理思绪。她接着说,我一直以为,爱其实不可说,我们有的只是点点滴滴的感觉,我们不能给它定义,也不能做一劳永逸的概括。所以,当我们谈爱时,其实是谈我们自己某一时、某一地对某一人的感受。
    海涛跟你谈过他的看法吗?
    你是说爱?
    是的。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他没和我谈过这个话题。对于他来说,爱已经死了。我们第一次的那个晚上,他曾说,爱曾经让他发狂,如今他却冷静下来,因为他已经从里到外被爱洗劫一空。
    那你呢?你对他的所谓爱的死亡怎么看?
    我认为所谓的爱的死亡,其实是指它的蛰伏,或者说它变成体内自己的僵尸。比方说我自己吧,爱存在体内,但它就像盲肠一样无用。
    如果你说的是心里话,你怎么解释你和海涛在一起的两个月呢?
    人总有自己的看法,更得有自己的活法。无关乎正确与否。
    我记得我看过一篇小说,有个叫斯考比的人,他的人生最大幸福就在于敲开年轻寡妇海伦的门的那一刻。“黑暗中,孤身一人,既没有爱,也没有怜悯。”这是作者的话,也是他对没有爱的苟合的看法,我同意这个看法。“斯考比不是不幸福,而是他的幸福是基于无知和对它的无知的执着。”
    你不觉得你在嫉妒那个斯考比吗?
    不错,我嫉妒他们为了幸福而达成的无知轻率的交易。
    我以前也嫉妒那些能轻易获得幸福的人们。可是,当我和海涛一起之后,我就对那些人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因为我不能不同情和怜悯自己。因此,我觉得不恨要比不爱容易太多。这句话可以勉强算是我对你前问的回答吧。
    我经常会陷入这样一种思考的困境,一个人做了很多,或许都做对了,可还是不成。那是为什么?
    一种情况是你并没都做对,只是你以为做对了;另一种情况是你的对手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了一个球并固执地掩藏了自身的裂痕,不容你的声息传入。
    我能做什么呢?
    你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如果你做了,就等于是去撕开她的裂痕。
    你喜欢读书?
    我更爱思考。
    领教到了。

    阿琳站起身,往颈后拢了拢长发说,我得走了,看我瞎说一通。然后又若有所思地笑着说,如果你也遇到难以解决的男女之事,请不耻下问,我们至少可以商量讨论。请你相信我,我有很多堪称经验和教训的东西可以和你分享。
    你觉得我有这个需要吗?
    阿琳不说话。她只是端详着范多恩的脸,眼神里露出针尖般的讥诮。


    阿琳走后,范多恩怎么也睡不着。他总这样,长途旅行的第一个晚上因为疲劳能马马虎虎睡一觉,可到了次日晚上就必定无眠。再往后,由于熟悉了环境,便又能如在家一般睡觉了。
    开始时,海浪声很小,慢慢地,越来越大。最后简直难以忍受。
    范多恩起床,拿了烟和火机,趿拉着拖鞋,下到一楼大厅。他想在冰箱里找一罐碳酸饮料。他发现前院延伸到海边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那是杨海涛的背影。别墅的灯光一直照到台阶下面的砂砾。范多恩叫了一声,走过去,挨着他坐下。
    她走啦?杨海涛问。
    走了。范多恩说,她挺关心你。
    杨海涛没吱声。他跟范多恩要了一支烟。
    海涛,我那弟媳妇,就是那朱,怎么没见着?范多恩问。
    她不在了。杨海涛看着一片漆黑的海面方向说。你这次来,不光是想看看我吧?
    范多恩说,主要是看你。同学之间,就我俩谈得来。
    看你满腹心思的样子。杨海涛看了看范多恩。
    我有些烦躁,仅此而已。范多恩说。就想到找你聊聊。
    多久了?杨海涛问。
    一年多了,这半年尤其厉害。范多恩说。
    孩子多大了?
    十一岁,被她带走了。
    倒也落得轻松。杨海涛说。
    范多恩开始说他事先想好的那些事。他临出门前就想好了要对杨海涛倾诉的那番话。那些孩子,个个都有一张漂亮的脸,一双聪明的眼睛,一双灵巧的手,你以为可以和他们沟通,因为你以为他们什么都明白。可事实不一样,他们什么也不懂。你说了很多,可他们依然那副茫然神态,就像外国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锦衣夜行客进入深宫,把一幅静止不动的画面嫁切给监控中心的安保人员,以掩盖行踪。倒是我的闷闷不乐,总能第一时间被他们识破……
    忽然之间,范多恩发现杨海涛并未认真在听他说话,他意识到他说了半天,都说的走题的话,于是他开始说自己的事。他东一句西一句,颠三倒四,没一句是出发前腹稿中的话,更没一句能说出自己想说的。他开始急躁,那种无法表达和抒发的疼痛和愤怒在五脏六腑中蔓延、震荡。
    一时间,只有海浪声从暗中忽紧忽慢传来。

    我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杨海涛说。他注视着漆黑的海面,仿佛要看清无尽虚黑里的东西。有两三点灯火忽然亮起,一会又灭了。
    范多恩不想说话了,海风吹上他们坐的台阶,他感觉蛮惬意。
    杨海涛继续说,背后的别墅灯火通明,而我最爱坐在光亮和黑暗的交合处看黑暗深处。你说我是属于黑暗还是光亮?
    我钟情于黑暗。范多恩忽然想到钢琴家雅尼说的话。
    他想起下午那拨来看房的人。
    你真的要卖房?
    是的。
    之后呢?
    走遍世界各地。
    带着她吗?
    阿琳?
    是啊。
    还没想好。
    她不错,不仅仅是看上去。
    哦?我担心半路上会甩她,或是她甩我。
    阿琳能看懂人心。
    她也告诫你啦?
    她说得有些道理。
    她只会那几句。程咬金的三板斧。
    别这样说她。
    当她第三次跟你说那些道理时,你就知道那是扯淡。
    未必吧。
    怎么样,明天我让她给你找个临时伴当来?
    不要。
    跟我不要装。
    我知道我不行。
    你不行?
    我有药。
    我不需要。

    你还记得我们快毕业时每晚发神经读《圣经》吗?
    记得。
    我们读《约翰福音》耶稣复活那段时,你曾对我说,我看见主了。我回答你说,我非得看到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深入那钉痕,否则我不信。然后你学着耶稣的样子对我说,伸过你的指头来摸我的手,不要疑惑,总要信。我模仿多玛闭着眼睛幸福地喊道,我的主,我的神。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记得,那又如何?
    我不是不信,不要。我要,我信,但我只要我确信的。
    杨海涛伸手在范多恩身上捋了一把,对他说,你还没尝过被洗劫一空的滋味。

    范多恩忽然站起来,我想去游泳。他说。
    使不得。
    我还没海泳过。
    使不得。
    深夜海泳只怕你都不曾。
    使不得。
    范多恩已经走到细沙滩上,虚黑里只能看到他手里烟头的那点红在晃动。
    杨海涛跟过去,他企图阻止范多恩,但范多恩已经走到齐腰深的水里。
    有乌贼,伙计,使不得。杨海涛大叫着。
    游游就上来。范多恩说着,纵身往前扑进海里。他感到海水在把他往回推搡,他喜欢往前挣扎以化解海浪的推搡。
    杨海涛在沙滩上躺下,点了支烟。他想,他要是死了,也不一定就是坏事。他看着满天星斗,开始数星星。
    那支烟快抽完时,范多恩睡到了他身边,身上的水把沙子弄湿了。
    什么感觉?杨海涛问。
    清清楚楚感受到是我自己,我在海里。范多恩说。
    我也去感受一下。杨海涛忽地站起,走入大海。

    第二天下午,杨海涛和范多恩走到二楼书房。杨海涛从书橱里拿出一张世界旅游图,展开在宽大的写字台上。地图上星星点点,涂满了标记。他指着那些标记说,这是我将要去的地方,我准备花十年工夫走完这些地方。
    十年之后呢?范多恩问。
    我和一个朋友合开了一家皮草行,在爱尔兰威克洛郡伍登布里奇小镇。十年后我定居在伍登布里奇。杨海涛说。
    那么寒冷的地方,你能适应?范多恩问。
    你不晓得我有多讨厌热带。杨海涛说。到处都是海带、章鱼的腥臭味。
    和我相反。范多恩说,热带可以脱得干干净净,一身轻。
    等你再住上几个星期你就能理解我的厌烦。杨海涛说。
    杨海涛把地图卷好,重新放回书橱。他又往楼下走。范多恩跟在身后。他打开客厅左手的一间一直关着的房门。房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架钢琴。倒是霉哄味填满了所有空间。
    杨海涛揭开覆盖在钢琴上的紫红色丝绒。这是她留下的唯一的物件。他说。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琴键,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声响。
    这是一架不错的钢琴。范多恩说。
    你是内行,弹一曲给我听听。杨海涛说,我还没听你弹过呢。
    你不晓得我有多讨厌钢琴。范多恩说。天天对着那帮孩子,边说边谈,为了混个糊口钱。
    弹一曲吧,弹给我听。杨海涛坚持说。
    拿张凳子来。范多恩说。
    琴凳被我弄坏了。杨海涛说。
    随便什么凳子。范多恩说。
    杨海涛去搬了一张联邦牌木餐椅。
    范多恩坐上椅子,又挪了挪。他把双手放在琴键上,却迟迟没按下去。
    弹吧,随便弹什么。杨海涛打开朝南的窗子,倚在窗边上,点了一支烟。
    好吧,我开始弹了。
    范多恩弹的是雅尼·克里索马利斯的《致知情人》。

    范多恩弹完了,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过了差不多半分钟,杨海涛才说,什么曲子?怎么没听过。
    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轻柔的掌声。他们侧过头去,看见一个女人站在客厅能看见钢琴的地方,她的姿势说明她一直都在那里。她穿着紫色的长裙,挎一只很大的灯芯草编织包,头上那顶属于热带地区的夸张的大草帽把她的整张脸都罩在阴影里。
    他俩注视着她。窗外传来海浪声。
    她缓缓摘下草帽,露出阿琳含泪带笑的脸。
    范多恩站起来,又坐下。杨海涛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地踩灭。他冲阿琳大声喊道,进来吧,今天可以进来。
    阿琳站在那里,她没有动。
    范多恩看看杨海涛,又看看阿琳。他挪动了一下,手指不经意碰到琴键,发出一个短促的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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