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铁针

作者: 空灵子 | 来源:发表于2021-09-15 17:54 被阅读0次

    院墙外,柿子树上挂着鲜红的果子,满树的绿叶已所剩无几,仅存的几片枯叶,不时从枝头飘下,落到土坎上、院坝里。上下屋三位七八十岁的老太,总爱聚到陈老根家的檐头下,陪彭老太一起晒太阳。

    王老太十六岁的孙女小敏,周末在家,和往常一样,拿着指甲钳,蹲在彭老太身前,细心地摆弄着那双干柴一样的手。

    修了两个指甲,她仰起红扑扑的脸,扑闪着大眼睛说:“彭娭毑,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您,不知道合适么?”

    “敏伢,你又不是外人,只管问。”

    “您的名字为啥叫“铁针”,我原以为是贞节的“贞”,竟然就是针线的“针”,名字土还像个男人的名字?”

    “哈哈……”彭老太仰着头笑得停不下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是有原因的哩。”彭老太漾起满面波纹,收住笑,看着远处的山,幽幽地说道:“这辈子,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彭老太扶着椅子坐稳,讲起故事来。

    1,

    我第一次被人误会名字,是六岁时。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学校,上学只能进私塾。我是女孩子,父亲还是把我送进私塾学习。整个镇上,我是唯一上学的女孩子。

    私塾第一课就是认自己的名字。先生见到我,也如你所想,将我的名字写成“铁贞”。放学回到家中,我开心比划给父亲看,父亲却眉头紧锁,说先生写错了。第二天,他把我送到学堂后,找到先生,很认真地告诉先生不能改这个字,我的名字就叫“铁针”,不能用其他字。

    父亲为什么给我起这个名字,完全因为我的母亲,等我再大一点才明白原因。

    我的母亲是永安人,距离长沙八十多里地,在十八岁时,她嫁到何家边陈家。

    陈家是个大家族,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是祠堂里挂着一块锅片。

    江州陈氏(义门陈),在历史上有个家族传统,从不分家,竟然历15代共330余年。但在嘉祐七年宋仁宗时期,文彦博、包拯等人进谏,要求陈家必须分家,皇帝派了大臣去考证,一切属实,就下了诏命。

    皇帝下诏让一个家族分家,在历史上也算是破天荒的一件事。

    当时,义门陈的当家人是一个12岁的少年,他聪慧过人,知道皇命不可违,虽然不忍打破祖训,但也必须分家。他左想右想,就叫人把家中一口大锅打烂,大大小小得到了291块残片(也有说是108片),便将家中3900余人口,分为大小291个庄子,每庄领锅片一块,作为义门陈后人的标记。

    历经900多年,何家边陈氏的祠堂里还挂着那片锅片。

    何家边陈氏,还是传承了义门陈的传统。族中老少,聚族而居、同炊共食,崇尚忠义孝悌。当时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陈家同时做饭的烟灶就有四十八个,屋宇连成片,大天井套着小天井,廊桥衔瓦,屋檐相接,下雨出去串门,都不会打湿鞋子。陈氏烟火鼎盛,人丁兴旺。

    但这一切,都因一位风水先生而改变。

    一天,风水先生路过陈家庄,口渴便向陈家讨碗茶喝,门面上的陈家人热情好客,乐善好施,就请先生吃了饭再走。

    但陈家做的是大锅饭,门面上的刚吃过,以为还有饭,但厨房其实已经停火停灶没饭了。这可难为了做饭的厨子,就想着,做给狗吃的饭,其实也是干干净净的,还有剩余,只要不说,谁会看得出来呢。在那个年代,有饭吃已是难得,风水先生也没觉察,吃得非常开心。陈家讲究,狗吃的饭和人吃的饭,虽是分开灶做的。

    半年后,陈家想要给家中祖母迁坟,便想到了这位先生,就将他请来,并隆重招待。陈家大,风水先生要看风水,便在庄内闲逛,在门口遇到几个小孩,都喊他“狗食先生,狗食先生”。

    先生奇怪,小儿为什么这样称他,就上前问原由,小儿说:“我记得你,上次你来我家,因为没有饭了,给你吃的是给狗吃的饭。”

    先生感觉受到了侮辱,气愤极了,但他只不动声色。在查看了陈家祖坟地理后,故意说祖坟风水不好,他看中了一个更好的地方,将会助陈家更加昌盛。陈姓族人信了他,便按照他的方法迁坟了。

    没几年,陈家就开始走下坡路。我母亲她刚嫁过去时,还挺热闹兴盛的,就像传说的那样子。但在随后十多年里,她陆续生了八个儿女,但一个都没能够养大,不是生病,就是意外,都早早夭折了,最后,连她的丈夫也因病故去。她亲眼看见偌大的一个家族,在十几年间,落得门庭冷清,家败人亡。

    没法,人总要活下去,回到娘家的母亲,后来经人介绍,嫁给我父亲。所以,我其实是母亲的第九个孩子,我的父亲彭贵文,其实是母亲的第二任丈夫。她生我时,已年近四十岁,我成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因为害怕噩梦重演,就给我取名“铁针”,要我像根针一样,扎住命,刚硬地活着。

    这个“针”字,对我来讲,是不是比“贞”更好啊。所以父亲才给私塾先生说,是万万不能改的。

    2,

    小敏听入了神,太精彩了,像听神话故事一样,很不真实,但彭娭毑却又真实地坐在她面前。小敏问:“难道,真的会有风水先生害人?有没有可能是其它原因呢?”

    “怎么没有可能。那个时候,瘟疫灾荒不断,到处都不太平,没几家过得好。弄不清的都赖给鬼神呗。”

    “不过,彭娭毑,您还是蛮幸运的,在那个年代,还能上学,真了不起。您的毛笔字也写得那么好,这几位娭毑里,就数您最有学问了。”小敏贴着彭老太,显得格外亲昵。

    “这得亏我爷老子,将我从小当男孩一样养,处处都不落人,男孩能做的事业,我都能去做的,也真不亏他给我起的名字。”

    “囡囡,要我说,你这彭娭毑,个性里要是没有这样一根“铁针”,也活不到现在。她这一辈子,太难了。经历过打仗、灾荒、迁徙,虽然缺吃少穿,却还养大了八个子女。就是现在,你别看她年纪比我们都大,身体却比我们都硬朗。你看她一天天笑呵呵的,真跟那针一样,再埋在土里也还是锃亮,谁都比不了。”

    一头银发的王老太,对小敏比划着,斜眼瞄着老人,满眼羡慕。小敏不住点头:“彭娭毑,你还有这么多故事呢,快说说。”

    彭老太,看这小敏可人,没听够,又开始讲起来。

    我说北乡话,但其实,我不是北乡人。每当有人问我父亲,“你是哪里人?”我父亲总会用长沙话大声回答,“太鱼塘”。就是大鱼塘村人,那个地方又叫小长沙,据说,离现在的黄花机场很近。

    那时我还不到一岁,并不记事,发生的事,都是后来父亲告诉我的。

    1938年,日本鬼子轰炸长沙。

    那年8月,我们一家三口,像平常一样,围坐在桌边,正准备吃午饭,突然地动山摇,外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很多房子应声倒下,到处都是飞机的轰鸣声。一切来得太快,我父母被震得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一枚炸弹就从天而降,穿破屋顶,笔直插在我们的饭桌上。当时,父母亲确认一家三口将必死无疑,他们呆坐着,在瓦砾和烟尘中,绝望地等待死亡。

    足足等了有一分钟,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父亲瞪大眼睛盯着炸弹,突然反应过来,飞身而起,一把抓起小脚的母亲,把我夹在臂弯里,飞身跑出房门,没命地往村外逃去。

    他说,当时飞机在头顶不断地飞,一路爆炸声,耳朵一点都听不见了,地在晃动,房屋不停地倒,还都烧着了,碎片飞舞,浓烟滚滚,到处都是女人孩子在哭喊,简直太惨了。

    父亲带着我们,躲到村外的白菜地里,和母亲抱成一团。但菜地随后也被炸得一塌糊涂,我们靠在土坎下,幸运的逃过一劫。躲了一天一夜,直到没了那么大响动,他们才敢出来查看,算是躲过一劫。

    我的两个堂兄被炸死了,我的爷爷和几位叔伯,也在这次轰炸中没了。

    经过几天的寻找、救援,幸存者寥寥无几,到处又都还在打仗。父亲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回到还有一个炸弹的家里,绕着那枚炸弹,回屋收拾了一些衣服细软,带着我们,投奔到我外婆家永安。

    我父亲是一名郎中,在我舅舅扶持下,他在永安开了一间大药房,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了。他在当地很受人尊重,药铺也经营得很好。

    父亲特别珍视大难不死的一家人,对我更是宠得不得了。不让我裹脚,还让我跟着他学医识药,读四书五经,上柜台打算盘。我上到中学的时候,就全国解放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名字的原因,我是不服输,也像男人们一样参加民兵训练,还主动学习护理。

    五七年的时候,我二十岁,遇到了老陈,说来也是命运轮回,老陈他家也是义门陈97庄后人,兜兜转转又回去了。但我们刚订婚,就碰上修水库移民,我和老陈,什么也没带,两个光人,就来到这里安家落户。

    3,

    “婶子,记得当时,我们过来时,这里真是够荒的,啥都没有。临时开荒那种苦,那种累,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陈大娘边纳着鞋底边说,将锥子狠狠扎进棉布里,再把线穿过去,再狠狠抽紧,以至于说话时,因为用力而歪口咧嘴。

    “确实苦,我母亲那时还在,她一直跟我说,铁针啊,世上没有什么苦不能挨过去,只要人还在,就一切都值得。”

    “那时候那么苦,你们为什么还要生那么多孩子呢?”小敏满脸疑惑。

    “一是那时政策宣传,号召人多力量大,再者,也受传统的影响,自古以来,人丁兴旺,比什么都更重要。还有就是因为我母亲了,我是家中独女,她希望我多些孩子,也是圆了她的愿望。更何况,我还是嫁给了陈家。”

    “我最佩服你的,就是那些孩子,都是你自己接生,还从来没坐过像样的月子,有时候才十朝,就见你下水田插秧干活,到现在,也没看你有什么头疼脑热,腰酸腿疼的毛病,不像我,才七十出头,连菜土都去不了了。”王老太说着话,对铁针竖大拇指。

    “我也一样”,陈大娘停下手中的活,对彭老太说:“你铁针的名真不是白叫的,命硬而且钢,真是把命给钉住了。我可不是恭维你啊,我这还没上七十,就病得啥也不是,现在都数着天过了。”

    “那你就别费力纳鞋底了,好好清闲坐着不行吗?”看着这个远房侄女,彭老太有些心疼。

    “我是没你那好命呢,儿子媳妇个个都那么孝顺,老根更是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只得一上门女婿,也没什么能帮到孩子们,就是这清苦命。”

    “人就是人,不会是钢铁,更不是钢针,我也没那么坚硬,熬过来了,自然就什么也不是事了。”

    “有些事情,是必须要扛着的,就像我那老五,十七岁,学校里重点培养的对象,谁知道他突然奇想,用老掉牙的火铳,去打电杆树上的鸟,竟然发生意外,就这样没了,多好的孩子啊,我总是想他,念他。有时候想,我的孩子,会不会像我那些没见过面的哥哥姐姐一样?老陈家,可不能再出那样的事了。”

    “生我以前,我的父母亲年龄都大了,我又没兄弟姐妹,还在异乡,总免不了时刻想着要照顾好他们。不管是老的,还是小的,把人心都占满了,那些苦啊,难啊,哪里还顾不上,谁知道就熬到了现在。”

    “最近这几年,不管是白天晚上,我总看见,很多黑色的蚊子围着我,嗡嗡叫唤,像阴魂一样。就算是冬天,我也点着蚊香,电蚊拍都用废几十把,也不管用,我应该是哪里出毛病了?铁针应该是到扛不住的时候了……”

    她们说着话,太阳越升越高,村庄和她们都笼罩在温煦的阳光里。

    柿子树完全没了叶子,光线照在柿子上,小小的柿子像灯笼一样,红灿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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