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活过了多久了。
窗外的风和雨交错着撞击玻璃,呜呜的声音,活像一个将死之人不甘的怒喊。我想起来看一看前两天种在院子里的海棠花是否还在,奈何沉重的身躯无法得以动弹。
阿草儿看到我的样子,急急放下手中的活去扶我,可我已经失去了起身的欲望,冲他摇了摇头。这孩子,好是好,可惜是个天生的哑儿。想当初我并没有想过收留他,谁知老天的安排不是谁都能看透的。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阿草儿的场景。我已游荡在这世间太久,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不久于人世的。我扶着寒冬残留下来的枯草,攀着泥土坡向深处走去。我记得这片地方有个不深不浅的土洼,每到夏秋多雨时总会积起一汪水。但我老得已经忘记它的具体位置,所幸强撑着一人多高的芦苇,歪歪扭扭的,显示它曾经的存在。我坐在芦苇丛边,听到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那颗老得我以为已经停止的心脏居然还能发出嘭嘭声。我有点想笑,但我又笑不出来。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迟疑着是不是应该到芦苇丛深处走走,就像小时候那样的任性。可我又怕深处会不会暗藏着柔软的泥潭只待着我,以我这样残破的身躯,我想恐怕会难以挣脱吧。虽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已经足够了,但在这暗暗散发臭味的泥潭里死去,似乎也不是我所想要的。说来可笑,我无数次地想过死,却从没想过死在哪里。
我坐在芦苇丛边足够久了,久到恍然又过了一个世纪,久到觉得自己又多赚了这世间活着的便宜。今天的天呀,有点冷,不然我还真打算枕着枯草睡一觉,不管是否还会醒来。不过,即使不睡,躺躺也好。我想此时任谁见到我都以为是只孤魂野鬼。这样也好,不论是谁一旦有交集就会有牵连。
我看到枯草的纹理里满是黑色的灰尘,不到近处这是永远也发现不了。世间许多的干净只是自以为。也就是这时我听到了其它的声音。我一度以为是自己耳鸣引起的错觉,我侧耳听了好久。那声音对我这漫长的人生是不熟悉的,但我确定我听过。我辨认了好久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芦苇丛中传出的。我真的是很想为自己鼓掌喝个彩,看来我是真的该归于这片天地了,既然如此就不要辜负老天的一番美意吧。
我以为老天会让我深陷泥潭,谁知老天让我捡拾一个婴孩。这孩子就是阿草儿。那时候他还没有名字,阿草儿还是很久很久之后才起的名字。那时的阿草儿裹着厚厚的小棉被,被塞在一个纸箱子里,身下垫着厚厚的脏破不堪的棉絮。我觉得他应该死了,但若有若无的哼唧声却极力证明他还活着。他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熟悉。我慢慢蹲下身子,摸了摸小脸,冰凉得手疼。我不知道该不该抱他。看看周围一人多高的芦苇密密遮遮,更何况还连着一片荒地,看样子扔他的人是下定决心不让阿草儿轻易被发现,甚至可以说没想过让阿草儿活着。可偏偏,还要给他裹上厚厚的棉被,垫上厚厚的棉絮,真是可笑极了。
我还在思考时,身体却抱起了阿草儿。我想我真的是老了,老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或许是觉着温暖点了,阿草儿轻轻地哼了两声。也罢,就当一次善人吧。在我起身时,发麻的脚在烂泥上滑了一下,我跪在了地上,膝盖陷在了沉积多年的烂泥里。我看了看怀里的阿草儿,睡得安稳极了。
我把这孩子交给警察。一个女警察红着眼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喂他热水。等警察登记完,阿草儿已经喝饱沉沉地又睡了。 我以为我与阿草儿的联系就此中断,谁知这才是开始。
一个月后,那名女警察抱着阿草儿和一名上了年纪的警察找上门来。他们说还没有找到阿草儿的父母,也没能找到一个适合寄养的家庭,问我能不能暂时收留他。据说暂居在女警家里的这一个月已经给她家庭带来了沉重的负担。女警抱着阿草儿不停地抹眼泪,呜呜咽咽说了好长时间,说得我有点昏昏沉沉。我从中只得到了一点信息,那就是阿草儿才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呀,真小啊,对于我这漫长的一生来说真的是太小了。我想当时我肯定是坐在椅子里睡着了,所以才会发生点头。等我清醒过来时,阿草儿已经在我怀里了,屋子里也没有了别人。我静静地看着阿草儿,阿草儿也静静地看着我。我竟然不知道孩子的眼睛是如此的透亮,亮得仿佛照见了我一生所有的往事。
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我从未怀抱过这么柔软的躯体。我想起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孩子,但她只在我身体里待过八个月。她的头发黑黑的,沾着血水贴在脑门上。我想抱抱她,可医生却抢先一步拎着她转身。是了,我记起了第一眼见到阿草儿的熟悉感,乌紫的嘴唇,残破如一只污脏乱猫。只是我不知道她的眼睛是否也跟阿草儿的一样透亮,从一开始她就闭着眼睛,从未睁开。她的一生还未开始就已结束,连带着我的年轻岁月。
他们每次送来所谓的政府补贴,总是叨叨絮絮一堆堆话术。我从不想过多理会他们,当然他们似乎也不想过多地停留。送走他们,我和阿草儿又恢复了以往的沉寂。阿草儿已经可以到处爬了,但他不爱爬也不爱笑也没有所谓的咿呀,我想是不是我这个老太婆太过于冷寂。他们给阿草儿起了个名字叫“王新生”。“王新生”,“望新生”,希望新的生机。名字很好,但跟着我这个老婆子算是糟蹋了。我不喜欢。我给他起了个新名字——阿草儿,我想起当初见到他的那片干枯的迷茫的草。
“阿妈,他乳名叫什么?”
“他叫‘阿草儿’,没有乳名。”但他们总是喜欢忽略后半句。
“阿草?”
“不是,是‘阿草儿’!”
“噢!”我知道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还是唤他“阿草”,“阿草,阿草……”
阿草儿,阿草儿——舌尖轻轻滑个圆,带着一丝柔软,但我从未喊过这个名字,至少在嘴上。他还太小,还听不懂。我这样告诉自己,自己也愿意这样相信,谁知我一信信了二十年。
阿草儿趴在窗子上使劲往外瞅,我知道他在担心那棵海棠。阿草儿对一切都显得淡淡的,却爱极了这棵海棠,这棵会开红花的海棠。我反而不喜欢,艳红艳红的,这世间所有的颜色都被迫失去了色彩,招摇得不够真实。
在阿草儿能独立的时候,一直都是他独自领取补贴。之后,回来的路上,阿草儿总会顺便给我买一些他认为我喜欢的小东西小零食,就如他很小的时候,我领着他顺便给他买些奶粉零食一样。钱不多,我们花的也不多,我们总是省去一切不必要的花销,然后把钱攒起来,虽然我们谁都没问为何攒钱。
上个月,阿草儿领取了最后的补贴。阿草儿已经不需要政府的补贴了,他拒绝了政府的好意,自食其力地找到了一份手艺活。那天,阿草儿将一小兜桔子放到我床头,却迟迟没有像以往一样起身存钱。我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他望向窗外,我也望向窗外。时针移了一大格,阿草儿动了动嘴唇,垂着眼,“阿奶,我能不能种一棵海棠在院子里?”我看到他这样说。
我点点头,“能。”我听到自己的回答,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欢愉。
阿草儿紧绷的脸笑了。其实他是没必要这样紧张的。
阿草儿去买海棠的那天,我执意要一块去。我也说不出究竟为什么,应该是待在家里太久了,该出去透透气了。阿草儿显然很兴奋,虽说他的表现与平日并不有所不同。我看见他走进一家花草店,走进海棠丛中。一棵一棵看得仔细,摸摸叶子,戳戳盆土,指指点点询问着价格。
我倚在门口恍若回到了多年前,那都是我以为早已忘记的事情了。那天他也是像阿草儿般仔细认真,斟酌着每一棵海棠。他说他要种一棵红艳艳的小海棠树,慢慢长大,至少院子不会孤独,等海棠花开的时候,树下会有新的生命在玩耍。他还说,人生不如意十八九,不与过去纠缠,才能有新的希望。而海棠花真正开放的那天,我站在树下却没有等到他的回来。我数着花朵,一朵、两朵、三朵……数到眼睛模糊。从那之后,我的院子里空荡一片。我想我生而孤独,就该这样孤独下去。一切的奢求都是妄求,连神也不愿听孤独者的表白。
阿草儿回过头用眼神询问我该买哪棵好。一棵已有一人高,枝叶间已鼓出花苞,而旁边的那棵不过半人高,要想开花看来还得等段时间。我看着阿草儿的眼睛,“小的。”阿草儿的嘴瞬间咧开了,露出一排大白牙,看来我回答到他的心坎上了。我很高兴,阿草儿也很高兴。阿草儿抱着小海棠,两只胳膊撑得大大的,生怕路过的人蹭到它的枝叶。跟着我活得太过于冷清了,阿草儿很受委屈吧?我坐在椅子里看着阿草儿忙来忙去,丝毫不知疲累。他细细地将石砾捡出,捏碎所有的土块,连往土里浇的水都是提前晒好的,阿草儿的每道工序都漫长地让我想睡上一觉。
“海棠还好吗?”我问阿草儿。
阿草儿犹疑不决地点了点头,我们彼此没有再说话。天空黑沉沉的,连雨点都像带着黑色打在透明的玻璃上。我想安慰下他,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安慰就能解决的。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阿草儿站起身来,取下墙上的伞出去了。我想喊他,可喊住他该说什么呢?我沉沉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一角天空。我看到乌云密密挤挤的,看到风在空中翻腾滚动,阿草儿这孩子一定是去给海棠打伞挡风去了。我又想起身去看看,想了想还是算了吧,随他吧!直到过了晚饭时间,阿草儿一身雨水地回来了,他歉意地寻问我有没有饿,等他换身衣服就来做饭,脸色却很轻松。我示意他没关系。怎么会有关系呢?
第二天,是个意想不到的好晴天,没有一丝云彩。我慢慢挪到窗前,院子里的海棠护着草毡。阿草儿在收拾院子,他将草毡上的绳子解下,细细地卷起,里面居然搭着竹架,结结实实的,怪不得还完好。真亏的这孩子心细!院子里铺上一层柔软的阳光,阿草儿置身其中,连带着他都在发光,温柔的光。二十年了,阿草儿二十岁了,我也因此多活了二十年。想想生命真的很是奇妙。忙完院子,阿草儿将工具伙计搬到院子里,他要做活怕吵我。
中午我告诉阿草儿想吃他做的荷包蛋。阿草儿很惊讶,但他没有表现得太吃惊。他知道我不喜欢吃鸡蛋,在他第一次做的荷包蛋我全吃光之后,我基本没再吃过鸡蛋。阿草儿很快端来一碗荷包蛋,破天荒地我吃了四个。荷包蛋还是挺好吃的。我刚放下碗,就听到门口有喊王新生的,我认得这声音,附近社区工作的小姑娘。阿草儿朝窗外看了看,略微皱了皱眉,低头要收拾碗筷。
“阿草儿,”二十年前我起了这个名字,二十年后我第一次喊出这个名字。我看到阿草儿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怔,他转过头看着我,有点开心,又有点委屈。“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碗一会收拾。我先休息会。”
我听到阿草儿走出屋门,坐在院子里,听到小姑娘说“我看你伙计都在院子里想你吃完饭肯定会继续干活的。我能不能在这里坐会呀?反正离上班还有段时间,我又没地方去”。我听不到阿草儿的声音,想来阿草儿也是不会拒绝的。小姑娘一惊一乍的,“哇,这小刀这么小,这么锋利啊……”她还说“王新生,要不你教教我吧,这样我也可以帮你干活了,算是中午你收留我的报酬吧……”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一直绕着我沉沉的大脑。我突然想问问他们,这棵海棠什么时候开花,但我似乎已没了力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