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一只脚跨进将军门槛的李总,成了植物人。
那年,薛阿姨四十五岁。
2018年5月28日 星期一 晴
文/杨小蟹
1
茶店子脑外伤医院,505病房里,李总突然睁开眼,双眸明亮,瞪得大大的,如十六的圆月。
他缓缓坐起来,轻声对我说:小杨,快喊你阿姨过来。
我愣了十几秒钟,目瞪口呆杵在原地,跟大傻子无二。
震惊之余,脑子飞快运转。
他认识我?
他怎么坐起来了?
他怎么能说话了?
他可是躺了十二年的植物人啊?
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学电视剧里的桥段,抬起右手朝腮帮子狠狠打了一巴掌。
“啪”的清脆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好他妈响,真他妈疼,原来是真的?!
李总坐在床上皱着眉头,一脸诧异盯着我。
他的表情好像在告诉我:这孩子不会是个傻子吧?傻子照顾了我一年?
我迅速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哆哆嗦嗦打电话给阿姨...
语无伦次,比当年见到的暗恋姑娘时还紧张,比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上台领奖还激动...
没过多久,阿姨“砰”地推开门,气喘吁吁跑到李总床前,紧搂着李总的脖子抽泣,而后号啕大哭。
边捶李总的后背,边狠狠地哭,怎么都止不住,好像要把这十二年来的辛酸和委屈,一股脑全倾泄出来。
李总淡淡地笑着,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他似乎做足了准备,就等待这一天到来。
李总右手轻摸阿姨的后脑勺,指尖顺着苍老发白的齐肩发丝抚下,循环往复。
他说:延英啊,你别哭,我这不是醒来了吗?哭个锤子哦...
顿了顿,他又说:这些年你辛苦了,实在不容易,你解脱了,我要走了,你好好活着...小杨,你要照顾好你阿姨。
我?我只是阿姨的一个小兵,一个非亲非故的过客。
李总倒在床上,医生护士一涌而进病房来,各种抢救,阿姨在一旁掩面抽泣。
我眼睁睁直愣愣,看着心率数值从97骤然直下跳到0,一条直线印入眼帘...
阿姨拼命飞起跑到走廊,一直跑,一直跑,没完没了,走廊像个没有出口的隧洞...
一瞬间跑进了厨房,油烟机嗡嗡作响,穿着白大褂的厨师在炒菜...
阿姨边抹泪,边冲过去夺走厨师手中的大勺。
她说:他还没吃饭,好歹吃饱了再走...
阿姨炒了一碗蛋炒饭,加了十几片牛肉,边炒边哭,眼泪噼里啪啦掉进锅里...
我站在一旁也静静流泪,任由它淌满脸,再从下巴嘀嗒嘀嗒作响掉落到厨房白净净的瓷砖上...
穿着白大褂的厨师也跟着流泪。
我明明不伤心不心碎,为何泪眼模糊止不住?
为什么那个厨师穿着白大褂?
他为什么流泪?
2
缓缓睁开眼,眼睛发涩,眼角留有未干的泪水,原来这终究是一场梦...
大男人家家的,做个梦也哭,真是没用。
渐渐清醒,梦境里的所有画面也逐渐消散,记忆还在不停飞速运转,翻江倒海。
我想,我不能让它就此淹没遗忘,不能。
此时的我,既感性又理性。
我迅速摸出藏在褥子底下的手机,嗖嗖打字记录下来。
抬头望向窗外,昨晚没拉窗帘,我们班最近这段时间睡觉都不拉窗帘...
漆黑的夜空远处,微微泛起了鱼肚白,这座城市它渐渐苏醒喽。
不远处的高速路零零散散驶过几辆车,灯光零星,拉出一条长长的光道。
金马河畔传来轰隆哗啦声,大概是昼夜赶工的工厂和河水潺潺流淌。
等天再亮点,这城市便会车水马龙,行人匆匆。
从五点零八分,到起床哨响起,我一直未睡。
心有点乱,前段时间梦回大凉山,也是与医院有关...
难道是让我思考生死之事?我才二十多岁呀。
难不成是二十多岁的自己就已经死了,活到八十岁才埋?
翻来覆去,思来想去,总结出两点:
1.人千万不能生病,一病钱白挣。
2.不负时光不负卿。(这就囊括很多了:理想,事业,爱情,旅行...)
斟酌再三,我没有打电话跟阿姨说那个梦境,怕她想起伤心往事而难过。
等成文时,我再告诉她,也做好了被她臭骂一顿的准备,毕竟她行事低调,勤勤恳恳一辈子。
在我心里,她是个伟大的军嫂,是个伟大的军医,更是个伟大的母亲。
怀揣心事,整天心神不宁。
晚上九点过,鼓起勇气给梁小姐打了个电话,没接。
没过多久,她打了过来。
她温柔的说:有事吗?
她又说:大晚上的,我这还是凌晨五点呢。
说完,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咳了两嗓。
是哦,人家在美国洛杉矶嘞。
我说:我好惆怅。
长长叹了口气后,一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只不过是个与她无关的梦境。
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
以什么身份?前任?朋友?还是债主?还是不太熟悉的陌生人?
或许此时,将大冰老师的话改两个字就比较合适:
我想,你我之间的关系比陌生人多一点,比恋人少一点,比擦肩而过复杂点儿,比萍水相逢简单点儿。
3
2013年5月6日上午,我拿着蓝色抹布,在擦窗台上的窗槽,里面落了一些灰,和一些死蚊子。
哨声嘟嘟响起,所有人楼道集合,靠墙一侧排开,班长凶神恶煞从排头一个一个过目到排尾。
再折回时,停在我面前。
他捶了捶我的胸,说:挺结实哈?你多高?
我扯着嗓子喊:报告班长,我一米七!
他说:就你了,赶紧收拾东西,去给李总当警卫员。
他扫了一眼楼道,又说:其他人解散!该干啥干啥!
班长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他说:好好干啊,别给我丢脸!
我扯着嗓子喊:是!保证完成任务!
心里暗自高兴,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终于逮着机会,上天眷顾我啊。
我麻利叠好被子褥子,用背包绳捆得方方正正,毫无留恋走出空空荡荡的房间。
大家都很忙,没有人送我,没有人帮忙提包,没有班长允许,大家都不敢送我...
在三楼楼梯拐角,小灰正跪着拿抹布擦地板砖,见我下楼,站起来靠一边。
他伸手过来,想要帮我提一个包。
他说:我送送你吧...
顿了顿,他难堪地憨笑,手在抹布上擦来磨去。
他说:...我我不能送你,保重啊。
他比我还胆小,新兵团时,他每天缩头缩脑小心翼翼,除了唱歌、答“到”和“是”声,是拼命吼出来的,其他时候大气不敢喘一声。
我也胆小,但脾气倔,有一回,班长摆拳的动作要领跟教员的大有出入,我打报告后,说他击打不标准。
班长不由分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一个漂亮的右摆拳,直接KO掉我。
他问:标准不?
我躺在地上懵了半分钟,爬起来,抬头挺胸。
我吼:报告!不标准!
“啪”,又来一个左摆拳,我趴在地上抖了两下,又迅速站起来,昂首挺胸,咬牙瞪目。
他问:标准不?
我吼:报告!不标准!
班长不再对我下毒手,竖起大拇指,你牛逼!然后我莫名其妙成了他班副...
小灰会理发,我经常找他帮忙理帅帅的光头,关系比较好。
他边给我推边在耳边小小声说:蟹哥,你那天真硬气!巨牛逼!偶像!欧巴...
我被他夸得飘飘然。
我说:以后哥罩你,谁欺负你,我打哭他回家找妈妈...
他咧着嘴笑,兴高采烈地笑,比中五百万还高兴。
他说:谢谢哥,有你这句话,那我以后谁都不怕了,班长算个鸟啊,拔光他鸟毛,让他变成秃鹫...
看他样儿,我打算吓吓他,我说:班长!你怎么来了?
他推子一丢,捂住耳朵,“啊”一声夺命狂奔,一溜烟不见踪影,只留余音在楼道里久久回荡。
我看着镜中公鸡冠头型的自己,泪奔:你回来,回来...
我穿着皮鞋,头也不回蹬蹬蹬地下楼:好好干,哥以后不能罩着你了,一切靠自己。
身后,他带着哭腔说:有空记得回来看看我。
我们不是老乡,感情比老乡的要深得多,他把我当作他的力量,我把他当战友兄弟。
后来听说,他依旧唯命是从,被呼来喝去,训练刻苦,累倒过好几次...
小灰啊小灰,你怎么还那么胆小,那么老实巴交。
后来再见到他,他当了警卫班班长...
后来,他去了大凉山,当炊事员...
后来,我也去了大凉山。
我从成都给他带了烘鞋器,他憨憨地笑,说:谢谢哥。
他怕我吃不饱,时不时偷偷塞我吃的,泡面,面包,饼干,牛奶...
后来,我再没见过他。
4
下午一点到的金牛区茶店子营区,处于闹市区,高楼大厦点缀其中,各种商品应有尽有。
营门不大,院子也不大,绿化却很好,桂花树依院墙栽满,一到九十月份,黄色、乳白色、橙红色桂花簇拥枝头,满院飘香。
彭老兵在营门口接我,他是李总上一任警卫员,我来接他的班,他带我熟悉工作三天,便去培训汽车驾驶。
五月份的成都,早已闷热不堪,汗水湿透了短袖常服,豆大颗汗挂满额头,再顺脸颊划至下巴,然后滴落。
彭老兵拎过我大黑包,边带我往宿舍走,边说:下午两点左右你就能见到阿姨了,她人很好,就是很好那种...
他顿了顿,努力组织语言:...她和蔼可亲,温文尔雅,有修养,有文化,勤快善良可爱,很时髦,做饭超好吃,好吃到想哭...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被他夸得这么无可挑剔,他不是傻就是傻了。
用可爱一词来形容五十几岁的人,比我妈妈年纪还大,合适么?
不合适。
你会对别人说:我妈妈是一个很可爱的女人?
打死我也不信。
后来我信了,我买新手机那天,得以完美验证。
货真价实的可爱。
我拿着新手机要给阿姨拍照,她笑呵呵,两剪刀手摆在脸颊两旁:耶~
连拍几张,她看着照片没拍好,稍加指导,让我继续给她拍。
两剪刀手摆在脸颊两旁,微点头:耶~
而后咯咯笑。
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学着年轻人摆剪刀手说耶。
完全是可爱的老小孩。
5
阿姨坐在靠窗的蓝色折叠床上,正襟危坐,戴老花镜心无旁骛看报纸。
哎哟,文化人嗦。
我和彭老兵走到她跟前,她才放下报纸,缓缓抬头,微笑看我。
她热情地说:快坐快坐。
她身穿碎花衫,蕾丝衣边,下身蓝色A字裙,气质非凡。
我的目光落在她波浪卷齐肩短发上,且颇有弹性。
阿姨讲话,它在弹,阿姨转头,它在弹,像弹簧...
它居然会弹?
我直言直语:阿姨,您的卷发真好看,像煮熟了的弹性十足的老坛酸菜面,撒点佐料就可以吃了。
阿姨笑得人仰马翻,她说:小杨你真幽默,我的卷发是天然的,从小就这样。
我说:哎哟,好厉害,还是跨世纪的波浪卷?!走在时尚最前沿。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起身夸个小挎包笑意盈盈离开。
她要早点去买菜,回家照看小孙女儿,准备晚饭,每天如此。
彭老兵跟我交接任务,我拿本子记着,不记不行,事情太细碎,我脑子不够用了。
每天三顿饭,三顿药,两顿水果,三次雾化吸痰,定时喂水,定时按摩,定时排便,定时量体温...
两天洗一次头、擦一次澡、换一次衣服,一个星期换一次床单和被套...
一个月输一次液、换一次流食管,三个月换一次气切管...
第二天,阿姨说:小杨,阿姨给你两天时间考虑,不想干可以走的,没关系,阿姨再找人来...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况还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有什么干不了的?
下午捧着稀稀拉拉的臭粑粑,躲进厕所哇哇吐...
真的很恶心耶,哇...
6
一个星期后,阿姨给我上了一课。
她说:小杨啊,虽然你出入自由,工作环境相对宽容,医院又是美女聚集地,但你要自律,要经得起诱惑...
嘚啵嘚嘚啵嘚...
我特别自律,特别经得起诱惑,美女都是浮云。
实习美女护士多,来了一波又一波,她们一个个长得白嫩嫩水灵灵的。
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没错哇,好想去捏捏她们的脸...会不会揍我?
穿粉红衣服的像车厘子,穿青蓝色衣服的像蓝莓,穿白大褂的像甜瓜...
我天天流口水,盯着她们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感觉错过了好多会行走的水果。
有一甜瓜小美女,每次到她值班,一进房间就小哥哥小哥哥的叫我。
小哥哥,我量体温来了...
小哥哥,我送药来了...
小哥哥,我看你来了...
唔?看我作甚?
嗯,我知道我很帅,但是姑娘,咱能矜持点不?
我被她叫的春心荡漾,心里泛起一层又一层涟漪。
我是一个自律、经得起诱惑、纯洁含蓄的美男子...我忍。
阿姨她老人家,在人家护士面前夸我懂事,沉稳,老实安分。
对哦,我这么老实安分的一个人,天天绿军装黑皮鞋,规规矩矩进出医院。
再加上要身材有身材,要颜值有颜值,还乐于助人,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帅呆了,编不下去了...
一次下班,刚出医院门,走到马路上,一老太太拦住我,让我帮她背车上的女人去医院。
女人蜷缩在座位上咿咿呀呀呻吟,蓬头垢面,煞白煞白的脸庞。
我吓了一跳,心里一惊,还等什么呢?
二话不说双手一揽,撒腿往急诊室狂奔...
好事不留名,扶正大檐帽,消失黄昏里。
无巧不故事。
此小小善举,刚好被下班的小甜瓜看到了。
第二天一早,我提着早饭,带风潇洒走出电梯,心里乐开了花,还沉浸在昨天“英雄事迹”中。
五个女护士,在护士站叽叽喳喳讨论个什么。
孔老师是名老护士,她眨巴着眼睛,饶有兴致盯我看。
她说:削(小)杨,来来来,听说你昨天抱了一个美女...
谁造的谣?
看我不拿棒子杵死他。
什么叫抱了一个美女?
明明是发扬中华五千年传统美德,路见危难,出手相助,好不好?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五个女人,这还了得,不得闹翻云霄宝殿。
我哪见过这阵仗,绯红着脸,落荒而逃。
一点办法没有,我害羞,我是含蓄的兵哥。
7
看我这样,护士们更喜欢逗我,开涮我,或者说调戏?
以孔老师那个老护士为首,对我发起猛攻。
我好害怕,害怕她们吃掉我,每次经过护士站都加足了油门狂奔,拐弯也不带减速。
有一回,正好在拐弯处和孔老师来个美丽的拥抱,撞个满怀。
可被她逮住了。
她提溜我后衣领,说:削(小)杨,你最近老躲我干嘛噻,我又不是母老虎,嘎...
我瑟瑟发抖...
心里骂娘:妈了个巴子,削你大头鬼。
她又说:据我观察,你没有女朋友嘎,给你介绍个妹儿认识嘎...
我眼前一亮,哎、这个好。
坐在柜台里的一个实习护士站起来,目测比我高出五公分,我得仰视她,心宽体胖,得一百三多斤吧?
如果人的战斗力分为十级,她得八级吧?
女人堆里的巨无霸?
她这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彪悍。
她朝我说:我从小就喜欢兵哥哥,特帅特酷,兵哥哥我喜欢你...
我被吓跑了,边哭边跑。
大檐帽掉了都不敢回头捡。
孔老师你个扑街的老女人。
老孔贼心不死,非得关心我的人生大事。
早上查房时,她身后跟着一群护士,没几个看得过去的。
我心有戚戚焉,挪步到靠门处,好逃跑。
她果然又叫住了我,她说:削(小)杨,再给你介绍个妹儿认识嘎...
这话说的,跟那做什么似的...
我撒腿就跑。
她说:你个瓜娃子,别跑噻。
我不跑,我脑壳有包哦。
又一次查房,涌进来一群护士,护士长走在最前面,孔老师走在最后,靠在门口不动。
我躲进了厕所里,反锁。
她说:削杨,这次真是个美女嗦,你快出来噻,孔老师都是为你好,关心你,嘎...
我不理她。
她又说:真的没骗你噻,我发四...
我就不出去,你发五我也不出去,咬我呀。
她说:阿姨来了,你该喂李总早饭了...
唉~天杀的老孔。
阿姨没来,孔老师倚着门框偷笑,我中计了。
打倒老孔!
正想和老孔唇枪舌战一番,瞥眼看到内穿粉色毛线衣,戴眼镜的小美眉,在给李总的气切管消毒换纱布。
粉色毛衣哦,身材娇好哦,戴眼镜哦,特别有文化的样子哦。
我快受不了了。
我是特别老实安分,特别自律,特别经得起诱惑的人。
我跟她要了电话号码和微信号,QQ号也不放过。
后来人家姑娘说,她喜欢兵哥哥,但她有男朋友。
我满脸黑线,几个意思啊这是?
老孔,你也太不靠谱了。
阿姨心善,懂得感恩,缝年过节让我帮忙提着大包小包礼品,挨个送给整个五楼医护人员。
老孔笑眯眯接过礼品:削杨,再给你介绍个妹儿啊,这次这个妹儿很劲爆...
我扭头就跑,边跑边喊:打倒老孔!
8
某个午后,阿姨和我说起,她那些久远的故事。
恕我驽钝,到如今没能记住多少,也不敢再问她,谁愿意扒开伤疤让人再撒上一把盐呢?!
这也是不道德的,仅将零星记忆记叙。
阿姨出生在军人世家,14岁就参军入伍,当卫生员,跟父母东奔西走。
七八十年代那会,中国还很穷,他们虽是干部家庭,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吃野菜是常有的事,那还算好的,有的还啃树皮,吃草根...
我也吃过一种草根,淡淡的甜,带着泥土的清香,尝尝鲜解解渴罢了。
那时部队响应国家号召,奋斗在边远艰苦山区,掀起大干热潮,修建水电站,道路,桥梁,隧洞...
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天天跟军医提着药箱,穿梭在艰苦山区环境恶劣的基层。
穷乡僻壤没啥医疗设备,药品还珍贵稀有,一个小感冒,小工伤,都能诱发炎症而死亡。
遇上各种奇难怪病,积劳成疾的,只能任由其无情夺走战士的生命。
她说十八九岁的孩子,跟她一般大的光景,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了满嘴血。
她经常被吓哭,动不动就死人,一条条鲜活生命就那么没了哎。
面对死亡,她恐惧,但没有退缩。
她考上军医大学,学治病救人的本事,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种疾病病理和治疗方法。
她说,自己多用一点心,将来就有可能多挽救一条人命,哪怕仅是减轻战士一点痛苦也好。
9
阿姨和李总如何认识,我无从知晓。
只知道阿姨提及李总时,嘴角一撇,流露着自豪以及微微一笑的幸福感。
李总和阿姨谈恋爱时,他还只是个副连长,比阿姨还小一级,但他上进,凭借过人才识,一路晋升。
两人结婚后,因工作需要,时常聚少离多。
李总是军事干部,与战士同吃同住同操课在基层。
阿姨是军医,奔走在有生命禁区之喻的青藏高原。
或许大部分人都知道西藏的三大圣湖是纳木错,玛旁雍错,羊卓雍错。
鲜有人知道,被人们誉为仙女湖的羊卓雍错,有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抽水蓄能电站–羊湖电站。
西方水电专家曾断言:中国人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建成羊湖电站。
此前,世界上也从未有人在高原建起水电站,要攻克的难题数不胜数。
高原冻土,严寒缺氧,设备落后,技术落后,各种疾病...
1998年电站竣工,投产移交地方,点亮了万家灯火,给祖祖辈辈用牛羊粪取暖、点酥油灯照明的几百万藏族同胞带去光亮。
那是希望之光,是无数前赴后继的军人和建设者们,用8年的青春和热血换来的。
还有许多年轻战士的生命,永远留在那里,与雪山长眠。
那也是用生命筑建起来的希望。
阿姨也是曾奋战在“世界屋脊”中的普通一员,跟阿姨一起的军医,好朋友兼好战友,不幸长眠在那人烟稀少的冰冷冻土下。
医生医生,医了他人的生,难医自身。
成都的午后,阳光毒辣,空气中吹着燥热的风,偶尔卷起几片落叶。
街上行人寥寥,麻将馆人声鼎沸,搓揉顿砸,嘻嘻哈哈几杯茶。
冷饮店里,冰可乐冰啤酒冰西瓜,炎热的夏季,清凉的时光。
房间里,空调呼呼喷冷气,多么幸福哦。
阿姨,你怎么湿了眼眶?
阿姨,我怎么泛起了忧伤?
10
1998年,还发生一件大事,特大洪水。
李总接到命令后,和战士们奔赴抗洪一线。
临行前,他们写好遗书,视死如归,誓与滔天洪水抗争到底。
李总出发的时候,匆匆给在西藏山旮旯里做后撤工作的阿姨打了个电话。
他只说了四个字:等我回来。
出征的人心心念念,等待的人提心吊胆。
结婚那么多年来,他们早已经习惯在电话里传递爱意,也早已习惯没来得及送行的告别。
西藏山很高,天很蓝,云很白,阳光充足,空气洁净一尘不染,云层低得触手可及,像一个透明的世界。
青草茂盛的山谷里,偶有藏民放养的成群牛羊,黄昏时,藏民边吆喝山歌,边赶牛羊入圈,歌声悠扬,回荡空谷。
还有那满坑满谷格桑花,白的,红的,黄的,紫的...姹紫嫣红。
阿姨想,等自己老了要定居在像这样纯净的地方,喝茶种花晒太阳...
几千公里外的长江中下游流域,雷雨交加,洪水汹涌似猛兽,不费吹灰之力地攻城略池...
沙袋不够用,战士们筑起人体长堤,用身体堵缺口,在水里浸泡几十个小时,手脚糜烂。
即使这样,依然有许许多多人民群众不幸遇难,也毫不留情卷走年轻战士们的生命,死尸在水里四处漂浮。
在大自然面前,人渺小脆弱,不堪一击。
还好,李总平安归来。
阿姨紧搂李总不放,嘴里反复念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11
2000年4月,西藏易贡发生特大型山体崩塌滑坡。
李总迅速集结精兵强将,争分夺秒连夜奔驰,亲临一线指挥。
长长车队从成都出发,指挥车,救护车,通信车,物资运输车,炊事车,工程自卸车,东风大卡车,拖挂车(拖挖掘机、装载机等大型设备)...
每辆车两驾驶员轮换开,油门踩到油箱底,恨不得喷火起飞,跟时间赛跑。
在这一刻,时间不是金钱,而是生命。
阿姨没有去送行,她是军医,她们要一同前行。
他俩是战友,亦是夫妻。
哎哟,羡煞旁人。
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这夫妻同战同壕,是不是得所向披靡?
确实,两人是救援现场一道特别的风景线。
李总长年累月奔波,经常熬夜加班,往返各地,深入基层关心慰问战士,一身大大小小的毛病。
这可把阿姨担心坏了。
在成都还好,气候适宜,在西藏这高海拔严寒地域,光高反就能折腾人半条命。
要是再超负荷工作,缺氧晕厥,或者感冒发烧,再诱发肺水肿,不得一命呜呼?
愈想愈怕,不行,我得盯紧他。
阿姨挎着药箱,一有机会就跑到李总身边嘘寒问暖,像看小孩一样,死盯紧跟,怕他出啥意外。
她说,群众的性命要不惜一切代价挽救,我爱人的性命也得保证安然无恙。
在岗位上,李总算是头儿,战略指挥人员,决策者;在阿姨面前,他是执行者。
李总没办法,只得让阿姨跟着,阿姨边和医护人员搞好伤病处理工作,边见缝插针观察李总身体状况。
他喘口粗气,咳嗽两下,她都一惊一乍。
她着急地说:哎呀夫君,你咋了?
夫君?这可把战友们乐坏了,给抑郁的空气带去点清凉。
救援工作结束后,所有人满脸倦意,一身疲惫,原地休整两天。
李总也疲惫,但往队伍前一站,似一记标杆,精神饱满,毕竟打了胜仗,圆满完成任务。
倒是阿姨,面容憔悴不少,皮肤晒得黝黑,甚至部分晒伤脱落,瘦了一大圈。
李总愧疚又心疼,对阿姨说:你受苦了,都晒黑了,也瘦了。
阿姨咯咯笑:正好杀杀菌,免费减肥,多好。
阿姨在李总耳边轻哼:李大哥我是你的妻咯荷...
真是对恩爱夫妻。
12
2002年,北京有领导来走访,视察工作。
李总陪同,不慎意外摔倒,后脑勺着地,倒在血泊中。
这一倒,命运大门毫不留情关上,只留下一条小小缝隙。
这一倒,改变了他的后半人生。
抢救后,医生说性命是保住了,但他脑子严重受损,醒来的希望不大。
别闹,这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
好好的活人,摔一跤就醒不过来了?
阿姨不甘心,迅速联系在北京的战友,让其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必须让李总醒过来。
做了好几次开颅手术后,医生无能为力,李总再也醒不过来了。
是的,植物人。
只能睁眼闭眼的植物人。
和死人无多大差别。
阿姨咆哮,什么破医院,你们都是骗子,大骗子,庸医,大庸医...
洪水猛兽没能吞噬他,滑坡泥石流没能掩埋他...
刀山火海他淌过,严寒雪域他爬过...
摔一跤就不行了?怎么可能醒不过来?
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这世界哦,好大好奇异啊,没有什么不可能。
短短一个月,阿姨面容憔悴,一脸沧桑,两鬓斑白。
领导来看她,尊称薛老兵。
战友来看她,一口一个薛老兵。
过命好友来看她,老薛啊老薛,保重身体。
是喽,老咯,四十岁出头的人,有六十岁人的面容。
本来那年年底,李总该提少将的。
一只脚已经跨进将军门槛,却被另一只脚绊倒门外。
信不信命,都逃不过宿命。
故事还在继续...
我是杨小蟹:
我想泡一壶茶,与你畅谈人生。
我想写一些故事,让你相信爱情和生活里的小美好。
我走的很慢,但我一直在前进。
网友评论
不管是真是假,挺好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