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将尽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无常如风起，人生不可弃。”

我把信纸覆盖在脸上嗫嚅着，她在信中时常提起的这句话，总会在我撑不住的时候，重新给我勇气。我侧过身去想看看窗外的明月，但只见围墙里的灯光亮如白昼，巍巍高墙上蛇形的带刺高压电网，闪着森森的光。这里的夜晚从不熄灯，黑夜如同白昼，白昼也如同黑夜。但白夜终有尽时，而我与她是否有再见之时？

多年以前，从凝视她清澈眼眸的那一刻起，我的故事就开始了，从一个少女、一座小城、一场邂逅开始。

那时我还不到十六岁，住在学校附近一个独栋房子的三楼，这里曾是我的家，后来剩下我和我妈，最后连她也走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点也不在乎，过着自己的生活，每天最重要的就是在体育训练中耗尽所有体力，然后再和兄弟到网吧打游戏、去喝啤酒、到处闲晃或者在深夜的马路上飙车。我有一辆非常酷的哈雷摩托车，我爸送的十五岁生日礼物，他总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每当我从酒吧出来跨上我的黑色哈雷时，经常有漂亮女生两眼放光地前来搭讪，她们说想跟我去兜风。这些女孩子们有着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独特的美，光洁的皮肤，假装成熟但稚气未脱的脸，发育中的漂亮乳房和完美的大长腿，但我不喜欢那些谄媚的眼神，总让我想起那个抢走我爸的妖艳贱货。我朝她们边吹着响亮的口哨，边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升高中的时候，我靠体操比赛赢得的金牌进了最好的重点中学，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新的变化，毫无疑问，那就是我又长高了，而且更帅了。还有就是在某次大排档斗殴中结识了两位兄弟——无极和抽子。打架的原因是看不过眼小流氓欺负良家妇女，但又打不过，我便见义勇为参了一脚。从此我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新的乐趣——打架。而且我很快就发现自己很有天分，身手日渐了得。

日常就比较无聊，所做的事情不过是重复的体能、体操训练，心血来潮时从后门大摇大摆走进教室，坐到最后一排固定的位子。每次我用脚踢开椅子的时候，都会发出巨大的声响，前面的同学纷纷回过头来，一脸鄙视地看着我，这时我就会像明星一样朝他们挥挥手，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然后像上保姆车一样以舒服的姿态坐下。也曾被每个正在上课的老师训过，但他们很快就会放弃。反正，我也习惯了，像我这样的烂人，总会很容易被放弃。

遇见猫那天，是个寻常的周日，傍晚我刚起床吃过当天的第一顿饭，然后到阳台上欣赏美丽的晚霞。这是一天之中我最喜欢的时刻，夕阳的光亮渐渐变得柔和，云彩慢慢变幻着形状和颜色，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瑰丽无比，让我觉得浮躁的心也变得平和下来。从阳台望下去，可以看到一条穿过村子通往学校的路，一条不算大、曲折坑洼的水泥路，没有路灯，每到夜深人静时，那些黑漆漆的角落便会发生各种暧昧的事情。小情侣卿卿我我是常事，有一次我甚至在车灯里看到树影下半个正在运动的光屁股，我还缺德地大按喇叭，惹来咒骂一片。每当我绘声绘色说起这类逸闻趣事时，无极和抽子就拍着桌子或者大腿夸张地大笑起来，然后我们继续喝着廉价的啤酒侃大山。

我就这样尽量推卸一切可能的责任，尽量活得没心没肺。我不记得有什么不愉快，只是觉得人生无趣，一天天不过是在混吃等死。

我坐在阳台上开始观察这条充满故事的小路，老实说，现实中上演的各种闹剧远比电影来得有意思。两个染着非主流发色的混混，一个金毛，一个蓝毛。正把一个瘦小的戴眼镜男生拽进小胡同，一人去搜他的口袋，一人把书包里的东西往外抖。我通常不管这事，太多了，何况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何必惹得一身骚。这时一个长发女生骑自行车经过，我正暗自为她庆幸逃过一劫，谁知她刚过胡同又折返回来。我的天，有好戏看，羊入虎口，还是个女生。于是我走到阳台尽头，以便能看得更清晰，也好竖起耳朵去听他们的对话。

“你们干什么？”女孩大喝一声，“光天化日欺负人要不要脸？”

“哟，来了个漂亮小妞。”两流氓相视一笑，一副下流模样，呸！

“你这同学怎么回事？就不知道吭一声吗？啊？你不会喊人吗？不会反抗吗？”有意思，她不仅没被唬住，还正儿八经地训起那瑟瑟发抖的小男生来。

“喂，小妞，带钱了吗？自己乖乖拿出来，还是我们动手搜身啊？”是金毛流里流气的声音，搓着手准备上前。

“你闭嘴！没见我在跟他说话吗？”她这一吼，金毛停下来愣了一下。

“你给我站起来，能不能像个男子汉？这样懦弱永远只有被欺负的份，你要反抗啊！”得，这女孩子真是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搞不懂她是缺根筋，还是身怀绝技要见义勇为。我半个身体探出阳台护栏，换了个角度想去看清楚她的样子。她穿着我们的校服，白色短袖上衣，深蓝色运动裤，身材匀称，身高一米六左右，长发披肩，肤色白皙，说不上很漂亮，但也不丑，尤其是身上那股蛮劲和气势倒让她有些与众不同。

“喂、喂，你就这样逃跑啦？太窝囊了吧？”说话间那小男生不知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书包，趁两混混不注意，钻了个空隙头也不回地跑了。

“快追啊！”蓝毛说着就往外走。

“笨蛋，追什么追？钱都拿到了。而且，你没看到这还有个上等货色吗？嘿嘿！”金毛说罢就要动手去搜身。

“啊！不要过来，救命啊！”女生紧紧抱住书包护在胸前。

我晕，还以为是个女中豪杰、跆拳道高手什么的，原来不过是个会扯嘴皮子虚张声势的小女生。

“别过来，不然我砸人了！”嘿，还不算笨，知道迅速捡了块砖头拿在手里，我稍微放下心来。

“小妞，你也太小看哥了吧？一个砖头能吓唬哥？”金毛男一个箭步上前夺过砖头，啪的砸到地上裂开了两半。

女生这会儿看起来真的有点怕了，脚步悄悄地往外挪，准备逃跑。一直畏手畏脚的蓝毛这会倒反应过来堵住了路口。

“喂，那边的金毛，别动她！”鬼使神差，我从阳台花盆里捡了个小石子朝胡同扔了过去，好巧不巧正中金毛后背，我都惊叹起自己百发百中的本事来。

“小子，你活腻了？我偏要动她，有本事你就下来。”金毛转过头来朝我喊道，说罢就要上前去非礼那女生。

我飞奔冲下楼，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来到她身边。她看着我，明显松了一口气，马上镇定了下来。那一瞬间，我看到她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信任和勇气，我为此心中一动，心里想着这事我管定了，我要保护她。

“喂，你们可以走了，看在我哥的份上，这回饶过你们。以后不要欺负学生了啊。”她用手肘碰了碰我，“哥？”

“还不快滚？”我自然也不会把这两个小混混放在眼里，但能不动手当然是最好的。

“哟，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小子？报上名来？”

“我哥的大名你们也配知道？快走快走！”

“看来不给点颜色你瞧瞧，都不知道大爷是谁了！”金毛说罢上前伸手要扯她头发。真卑鄙，竟然对女生出手。我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一抬腿把他踹倒在地。

“你、你，啊哟……算我们倒霉，走！”金毛吃痛站起来朝蓝毛招手，见蓝毛一副想冲上去报仇的样子又吼他：“走啊，没见他是道上的吗？”两人狼狈地走出胡同，金毛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我一眼。

世界总算恢复了平静，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隐匿在云层后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那个，刚才谢谢你啊！”

“小事，快走吧。”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苗苗，在这上学。”她指了指学校的方向，“不过我瞧你有点儿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喵喵？”

“哈哈，是苗苗，禾苗的苗。不过你也可以叫我猫。”她笑起来还真可爱，刚才凶巴巴的，现在倒真像个温顺的小猫了。

“哦，你叫我老九吧。”说没见过我还真有点失落，我还以为全校女生都认识我呢。

“老九？你不老啊！我最多叫你九哥。我上学啦！”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个绯红色的傍晚，如果没有遇见猫的话，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如果再来一次，我会不会选择在阳台上当个观众，而不是去装什么英雄救美呢？

然而事实是，就像命运非要把她送到我面前一般，我很快再次英雄救美了。大约一周后的晚上，我训练完冲了澡，骑着哈雷准备去找无极和抽子喝酒。到了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冷清街道时，我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三个，金毛、蓝毛和猫，另外还有两个生面孔。金毛正拽着猫的帆布包，两人拉扯着。

“救命啊，抢劫啦！”猫大声呼叫，手上力道一松包包便到了金毛手上。几个男的上前要抓住她，猫见势不对转身拔腿就跑，边跑边大喊救命。这世道人人只管明哲保身，唯恐避让不及。

“九哥、九哥救我！”我停下车，猫受惊似的冲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大夏天的，她的手竟凉冰冰。

“嘿，来得正好，省得老子到处找你了！”金毛回过头对着一个大块头说：“豹子哥，就是这小子坏了我们好事。”

“哼，老九是吧？据我所知你不只一次碍事了。今天新仇旧账一并算了！给我打！”他手一挥，另外三个人马上冲了过来，其中一个不知从哪变了根棒球棍来。

“你先走！”我把猫往身后一拽，冲上去和他们打了起来。那一刻我没来得及想什么，只希望她跑得快点，跑得远点。虽然我不觉得一对四必输无疑，但想到万一她不小心受了伤，我就觉得难以忍受。

“哐哐！”我回过头一看，车子右边的后视镜被砸了，更要命的是猫竟然又朝这边跑了回来！我一下子火冒三丈，又急又气，拼尽全力三两下把那三个混混收拾了，这会儿我真心感谢教练对我进行的魔鬼训练。

“呸，没鬼用的家伙，滚下去！”大块头要亲自出手了。

“猫，你快跑啊！”我一分神就差点中了他一拳，连着后退了几步，看来块头大未必行动迟缓，那结实右臂上鬼画符似的纹身也叫人有些发恘。我们打了几个回合，各受了一些拳脚，但谁也没占着大便宜。正相持不下的时候，猫突然冲到路中间挥手大喊：“警察！警察这边！”

“丫的，竟然敢报警！”一行人逃跑不及，全被逮了，包括我们。

“不是我报的警。”猫看着我小声说。那估计是路人报的警了，不管怎么样，我们算是得救了。猫费了一番工夫跟警察解释，最后我成了见义勇为的英雄。

“你犯什么傻？刚才为什么又跑回来了？”

“我担心你啊，我想回来帮你。再说了，就这样丢下救命恩人跑掉，也太不够义气了。”

“哦，你以为自己是江湖女侠了？还帮我？这么晚出来干嘛？”

“我，我就想喝杯凉茶。”猫委屈巴巴的。

“凉茶？这么苦的东西你怎么喝得下去？”光是想到那黑乎乎的液体，我嘴里都发苦。

“习惯就好，我小时候生病，奶奶就经常给我喝凉茶，苦口良药嘛。”

“你生病了？”

“倒没有，就是很久没喝，怪想念那苦涩的味道。”

“上车！”

“去哪？”

“别问那么多。”

她哦了一声上了车，胆子也真够大的，我们不过是见了两次的陌生人。但这种没由来的信任，叫我感动得喉咙发堵。从来没有人这样信任我，他们只会觉得我是个多余的累赘，一个不学无术的烂人。

“抓紧啦！”车子飞驰向前，她受惊似的一下子抱紧我的腰，整个身体贴到我的背上，热乎乎的。

我们上了大马路，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她惊喜地大叫起来，一会像个鸟似的张开双手，一会又怕得要死，紧紧扯住我的衣服。最后我们在一个公园的湖边停了下来，从前我妈经常带我来这，玩打水漂或者捞鱼什么的。

“好美的地方！”猫抬头望着星空，又低头去看湖面上波光粼粼的倒影，她看起来很开心。我把从车里拿出来的啤酒递给她一罐。

“哦？你还随时准备着这个啊。也好，凉茶没喝成，啤酒也好。干杯，九哥，我要谢谢你，你救了我两次。”

“那你准备怎么报答我？”我坏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碰了下她的啤酒罐，“以身相许吗？”

“咦惹！”猫赶紧捂紧胸部，一脸嫌弃地鄙视着我。

“拉倒吧你，就你那旺仔小馒头我还看不上呢。”我灌了口啤酒。

“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九哥，亏我一直把你当大好人、当大英雄！”猫摆出一副上当受骗的表情。

“啥？你看我的样子，像好人吗？哈哈。”

“啊，有萤火虫！”她放下啤酒瓶到草丛里去抓萤火虫，还真的有，一闪一闪的。

“小心点别掉水里去了，我不会游泳救不了你！”我摇头苦笑，还真像只猫，古灵精怪的波斯猫。心情莫名其妙觉得非常好，第一次载女孩子出来兜风，明明才认识不久，却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完蛋啦！学校要关门了！”猫捂住半天才抓到的萤火虫着急地说。

“没事，我保证安全把送你回去。”

最后，我带她到东门附近翻墙进了学校。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没想到她看起来娇小，倒也挺沉的，还有，屁股摸起来手感绝佳。最后她坐在墙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我，发誓再也不会跟我出去了。

然而第二天我们又见面了。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心情都是畅快无比，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天。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混混，她是重点班的优等生。但我们又有着相似的背景，猫是被她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丫头，受尽叔伯婶子白眼，我也算半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除了给钱他们一概不管我。到底是什么冥冥之中把我们相互连在一起？我想大约是孤独吧，深入骨髓的孤独，不被需要，没有人真正在意我们。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就不孤独了。

有一天，猫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经过我的观察，你应该可以更有作为，这样混子日太可惜了。我觉得你应该好好念书，上个好大学，你能做到。”

许多年来，我第一次认真回顾过去到底做了些什么，纳闷是不是要听她的话好好念书。不过我的学业已经荒废了那么久，想要认真坐在教室里听课、刷卷子，我实在没有信心。便依旧和无极、抽子继续喝酒打架，度过一个个毫无意义的夜晚，假装自己的生活一点问题都没有。

“今天下午放学到3号楼顶楼来，五点。我们一起学习。”我坐在墙头思索这猫发来的信息，到底要不要去？不去的话她会很失望吧？会不再理我吧？两个穿着整齐校服的男生夹着书本走过，他们边走边谈论着刚测试完的卷子，看起来兴致勃勃，充满了自信。“如果他们能够做到，我当然也可以。”

我瞄准近处墙边的垃圾桶，像投篮般把空啤酒罐扔了进去，完美进框！我跳下来准备去赴约。突然一队人马迎面飞奔而来，最前面的两个赫然是无极和抽子。这两家伙不肖说肯定又自不量力去多管闲事了，真搞不懂，就不能等我在的时候再打吗？

“九哥！”抽子看到我大喊一声，紧接着被后面一个光头追上一拳打倒了，无极立马掉头去救他，一群人扭打起来。我还想什么？冲过去一个飞毛腿把光头揣了个狗啃泥，左拳右腿加入了战斗。我们三对六，人数上吃了亏，但只要我在，就没有逃跑的道理。最后这几个瘪三被我们打得狼狈逃窜，当然我们仨身上也挂了彩。

“哈哈，原来是一群脓胞，呸！最看不起这种勒索学生的流氓。”抽子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那你丫刚才干嘛非拉着我跑？”无极给了抽子一拳。

“啊痛！他人多啊，我又不欠抽不是？还好遇上九哥。走，哥，我请喝酒。”抽子说着搭上我的肩膀。

“我还有事。”已经迟到了，我心急如焚，今天我非去不可，趁我的勇气还没消失。

我一路小跑到学校去，浑身疼，再爬楼梯到六楼，已经气喘吁吁了。

还好，她还在。那一刻，我的心终于感觉安稳了。

“又打架了？”猫皱着眉头看着我。

“没事，我决定了，从今天起要和你一起好好学习！”

“等着，别走。”猫飞快地跑下楼去，过了十分钟左右才回来。大约是跑得快，她的脸颊通红。

她把一个小纸袋放在石桌上，从里面拿出了碘酒、棉签和创可贴。

“别动。”她沾了碘酒轻轻擦拭我嘴角的伤口，“疼吗？”她温柔地吹了吹，简直是赤裸裸的诱惑啊！

这会儿我哪里感觉得到疼痛，整个心砰砰直跳，脸颊发烫，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九哥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我、我哪有？我热。”

她噗呲笑了：“还有哪里受伤了？我看看。”

“没、没有了。”再看我就得脱掉上衣了，唉，这傻丫头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授受不亲吗？

“好了，你先把这张卷子做一下，我先了解一下你现在的基础怎么样，然后再给你制定学习计划。”

一张上学期的基础知识题，语数英都有，手写的。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妈的，我快哭了。

从那天起，3号楼顶楼的亭子就成了我们每天见面的地方。我真的开始认真学习，猫也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当然，我也回报她一次比一次进步的成绩。她很开心，我也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充实和自信，那种被在意、被肯定的感觉，常常叫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无极和抽子说我见色忘友，说我恋爱了。

我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但我喜欢她，喜欢她所有的样子，她专心致志地看书写字，她偶尔颦着眉咬着笔，她左手轻拢滑落脸上的柔软发丝，她冷不丁暴击我走神的脑袋，她笑我是猪头，她夸我学得好……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叫我欢喜，想起她总叫我心情愉快，见到她更是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九哥，你进步很快，但拉下的功课太多，我们晚上再补补。晚自习后我们到麦当劳去学习。”

鉴于上次的教训，我总是远远跟在她身后走，以防又遇到流氓。我们默契地走着，悄悄地在一起。但不知道哪天开始，关于我们谈恋爱的流言四起，并很快传到了老师耳里。我和猫分别被各自的班主任叫去训话，并被勒令断绝来往。其实学校里早恋的并不罕见，我和猫的事情如此小题大做，不过因为在老师眼里，我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后进生，生怕我拖累了优等生。

“你，要放弃我吗？”那种被抛弃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我的声音几乎在发抖。

“不，我永远也不会。”她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她的眼神勇敢而坚定。“但我们要换个地方，楼顶太冷了。”

我才意识到她的小手真的很冰。我把围巾解下围到她脖子上。

“和我在一起，你怕吗？”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好，跟我走。”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往楼下走去，这次我们不再一前一后分开走，而是光明正大地牵着手，招摇地走在校道上。她没有甩开我，只是看着我调皮地笑了一下。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她，她也只有我，除了失去彼此，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带她回家，她走到阳台去，兴奋地指着那个小胡同说：“是不是哪里？我们第一天见面的地方。我记得那天的云很美，见到你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一句电影台词——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色的云彩来娶我。”

“咦喏，原来你也是个花痴啊？”我用食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哼！你个笨蛋！快点学习啦。”她撅着嘴回屋里去找书桌。“想不到你住的地方还挺干净的嘛。以后放学我们就在这里学习吧，终于不用挨蚊子咬挨冷风吹了。”

其实我提前刻意收拾了一番，我甚至还买了新的床单被子洗簌用品之类的。我知道有一天她会来到我身边，但我没想到那一天来得这样快。

说不清楚是蓄谋已久，还是天意使然，一天晚上我们在背单词的时候，窗外雷鸣电闪下起了雨，屋子里的灯闪了几下就灭了，四周突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随着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猫温软的身体一下子扑到了我怀里。

“我怕。”

“喂，我说你该不是想趁机占我便宜吧？”我打趣她，抬起食指又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的身体僵着没敢动。她抱得更紧了，而且，她在发抖。“不是吧？你真的怕打雷啊？”她没说话，我只好任由她抱着，轻轻拍她的背。真的没敢动，除了翻墙那次摸过她屁股，以及第一天带她回家时牵过手，我们还没有过别的亲密接触。我不知道女孩子的身体原来这么软，这么香，感觉就像可爱的小甜点，让人很想咬一口。一想到这，我就忍不住直咽口水。猫抬起头看着我，借着一闪而过的光，我看见她盈盈的目光，我低头亲吻了她。我们不知道在黑暗中拥抱了多久，亲吻了多久，直到被她压着的左腿都发麻了，她才松开我长长嘘了一口气，又不住拍了拍心口。

“我、我去找蜡烛。”我把她轻轻放回椅子上，趁机跑进房间大口喘气。虽然这种事我想过很多次，拥抱接吻什么的，但真的发生了，那种奇妙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心好像快要跳出来了，身体里像有暖融融的电流在游走，每个毛孔都在欢喜地呼吸。

那天晚上一直下雨，她没有回去。我给她在隔壁房间整理了干净的床铺，又点着蜡烛陪她直到睡着才回房。整个晚上我都在回想着她柔软的唇和甜蜜的吻，不知什么钟点才沉沉睡去。

我们日渐亲密，她留宿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甚至经常耍赖在我床上睡觉，我既拿她没办法，又沉浸在幸福中不可自拔。最后我干脆让她搬来与我同住，省得每天浪费时间摸黑送她回学校。我的成绩一路往上，她也保持稳中有升，老师们不好再说什么，况且也没法找家长，因为我们都没有。

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猫的出现，就像一道光指引着我从黑暗中走出来，她信赖我、给予我帮助、以及爱，让我原本浑浑噩噩的人生变得健康、阳光。我不知道对她而言，是不是同样如此，我希望是。那时候我们计划着，要考同一所大学，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然后结婚、生两个孩子，最好两个都是女孩，像猫一样可爱的小女孩，我们会对孩子很好，不会伤害她们。我们要永永远远在一起，直到头发花白，直到牙齿掉光，死了也要在一起。

我记得有句话说：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来。虽然后来我知道，那并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它把我们拼尽全力去经营的一切美好，全都毁了。

就像第一次遇见她的那天一样，是个周日，我站在阳台等她从奶奶家回来，等了很久，等到天都快黑了，电话也打不通。我心急如焚地从阳台走到客厅，又从客厅走到阳台，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当手机响起的时候我手抖得差点把它摔到了地上。

“猫你到哪了？”

“老九是吧？”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我心一惊，再次确认是猫的号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妞在我手上。嘿嘿，真费了我们不少功夫。”

“让她接电话。”

“九哥，救我！”她颤抖的声音像尖刀一样插在我心上。

“猫，你怎么样？别怕，我马上来！”

“限你二十分钟到桥西糖厂五号楼，你一个人来，报警的话你女人死定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根本没想到应该先报警，一心只想着要快、要以最快的速度去到她身边。我抓起桌上的钥匙和水果刀冲出了家门。我想我已经失去了理智，只记得发疯似的开着哈雷在废弃的厂区找五号楼。

我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眼前的那一幕叫我一下子火冒三丈，眼泪也瞬间夺眶而出。猫衣衫不整地被麻绳绑住手脚，像个被丢弃的流浪猫似的蜷缩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她的嘴被黑色胶布封住，看到我来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哗哗地流着。我根本没法思考，一冲进门就遭到埋伏的几个人拳打脚踢，转眼就被打趴在地上。

“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我被反手制住压在地上，“猫，你怎么样？混蛋，放开她。”我嘶吼着。

“放了她？你知道我们蹲了多久才等到这个机会吗？”一个大块头走到我跟前，把脚踩在我脸上，我认出他来。“哼，你每天跟个保镖似的黏着她，叫我们好等啊。上次这妞报了警，叫我在里面蹲了两天，我吃了很多苦头啊，还被我爸禁足整整一个月。你说这笔帐该怎么算？啊？”说罢又狠狠地踩了我一脚，我看到猫一直泪流不止。

“你到底想怎样？”看来还是把报警的事算到我们头上了。

“现在嘛，还没做什么，但你很快就会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了。”他给按住我的人使了个眼色，金毛嘿嘿一笑往猫那边走去。我拼命挣扎着，想到猫不知要受怎样的折磨，我的心像裂开般的痛。

“唔唔……”她挣扎想着逃开那在她身上乱摸的臭手。

“嘿嘿，我刚才可是忍得好辛苦啊！你喜欢叫，就叫个够吧，哈哈！”这畜生撕掉她嘴上的胶布，边淫笑着边去撕扯她的衣服。

“九哥……”她绝望地喊着我的名字。

“住手！给我住手！”我奋力挣扎，可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乳房暴露在这班禽兽的眼里，叫人恶心的污言秽语和奸笑在这废弃的仓库里回响。从前听说疯子力气奇大，我想那时的我肯定是疯了，因为我全身陡然生出一股无穷的力气，我挣脱了三个大汉的压制，爬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藏在靴帮里的水果刀，冲上前去一刀插在正在解皮带的禽兽身上。

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温热地裹满了我的右手。我转过去恶狠狠地盯着他们，我拿着的红色刀子还在往下滴血。我想我是真的疯了，像个杀红了眼的恶魔，我冲到人群里去又捅了一刀，其余的人喊着“杀人了”便惊慌地往大门逃去。

“不要！九哥，回来！”

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呼喊我才清醒过来，我把她身上的麻绳割断，又把外套脱下把她裹得严实，抱着她上了车。我一言不发地抱着她上了三楼，给她脱去凌乱的衣服，给她洗头洗澡，也把我自己彻底清洗了一遍。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我把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求你，要我。”她紧紧抱着我。

我们好像都已有预感，命运之手马上要把我们分开，于是拼了命地相互索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身都痛，心也痛，连呼吸都痛。她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最后，连我自己也哭了起来。

我在少管所接受思想改造半年之后，被转移到了正式的成人监狱，也就是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我还记得与猫最后一次见面时说的话：“房子出租，钱你拿着，搬回学校住。好好学习，抽屉右边有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最后，我不会再见你。忘了我吧。”

我也记得她的话：“不，我永远不会放弃你，我会一直等你。”

七年了，我没有再见她一面，但她每个月都给我写一封信，写了整整七年。她的信有时很长，絮絮叨叨，大都关于她的日常琐事，有时很短，寥寥数语，她说会一直等我回来，她说房租都存起来了，留着我们以后结婚用。她给我寄各地的明信片，寄各种各样的书。她说要好好看书啊，以后还可以参加自考。她的信并不悲伤，末了总会加上一句：“无常如风起，人生不可弃。”

高墙里的日子很难熬，但如果没有她的信，肯定会更难熬。无论如何，我拼命坚持着，认真活着，争取减刑。

在这亮如白昼的夜里，我再次仔细端详随信送进来的照片，她盘腿坐在一群衣着朴素的孩子中间，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明显的高原红，笑容灿烂。她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很健康，那双依旧明澈如水的眼睛，透露着勇敢和坚定，又恍如有着海洋般深不见底的感情，就像她正在看着我。

再过半年，白夜将尽，我会从那扇厚实的红色大门走出去，我知道我和猫的故事，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