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洋峪河桥等你

王东海

这是关中南部樊川地区一个美丽的地方，这是一个万亩桃花盛开的地方。每年春天，桃花如约而开，花海灿烂，宛如霞光满天；游人如期而至，徜徉期间，流连忘返。

然而在王轩的记忆中，那一年的桃花似乎要比以往开得更晚一些。那是正月初八的晚上，一家人正围坐一起有说有笑的边看电视边吃团圆饭 ，春花的妹子春香急急火火地跑来，把他叫出门外，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王轩听罢，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王轩哥，我爸这会儿又不在家，你快说，这事咋办呀？春香眼泪花花地跺着脚焦急地催促着。王轩猛咋恢复过来不容置疑地说，赶紧走，我跟你过去看看。两个人一前一后跑着赶往村南头的春花家。

春花和王轩同龄，俩人青梅竹马，一起上学一块长大 ，又都没有考上大学。从小结下深厚友情的俩人早已私定终身，非对方不嫁非对方不娶。年前王轩听人说春花他爸要把春花嫁给邻村的徐波。就在当天晚上，春花告诉王轩，她爸就是个势利眼，看着徐波包砖厂这两年挣了些钱，想拿她来卖钱 ，门儿都没有，啥年代了，还是老一套思想……她给本来在这件事情上就很自信的他又吃了一颗定心丸。现在突然得知春花喝了农药，是不是还是因为婚姻的事情和她爸赌气才出此下策。他问春香，你姐为啥事情喝的农药 ，春香流着泪，喘着气说 ，跟我爸生气呢。春花家其实也不是很远，也就几百米就到了。

春花家是三间厦房，没有街门也没有院墙。还未进屋就听见一声剧烈的干呕声，王轩的心就咯噔一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去。一明两暗的格局用土坯扎垒而成。按着紧跟而来的春香的指引，揭开门帘，一眼看见趴在床边的春花，歪着的脖子上一条麦秆粗的青筋暴起，正张着口干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一股子农药气味；春花的母亲弯着腰正在给女儿捶打着后背。王轩一下子就急了，有点埋怨地说，婶呀，你咋是个凉凉性子 ，还不着急，赶紧送医院吧！说着不由分说，背起神情已有些呆滞的春花就往外走。母亲跟着 。妹子春香跟到外边了才想起姐还光着脚，又返身进去提了鞋跑出来，随手把门拉上。

月亮还没有升起，暗淡的夜色下，黑漆漆的街道村巷空无一人，昏黄的灯影映在临街的窗户上，偶尔能听到或近或远零星的爆竹声，袭人的寒气中夹杂着幽微的燃烧过的火药味儿和脖子根儿春花呼出的刺鼻的农药味儿。

情况危急 ，时间就是生命。王轩鼓足全身的劲儿，马不停蹄一口气将春花背过洋峪河桥直奔环山路。快到路口时，看见远处有两束汽车的灯光在向这边缓缓移动，王轩喘着大气催促，婶！你和春香赶紧去挡这个车，一定要挡住噢！母女俩站在公路中间大幅度地摇晃着手臂，那辆开来的面包车终于停了下来。问明情况后 ，好心的司机将车靠边 ，下来一起帮忙把浑身瘫软的春花抬上汽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县医院。

急诊科的医生对春花作了简单的检查和紧急化验后，立即组织医护人员进行抢救，春花被推进了抢救室。三个人只能在一门之隔的外边焦急地等待着。

儿时的一个夏天，天气异常炎热。王轩正和一群脱得光溜溜的小伙伴在柳荫婆娑的洋峪河里忘情地戏水玩耍，忽然看见春花的母亲站在桥头扯着嗓子在喊春花的名字，春花立即爬上河岸穿上短裤和背心跑了过去。母亲嘬着嘴嗔怒地训斥，人家娃子娃光尻子耍水 ，你个女子娃也光着尻子耍水 ，不嫌羞！……不知咋的，王轩看到坐在对面连椅上的春花母亲，却一下子想起儿时的这件事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一直和他们六七个男孩不分彼此，一样光着尻子在河里耍水的几个女孩从此再也莫有和以前一样了 ，大概都被大人教训得知道规矩了，那就是：女子娃不能和娃子娃一样光着尻子在河里玩耍。这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记忆犹新。

黎明时分，春花在医生们高超的医术下终于从死神的桎梏中逃脱出来，从昏迷中苏醒，转入留观室输液治疗。那位忙了一宿没有眨眼的主治医师打着哈欠告诉三人，多亏送医及时啊，要再耽搁一二十分钟，后果不堪设想。

春花静静地在病床上躺着，当他看到母亲、王轩和妹子进来探视她时 ，嘴角微微动了动，眼睛一眨，一串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扑漱漱滚过娇俏的鹅蛋脸，消失在腮边乌黑的头发里。

和徐波还有几个狐朋狗友在外边喝了半夜酒的春花父亲司治荣踉踉跄跄回到家时已经酩酊大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倒头睡下。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惊奇的发现家里就他一个人，就到左邻右舍隔壁对门打听那娘仨的下落 ，正好遇到坐头一趟班车回家，在县医院急诊科当护士的王倩倩 ，才知道了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七魂少了六魄，从心底里彻底打消了非得把女子嫁给徐波的荒唐想法。心说你想嫁谁就嫁谁吧！爸再也不为难娃啦！

三天后，春花终于出院了。重新回到村子的春花告诉王轩 ，我爸再也不管我的个人事情了，咱们结婚吧！王轩点点头说，我的单位还有年前遗留的几笔欠款，我去收一收，最多十天半月就能弄完，回来咱俩就去领证结婚！春花搂住王轩的肩，饱含深情地望着他，踮起脚在他那毛茸茸的嘴巴上深深地亲了一口，坚定地说，桃花开时，我在洋峪河桥等你！

王轩的欠款收得非常顺利 ，刚刚十天就将六笔欠款中的五笔悉数收回，公司老板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又不无感慨，你是咱们公司文凭最低的一个，却是业务能力最强的一个，看来今年的全年度第一又非你莫属了！你真是咱们公司的一个英雄人物啊！

英雄人物，王轩暗自嘲笑这个老板上学的时候语文肯定没学好，用词不当，在这种情况下用业务精英这个词应该才是最合适最恰当的。记得在自己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个盛夏的夜晚，都在院子如水般的月光下贪婪的聆听爷爷讲出的一个个英雄的故事，这些活灵活现的英雄人物就在他幼年的心中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英雄人物感天动地的浩然正气也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人生观念和日常生活。

然而不幸的事情就在第二天发生了。那是在他收完最后一笔欠款，回到公司办完交接手续 ，刚刚走出单位院子，一眼眺见马路对面那条窄巷子上空浓烟滚滚，烈焰冲天。他毫不犹豫地跑进路边的电话亭拨打119报了火警。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那是一个非常老旧的五层楼小区，由于环境并不是很好，加上配套设施远远跟不上生活需要，原来的主人基本上都搬到别处去了，现在租住的大都是些跟他一样来城里务工的人员 ，有的还带着老人和孩子。自己才来城里时，也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找过房子，最后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别处。去年刚入冬时，租住在这里二楼的一家就发生过一次火灾，听说是由于电热毯使用不当引起的，幸好当时房间没人，加之也没有几样东西 ，只烧毁了一个床和床上的被褥，火势也没有波及到四邻。

王轩挂上电话，穿过马路上密集的缓慢行驶的车流，来到马路对面，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大堆围观的人群。就在这时，从浓烟中传来小孩子凄厉的哭喊声 ，妈妈呀 ，妈妈呀，你在哪呢嘛！接着，人群中就有人惊呼，楼上还有小孩！

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瞬间从王轩的脚跟腾起，迅速充盈了全身，他像一只冲破牢笼的狼一样冲出人群，冲进了灼热呛人的浓烟之中。凭着哭喊声传出的方向，他估摸出孩子应该在四楼阳台的中间。他憋着呼吸忍着强烈的烘烤上到四楼，果然发现一个小孩，他背起就走。就这样，第一个孩子得救了。当他得知房子里还有这个孩子的奶奶和一对双胞胎妹妹时，他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进到房间里，摸索着将一对双胞胎女婴抱起，艰难的下来，放到安全地方。返身去救小男孩的奶奶……当他把那位老人背下楼刚刚放下时，眼前一黑，一头载倒在浓烟里。

随后，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相继赶到火灾现场。灭火、搜寻被困人员、转运伤者三项工作同时进行。

古都南郊这场大火熄灭后的当晚，市电视台都市新闻栏目播发了这起火灾的现场采访视频。事发时刚好路过那里的王轩的同事李小雪见证了火灾的全过程，她在采访镜头前详细地向记者介绍了王轩在大火中救人的具体过程。

这则新闻播出后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和广泛的社会关注。市长、市有关部门领导，第一时间赶赴医院看望伤者并对医院领导做出指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在大火中勇敢救人的青年英雄，积极向社会传播正能量。随后社会各界人士纷纷前往医院看望王轩。

春花是从电视上看到报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和王轩的父母坐进城的首趟班车匆匆赶来的。

重症室里的王轩 ，头和脸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只露着嘴巴鼻孔和眼睛；床头旁边柜子上心电图监护仪的红色指示灯很有节奏的闪着 ，发出短粗的咯儿咯儿咯咯咯儿的响声；输液架上倒挂着的液体瓶不断地从瓶口处向液面冒起一串串小泡儿。市民送来的鲜花挨着墙壁一圈摆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还不时有人送来鲜花交到特护人员的手中，转达自己对救人英雄的崇高敬意。

负责对王轩治疗的主治医师耿教授，在医院的会客室接待了她们三人，委婉地告诉三人一个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说王轩由于在浓烟中时间过长，大脑严重缺氧，导致了不可逆转的脑细胞损伤甚至死亡，通俗地说就是植物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能永远躺在病床上靠输液和胃管灌注流食维持生命……王轩的父亲问，还有没有啥别的办法能治疗这种情况？耿教授无奈的摇了摇头，说当今全世界还没有任何有效的治疗办法。闻听此言，三人嚎啕大哭……

按照医院重症室只能留一个陪人的管理规定，三人和医生商量后决定让春花留在医院，王轩的父母于当天下午非常难过的依依不舍地挥泪告别儿子和春花，动身回家去了。

坐在王轩床边方凳上的春花现在已经彻底的冷静下来，望着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的心上人，她多么希望他是太累了睡着了，是耿教授老糊涂了把病情弄错了，甚至固执认为就是这样的，他只是睡着了，根本没有什么脑死亡。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上苍：老天爷也，人常说 ，人有善念，天必佑之。求您大发慈悲，让我的心上人，让这个在危难关头救下四条人命的善良好人快点醒过来吧！

接下来她就慢慢低下头去把嘴凑到王轩的耳边轻声细语地呼唤：亲爱的，我在洋峪河桥等你！

就这样一遍默默的祈祷，然后一句深情地呼唤。从白天到夜晚，再从夜晚到白天，不厌其烦，没有遍数重复地进行着，她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纷乱的思想保持专一从而变得比较安静 ，也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地燃起她心中的希望；一个目标，就是一定要把心爱的人从沉睡中唤醒。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

春花一成不变执着地想唤醒心上人的做法，在西北医学界很有权威的耿教授看来无疑是白费力气痴人说梦。然而就在第十天的下午，重症室传来的消息却让他直呼，奇迹！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啊！

王轩奇迹般地苏醒了。不知道是春花的诚意感动了上苍， 还是王轩福大命大，或者是耿教授真的弄错了；就在护士拿着一瓶液体推开门的那一刻，准确无误的看到病人露在被子外边，扎着液体的右手明显地动了一下；那时，已经廋了一圈的春花刚刚在心中祈祷完正准备到耳边去呼唤，也看见王轩的手向着身体的那边转了一下，又恢复到原状。护士换完液体立即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耿教授。那个护士走后，春花接着下一步的呼唤，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声呼唤过后，王轩竟然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五天后，在回村的环山路口，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村道两边由于倒春寒的影响，致使花期比以往推迟了大约十天左右的万亩桃花才刚刚开放 ，如火，如云，如霞，热情洋溢 ，赏心悦目。

春花拉着王轩的手边走边问，你还记得上次你走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王轩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道，记着呢：桃花开时，我在洋峪河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