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

众人离开宫殿在都市中分散开。维达并不想休息或在都市中游荡，也没有心思随着弟兄们一起去喝酒寻女人。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走向。他想过许多可能，等索克和追兵到来之际，他可以一个人向他们投降。毕竟君主命令要杀的人是他，杀了黄金城守护者的也只有他一人，在他死之前请求索克放过其他同伴。或者，他一个人离开这里，一直杀到黄金王都的城门下，大叫琳达的名字。最好能直接挑衅君主与他决斗，虽然很可能还是杀不了那个污蔑他、侵犯和强占琳达的人。这些想法太过渺茫不切实际，他得到生命之水和狼族生命之泉的智慧，他能确定，只要君主窥伺着这个世界，自己的意志就不会实现。一个人赴死，与他承诺众人的不一样，他承诺要杀了黄金君主，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终的解脱，才能让琳达重获自由，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脑中思索着，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尾随着一名士兵登上了都市西端白色的城墙，身后只有母狼赫尔还跟着他。城墙是如此高大宏伟，维达在这里能眺望到很远的景致。

他看见南面的远方有一片覆盖着白皮桦木的坡地，索克应该就会通过那片树林，再往这里来索要他们的性命。他眺望西方的尽头，竟能看见盆地边缘山区之外。没错，那些山区之外就是盆地之外，那里也有森林河川、高地和沟壑，也许那些溪水边也有人烟。为什么却去不了？那黑水又是什么？他望见天上的太阳，金色闪耀的日轮渐渐被一片白云遮盖起来。他寻思着，天上的太阳到底是在盆地之内，还是盆地之外？那片云彩看上去是那么近，难道是它在盆地之内，又挡住了盆地之外的太阳？到底是有几个太阳？

维达抚摸赫尔颈部的皮毛，它背部的许多鬃毛已经彻底变成了银灰色。“赫尔，我向银背狼王只乞求了一个夜晚的庇护，你们为何要护着我到这里，你难道不想回生命之泉，与你的兄弟姐妹在一起？”

赫尔摇了摇头，“那一晚的梦魇还未结束，侮辱狼族圣泉的罪魁祸首还没有付出代价，我们已经再也回不去了。我的父亲杀死了你们的大长老，而它也付出了生命。狼族和高地猛兽做了三百年的邻居，这个平衡被打破了，狼族已迁出生命之泉，魔神的泉眼已无人守护。现在我们已是命运的伴侣，有着相同的仇敌。”赫尔的声音听上去居然与琳达有几分相似。

维达心潮澎湃，他在一瞬间把赫尔与琳达重叠了起来。七年来在生命之泉的那些夜晚，琳达在他的身边，他们和赫尔在一起共饮和沐浴生命温泉，这匹巨狼总是在那里默默守护着他们。他意识到，赫尔和琳达，现在她们之间有着某种深刻的关联。维达望向都市的北端，虽然太阳在晴空之上，但那里的天空却阴沉沉的。他带着赫尔从城墙上往北走，要去城墙的北门。

从黑衣老者这里听说，银光都市的北面是盆地最北的边缘地带，那里有一片满是荆棘毒液、幽暗深邃的黑色丛林，没有任何人或野兽会主动走入那里，只有盆地之外的洞穴野人会从那个地方出来。那些最终没有在丛林里迷路的野人，在特定的时间通过了城墙高大的北门进入了都市。

他们都是从黑水里、从黑色丛林的土里爬出来的。

北门并没有打开，维达和赫尔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当太阳的最后一缕光辉消逝在地平线上，城内亮起了火把和灯笼时，北门开了。那是白色神木做成的坚固巨门，族长弗洱涅尔和几个黑水士兵从城内打开了门锁和巨大的门闩。

“以前大多走到门口的野人，奉黄金君主之命都要杀死扔回黑色丛林中，让丛林里的植物把野人尸体分解，让他们永远成为盆地的一部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能留在最荒芜的盆地边缘做苦力。听起来很残忍对吧，但这是为了盆地内的平衡。不过黑水族长并未彻底服从，黑水族会接纳走到门口的野人，在都市中给他们工作，或是给予他们都市外的土地，让他们自己开垦成为部落。弗洱涅尔成为族长后，接纳了几乎所有人。”萨迦也来到了北门，她向维达和赫尔讲述着。

“弗洱涅尔做了好事，是个仁慈的首领。”维达说。

萨迦笑了笑，“你也认为是这样吗？可对黄金王都来说，则是管理黑水的失职，严重破坏了平衡。在最近的一百年，盆地之国已岌岌可危，崩塌一触即发。你和你的弟兄们，卡厄尔他们，都是在这一百年中出生的战士。我是个修行未满之人，只见过一小部分真相，但我能感觉得到，也许黄金王都是对的。这样的话很不幸。”

“......但这不公平，不对。”维达说完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个词汇怎会从自己嘴里冒出来。不过他能确定，黄金君主抢走了琳达，这就是邪恶。

“孩子，你很年轻，还有一个强大的名字。我羡慕你，如果我的世界也能如此简单明了就好了。”萨迦说完，用手指了指北门。

维达看见，在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裙的矮小老妇，她一头稀碎的银发，满脸褶皱，她用形同枯枝的手往城内指了指。一群黑乎乎的人形从她的身边走过，进入了城内。那些人形有二十来个，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他们都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地走着。刚进入城门的时候，他们的脸上、身上，连脚趾都是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容貌。可是当他们接过士兵递给他们的木勺，喝过里面的清水后，身上的黑就渐渐褪去，从头颅一直到脚趾。那些所谓的洞穴野人皮肤白皙，除了不修边幅之外，看上去和盆地里的人并没有多大区别。

弗洱涅尔站在这些人面前露出笑脸：“欢迎你们来到银光都市，请进。”他引导着那些人走入了北门广场边上的一个殿堂内，接着里面响起了人们合唱的高昂歌声，像是开始了某种仪式。

“你看到了吗？盆地的大多部落都是这么来的，包括你的祖先。”萨迦说道。

“门外的老妇是谁？她并非洞穴野人，怎会从那丛林中过来？”维达觉得那穿着黑裙的老妇似曾相识，他十分在意。

“你今晨见过的，弗蕾亚公主。”萨迦盯着维达诧异的眼神，“弗蕾亚公主是盆地里唯一掌握黑水轮回魔力的祭司，然而她却只有一天的寿命。今天凌晨时分她在黑水中重生，午夜时分在黑水中衰老死去。明天她又将重生，只不过是在盆地之外，然后在那里渡过一生后死去。后天则又回到这里，如此周而复始。”

维达无法相信，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今天可以见到她是我们的运气，晚一天她就在盆地之外了。弗蕾亚公主很少见人。”

“弗蕾亚公主到底是谁，她来自哪里？”

“大多黑水族人相信她是黑水族最早的祖先，是首位黑水族长弗雷的孪生妹妹，他们是盆地里最初的住民。传言他们放弃长寿，选择了魔力。曾经有黑水族长说她就是黑水本身，王族的红发大祭司称她为弗蕾亚公主，也有王族祭司称她是黑水的女儿，因为她每天都从黑水中诞生，在黑水中凋零。”

“在盆地之外也有黑水？”

“有的。”

“黑水是什么？大长老曾经说过，黑水不能碰，一触即死。不过他也说过，没有黑水，也就没有生命之水。”

“没错，黑水能诞生生命之水，生命之水会蜕变为黑水。它能赐予死亡，也意味着重生，它并非一种确定的事物，而是一片混沌。它是绝对的自由，包罗万象，所有的事物都能融入它、穿越它，它体现着万物普适的法则，也蕴含着与一切法条相悖的冲突，它可以是一种轮回的力量，这种力量包含着生、死和一切可能性......”

萨迦还未解释完，都市南面的正门处响起了沉闷的号角声，只见弗洱涅尔和他的卫兵都攀上围墙向那里涌去。

“我们也快去吧，索克来了。”萨迦说完即骑上赫尔，在围墙上向南奔去。

维达见到她说这句话时，年轻的脸上挂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她黑色的眼睛和琳达蓝色的眼睛一样，能在夜色之中闪烁出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