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特别疲惫,眼睛里的光芒也消失了,她倚在鞋柜上,看起来耗尽了能量。她用手搓了几下脸,下定决心似的,“我去了他的公司,把那些娃娃摆在了他的桌面上,跟他说,别再伤害你了,然后我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走在路上,被人跟踪了,他试图把我拖走,我跟他打了一架。”
我抓住她的胳膊,“你不要紧吧?他有没有伤害你,我们去报警吧?”
“不了,没关系的宝贝,我是监狱里打大的,狱警亲自教的我女子格斗,你应该同情那个人,他的肋骨断了两根,脚腕也废了……”
“那你也太狠了点儿……”
“不止如此呢,” 她微微笑道,“我把他头摁在墙上,等警察到了做完笔录我才走的。”
“你以后出去小心点,不会被报复吧?”
“他之后体内都会被植入警报,只要进入人群,大家都会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放心吧,没有人能伤害得了你姐,至少在这个星球上没有,除非我心甘情愿。”
“哦。” 我还是蹲下身去,看她的那些青红色的伤口,看起来有些奇怪,表面上并没有皮肤破损的痕迹,我正要开口,她温柔地拍拍我的头,“早点儿休息吧,咪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我看着她走进浴室,浴室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我心里又高兴,又忧伤。
安全感又回来了,纯一是我的超级英雄吗?
是的。我想。高兴之余,我又把我所有的奥特曼和假面骑士软胶收藏数了一遍,才去睡觉。
过了一周,妈妈没有如约从国外飞回来。
那件事发生后很久,我都没有见过我妈,每次我跟她视频的时候,她都是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了,她似乎很忙。
等我意识到这个时间维度后,才发现,我已经半年没有见过妈妈了。
经过了那次正面交锋,我和爸爸之间竟然有了零星的对话,看得出来,他很想补偿我些什么,把这些年的亏欠补偿给我。当然这些零星的对话,仅限于我给他列一系列科技用品购物单,或者要求他给我打多少钱到账户上,我好出去玩。
起初走出家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呼吸过这种受污染的空气了,家里纯净的内循环系统让我生活得像个无菌婴儿。我和纯一坐在空中巴士里,人们一个个都戴着头盔,沉浸在五光十色的虚拟世界里,车厢拥挤,有些燥热,可大家看起来都彬彬有礼,VR世界里的各种美好情节不会让他们在这空洞无聊的通勤中浪费任何一秒,到站时,还会有自动提醒。
有时候,我会看见一对对小情侣,穿着学校制服,拥抱在一起,长久地亲吻或者贴面说话,没人会觉得尴尬,大家都泡在头盔里。我观察他们的衣服和鞋,在他们接吻之际把头扭到一边,或者低头看书,纯一会握住我的手,告诉我,没关系,吻就是吻。
她现在知道我的伤痕之处了。亲吻在我这里已经丧失了它所拥有的美好意义,她会问我,“不去上学觉得后悔吗?”
“不后悔。” 我把视线收回来,对她笑笑。
“恩。” 她也笑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姐姐,你呢?你是一直生活在监狱里吗?”
“当然不是,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我和我妈就被放出来了。” 她轻描淡写,依旧看不出什么悲伤的表情。
“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该道歉的又不是你。我妈又跑去收集证据,上诉,通知媒体,给政府施压,最终他们赔了我们一大笔钱,并归还了我爸的所有东西。这有什么用呢?我宁可还和我爸一起坐在监狱里吃牢饭,多久都愿意。自由对于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得到它的代价太沉重了。”
我握紧了她的手。
“没有关系,咪咪。”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爸早就秘密地给我和我妈留下了一笔财富,他当时被诬陷入狱,是因为实验室怀疑他向国外势力贩卖了机密,一个关于改造花草毒性,可以把小曼陀罗花培养成秘密杀人武器的研究。”
“然后呢?”
“其实那根本不是什么杀人武器,” 她哧地笑了,眼神有些哀伤,“那是一种可以致幻的小曼陀罗,当你吸入它的花粉,或者不小心摄入体内后,就会彻夜跳舞,哈哈大笑,忘却一切烦恼,除此之外,还有镇痛安眠的作用。”
“那不就是毒品?” 我警觉起来,心想怪不得她们会和走私犯关在一起。
“是啊,但是,那个小曼陀罗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它和糖一样。”
“和糖一样?”
“我的傻妹妹,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流传最广,让健美人群最闻风丧胆的毒品就是糖吗?果糖、蔗糖、蜂蜜、碳水,能让有机生物体感到愉悦的毒品就是糖。改造过的小曼陀罗就是如糖一样的存在,你闻到它的花香就会觉得自己化了,轻飘飘地像踩在棉花上,但你不会过分沉醉。”
“但也有控制不住糖摄入的人不是吗?”
“对,但无论是糖瘾、烟瘾、酒瘾还是性瘾,它们都不会立即致人死亡,相反还大大地促进国家税收,小曼陀罗花就是这样可控的存在,在这个虚无的电子浪潮时代,一经推广便会让财政部门从中大大获益,他们当然不能让它的研究配方流出海外。”
“所以呢,你爸爸到底有没有?”
“天地良心,我爸只是给他留学时期的朋友发了一个笑脸,就被抓了。”
“哈哈,或许他们以为那是一种暗号。那么他给你们留下的财富是什么?”
“他给我们留下的财富是他的这个秘密研究成果,当然他也不得不告诉了那些研究人员,那些研究人员得到的数据是他动过手脚的。”
“然后呢?”
“我妈利用曾经在研究所得到的人脉,发家致富了。”
我正在疑惑,既然她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来我家住?但出于面子,我没好意思往下问。
但是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我妈生意越做越大,研究所才发现出了问题,又找个借口,把我妈抓起来了,so here I am.”
“Well, that's a sad story.” 说话间,她带我挤了出去,我们下了车。
“不过,” 纯一轻快地走在路上,揉了揉鼻尖,“你知道吗?妈妈在进监狱之前,已经悄悄让我把小曼陀罗花的花种撒到了爸爸和她最喜欢的地方,相信不久以后,上面就无利可图了。”
纯一的故事一波三折,我甚至有点羡慕她,我想她的灵气一定来源于她的不同寻常的背景。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连忙补充了一句:“相信我,你不会想像我这样活着,有时候我宁愿我没那么漂亮,也可以没那么多钱,但只要父母一直在我身边陪我就好,这样的生活让我很难再有安全感,我更喜欢偏安一隅的生活,不受人打扰。我之所以来你家,也是因为听说,你也是这样的人。”
“哈哈,所以我们都是像草一样不能自拔的人,对吗?”
她伸出手,在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包非油炸有机马铃薯片,宠溺地塞一只豆奶冰激凌到我手里。
我们在空中影院看四维纪录片《大象死于21世纪》,我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除了在上个世纪拍的动物纪录片中略见一二,就再也未得见真容,野象在上个世纪已经由于偷猎、灾害以及气候变化等原因早已灭绝;大部分动物园都曾因为负担不起巨兽的饲养而纷纷把大象卖给了马戏团,那些大象由于得不到妥善照顾通常下场凄凉;世界上最后一头叫 “京京” 的雄象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留下后代,最终于2099年10月在北京动物园孤独死去,大象这个物种彻底消失在了21世纪的尾声。
人们似乎早已不惊奇,每天都有太多物种悄无声息地灭绝了,白鳍豚灭绝的时候,他们悲痛;白犀牛灭绝的时候,他们哀恸;恒河鳄灭绝的时候,他们痛心;最后大象死的时候,大家都没了感觉。
动物的保护也是有阶级的,像这样大型的哺乳动物都没人在乎,更不要提那些不起眼的珍稀动物了,它们早就先于大象离去了。
这部片子最好的地方就在于,上个世纪的拍摄团队跟踪了这些濒临灭绝的巨兽,不仅收集了影像声音,还有当时的气味,通过技术还原了当时的触感,被重新搬上了大荧幕。纯一带我来看这部片子,说它在世界上口碑爆炸。
同样,在21世纪末,人类的生育率降到历史最低,逼迫各国政府不得不接受仿生人代孕,出台条例。我心里暗暗想,人类灭绝的序幕早已拉开,仿生人代孕不过是螳臂当车,下一步,不就是克隆人了吗?当自我繁衍走到终结,我们就只剩自我复制了,仿生人是人类自我复制的第一步而已,它们早晚会接管这个星球的。
“纯一……我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 我还没有从满场的干草味和北京动物园象馆的臭气中回过神来,最后一头大象轰然卧倒的景象仍盘旋在我的脑海里。
“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象,甚至怀疑过它们的存在。” 纯一满不在乎地嚼着薯片。
我们盯着屏幕上的彩蛋,是人类历史上各种关于大象的纪录片混剪和这部纪录片的花絮,我把心中的疑问抛出来:“你说,是不是有一天,这个电影院播出的是人类文明的纪录片,而看这些纪录片的都是些仿生人?”
“是的,有可能。” 她把薯片嚼得咯吱咯吱响。
“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人类,甚至怀疑过他们的存在。” 她又补充一句,说罢眯起眼睛,得意地看着我,“那时候,或许我们会那么说吧。”
我突然从她的笑里嗅出了什么不对劲,“你们?”
“对呀。”
“说得你好像仿生人一样。”
她没再回答我。
走出电影院,天已经黑了,天空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垂下来,好像一只怪力乱手,从幽黒的天幕中伸下来,有气无力地摇摇摆摆,一阵阴风吹过来,我有些起鸡皮疙瘩,我突然没头脑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恨仿生人,也讨厌他们入侵我的生活。”
“唔,我明白。” 她拉着我的手,她的手柔滑,摸起来像丝绸。
“我想妈妈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有我陪着你呢,咪咪。”
“不啊,妈妈是无法代替的,纵使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加起来,友情也好,爱情也好,都没有妈妈重要。朋友可以有很多个,男朋友也可以多换一个,可妈妈只有一个。” 我垂头丧气地踢着石子走在路上,因为从未喝过母乳,导致了我的口唇期如此漫长,甚至到了众人皆叛逆的少年时代,我还为不能见到母亲而痛苦。
与自由相比,我更爱妈妈,只有抱着妈妈胳膊睡觉的时候才最舒心,自己躺在床上总是浑身僵硬。我的梦中总频繁出现一个阴暗复杂的城市,起初,妈妈还在那里陪着我,到了后来,妈妈就消失在一个老旧的二层商场里了,里面都是传统商场的味道。
一路上,我跟纯一说了很多话,感觉是我有生以来说过最多的话,甚至都开始无意识的漫游,“你是不是会用我妈妈的香水?你身上的味道和她很像,不过她的香水里混入了各种气味,那是穿梭于各个航站楼,火车站和地铁铁轨的金属,尿味和咖啡味的混合,我喜欢你的纯粹。你真好,纯一,你的香味是纯粹的,这意味着你不会突然离开我,你一直都在我身边,谢谢你。”
“妈妈下周就回来了。” 她突然没有头脑地咕噜了一句。
空中的反重力轨道震得车厢微微颤动,有风声穿过窗隙,让她的声音变得模糊不可辨。
“你说什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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