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已经五点零六分了,也就是说,她可能在火车上看见日出。她瞥了一眼坐在第三排斜对面的人,那人戴着咖色圆帽,看不出年纪,手里捧着一本厚度至少五厘米的书,另一个鼾声如雷的人把整个头靠向他的肩膀。九十分贝的鼾声有节奏地持续,她烦躁地替别人烦躁起来。半个小时后,火车冲进隧道,可出来又是另一番景象,太阳隐没在烟雾缭绕的山顶云层,一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田出现又消失,循环反复,这流动的催眠场景,令人半睡半醒,连梦境也变成了现实的扭曲场。九点一刻,她终于到了此行的终点站:蓑幽。她对蓑幽城的认识还停留在十几年前,一出车站,她发现这个城市的格局变了,像是整过容,有鼻子有眼,没什么稀奇,光鲜靓丽,可就是不认识了。
她在春合街一家连锁酒店预定了一张大床房,提供早餐,最重要的是,距离举办葬礼的地方只有一公里。她计划先到酒店洗一个热水澡,再换衣服,再慢慢步行过去。可是刚换好衣服,她收到陈影阿姨的女儿黄婷发来的消息:孟幽,遗体告别时间改为下午一点。黄婷说话的语速快,音调尖锐,传达出的悲伤感像是电子音乐里的鼓声。
两天前,从告知陈影阿姨去世到葬礼细节,这个女人只用了️五分钟。邻家姐姐的印象停留在那通电话之前,之后她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某个年纪大的女人。然而岁月流逝的残酷只是一种幻觉,黄婷本人压根不在意这些,哪里还有比忙碌更踏实的事。既然母亲希望孟幽回来,她作为女儿,尽心履行母亲的遗愿,就够了。多余的情感,她不想伪装。这个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的邻家妹妹,记忆里只剩下她在她父母的葬礼上无声流泪的场面,其他的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了。可那时的孟幽又马上意识到情绪之外的东西,就像一张看不见的网,她们都在其中。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孟幽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闲逛。她穿着一件黑色真丝短袖衬衫,披着一件黑色羊毛开衫,黑色阔脚裤,黑色运动鞋,从春合街一直走到古树群的河边。几乎是循着记忆走过来,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古树上长满着生机勃勃的蕨类植物,苔藓,河面上漂浮着层层柳絮。
孟幽继续沿着缓坡晃荡,这时耳边响起一段音乐,她一口气跑到平坦的石板小径,就立在路中央倾听,仿佛灵魂与音乐产生了共鸣,情绪在重复吟唱的回响里流动,鼓声,锣声,敲击声,苍劲又悲悯的曲调,来自更高处的古庙,她在那一刻甚至想着如果有一天她死去,就要用这样的音乐送别,那将是灵魂想要去往的安宁的共振。她无法理解这是如何发生的,久久站立在原地,仿佛整个身体都有了旋律激荡过的涟漪。
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全新的觉悟,原来美好的事物从来没有门类之别,只是美妙的共振而已。她循着导航找到一家咖啡馆,点了一份麻辣乌冬面和一杯拿铁。目光漫游,啊?那个火车上看书的人。她只看了一眼,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瞬间缩了回去。可是那人拿着咖啡就坐到了她的对面。
“嗨,刚才我在古庙看见你了。”
她惊讶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会有这么主动的人?她说:“你也听到那段音乐了?”
“是不是很高级?感觉整个人被吸进去,差点出不来。”
“你是站在哪里听的?”
“就在更高的坡地,刚好可以看到你。”
“那你现在脑子里还有那段音乐吗?”
“余音绕梁,这个词总算用上了。”
聊天顺畅地进行了下去。距离葬礼还有一个小时,他突然问,你来蓑幽干什么?
她粗略地说了下葬礼的事,他停顿了好一会,说,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道你想不想和我合作一下?
孟幽目光直视着眼前的男人,瞬间下了一个粗糙的结论:这个人可不是简单的想要结交异性,可是他的目的也是个谜。他是蓑幽人吗?他来蓑幽干什么?他结婚了吗?满脑子的问题憋着,最后只是笑着说,什么合作?
“我们先加个微信。”
“好的。嗯……宇微子?”
“你可以这样叫我,你的是绝幽人?”
孟幽沉吟了一会,说:“额……我叫孟幽,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蓑幽人,父母十几年前在一场洪水中意外去世。此后我就开始满世界乱跑,居无定所,最近几年才定居下来。这次回来,主要是参加邻居阿姨的葬礼,她曾经对我很好,我会在葬礼上待一个小时,然后我已经买好了明天一大早的车票。”她对很多人说过自己的故事,这还是头一次对一个可以触摸,可以描述边界的人用嘴巴说出来,而不是用文字。宇微子皱起了眉头,礼貌性地表达了同情。
可是很快,他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不是蓑幽人,可我曾经是蓑幽人的女婿。她去世以后,我每年春天都会来蓑幽待上几天,谁能想到这次在大街上竟然遇见她弟弟,她弟弟的孩子要摆满月酒,邀请我去。我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就答应了。”
“那我们合作什么?”
“其实听起来很……怎么说呢?很荒唐吧,可是我很想和你一起试试。”
“是吗?怎么荒唐了?”
“我陪你参加葬礼,你陪我参加满月酒。”
“额……这荒唐吗?”
“具体点就是,我化妆成女性和你一起参加葬礼,你化妆为男性,陪我参加满月酒。现在是不是觉得有些疯狂了。”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宇微子喝了一口凉透的咖啡,肌肉绷紧又扭曲,说:“没啥目的,就是觉得和你一起做这件事会很有趣。至少在我鼓起勇气找你聊天之前,我脑子里并没有这个想法。”
孟幽又点了两杯热咖啡,期间黄婷发来信息:你到哪了,我去接你。她回,不用,我走过去。然后她的脑子里开始想象四十二岁的黄婷具体的模样,见了面该说些什么,就暂时忘了宇微子还坐在对面,期待着她的回复。可是宇微子也很快陷入了另一种情境,他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还是那本在火车上阅读的书,书名是《引力分岔的月光》。
孟幽该走了。临走时,她说:“我还是想一个人参加葬礼,但也有可能晚上我会出现在满月宴上。”宇微子合上书,说:“那我期待这个可能,我给你发地址。”
葬礼在两间敞开的大厅举行,每个厅摆着八张桌子,都坐满了人,饭菜吃到一半。孟幽穿过两个厅,推开一扇木门,里面就是灵堂,陈影阿姨的影相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
黄婷正跪在草垫上烧纸,一见到孟幽,说了一句“来啦”,就坐到旁边的凳子上。孟幽手里捧着一束白玫瑰,只见影相边上摆满了肉食和酒,只好把花放在一只整鸡的旁边,又拜了拜,就坐到黄婷边上。
黄婷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丧事几乎不用我操心,有团队操办,我出钱就行。对了,你饿了吗?累不累?要不先吃点东西?马上遗体告别了,你看过以后,就走吗?”
孟幽喝了一口水,黄婷双手在手机屏幕上翻飞,时而语音,时而接到电话,全是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听了二十分钟后,孟幽就大概了解黄婷是做什么的,生意怎么样,有几个孩子,老公是什么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因为黄婷把自己当成一挂鞭炮,在孟幽面前毫无顾忌地点燃了。
到了下午一点,亲友们排起了队伍,进行遗体告别。孟幽排在最后,心里很紧张。告别队伍绕着棺木一圈后,孟幽站到了队伍的最前面,终于看到了棺木内的人。原来就像睡着了啊,完全不恐怖。同时古庙里奇妙的音乐在身体里自动演奏,原来余音不仅绕梁,余音也入骨啊。可是当她抬头看到天花板,整个头皮都麻了。无数只苍蝇纹丝不动地像一条黑色毯子,铺满了天花板。那场面比喧闹的送葬人群要庄重,要审慎,像是在等待什么,死亡变成一种动物性的原始分解。
她想起鲸落,死去的鲸鱼慢慢沉入海底,层层分解,大鱼吃完,小鱼吃,小鱼吃完,小蟹吃,小蟹吃完,骨头也有微生物分解,毫无浪费,分裂为不同吸收体的营养。她的眼泪汩汩而出,一瞬间女人们发音不清的“哭丧声”淹没了身体里的音乐。她低下头,不愿让任何人看见她哭过。
黄婷一直在忙碌,也不理任何人。孟幽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才从忙碌中醒过来,非要送送。孟幽说,不送了,我晚上还有事。可她非要送送,一直送到酒店门口,这一公里的距离,她的电话不断,她的手机就像躁动的陀螺,从未安静过。她真的是毫无顾忌地把自己的所有生活都摊在了孟幽面前。
也许她知道孟幽已经不再关心了。可是黄婷压根也不在意这样,这段交集的最终结果,就是不需要任何结果,也不知道想要什么结果,母亲的死亡就是最后的链接。
孟幽回到旅馆,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她预约了附近一家化妆店化妆,在去化妆店的路上,买了一套紫色男士西装,一顶圆帽,经过一家理发店,又剪短了头发。她不知道做这样的改变有什么意义,可是到底什么才是有意义呢?她看了看镜子中很像男人的自己,发了一条信息给宇微子:晚上六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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