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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鬼哭狼嚎似的女人的哭声打破了小镇的宁静。那是一九八九年冬天的一个夜里,梁朝伟版的《绝代双骄》正在热播,不爱看电视剧的古芳站在院子里看星星,星星们在天上看着她。她试图给每个星星取一个浪漫点的名字,然而它们很调皮,她刚记住了一颗星的样子,刚给它取好名字,它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古芳今年十五岁,是镇中学的学生,明天学校就要进行期末考试了,然而她无缘参与,因为她已退学。她觉得整个天幕就是她的校园,那些星星就是她的同学,那颗最调皮的星星就是爱捣蛋的李爱国,而那轮洁净如洗的月亮则是同学们爱戴的白老师,他在她的心里和月亮一样明亮。哭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隔壁魏二女家传出来的,伴随着男人的打骂声。那哭声和打骂声实在过于恐怖,惊醒了熟睡中的大黑狗,狂吠着从窝里窜出来,似要挣断拴着它的铁链。古芳吓得赶紧往屋里跑。
开门时和母亲古老婆儿撞了个满怀。古老婆儿喝道,多大个人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没个女子样儿!古芳后退了两退,垂下了头。古老婆儿望了望隔壁院子,问,咋了?古芳也望了望隔壁院子,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古老婆儿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说,这是訾云光打魏二女呢,看来他知道了她的那些事。芳芳,听到了哇,这女人要是不检点,被男人打死不可怜!古芳点点头,她的耳朵里充斥着魏二女的哭喊声和訾云光的打骂声,訾云光好像用了什么器具在打,那邦邦的重物撞击声清晰可闻,每打一下就让古芳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缩一下。古老婆儿说,这是要打死呀,我得去看看!说着匆匆出了院门。
古芳回到屋里,父亲和五个哥哥弟弟正在看着《绝代双骄》,似乎对魏二女家的事不感兴趣,只是父亲老古头问了一句,是訾云光在打魏二女吗?古芳说,可能是,我妈去那边了。老古头说了句“该打”,就继续看电视。隔壁的动静小了些,这时听不到魏二女哭了,反而是訾云光在哭,嚎啕大哭,嘴里呜哩哇啦地嚷嚷着什么。老古头说,不打了?没辛苦哇!
片刻后,古老婆儿拉着一身酒气的訾云光进了屋,訾云光还在哭着,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哭声在喉间凝结成一团,时而咽下去,时而吐出来。老古头站起来,扶住摇摇欲倒的訾云光问,这是咋了?古老婆儿说,别问了,快熬点浓茶给小訾解解酒!老古头哦了一声,便去熬茶。古老婆儿把訾云光搀扶到炕棱上靠着墙坐下,訾云光指着自家的方向吼道,我今天非要打死她不可!古老婆儿劝道,别说这些斗气的话了,打死她你得抵命,你那娃娃谁管?訾云光哭着说,我老婆让牲口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古老婆儿说,没意思也得活着,人活着就是遭罪来的,再说,无凭无据的事你不要乱说!訾云光说,她自己都承认了,现在全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古老婆儿说,她承认了你也不能承认,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也不能承认,只要你不承认,这事就等于没有!你什么话也别说了,等茶熬好了,浓浓地喝上两碗,醒醒酒快去上班哇,你今天上的是夜班哇?我老婆儿活了半辈子,总算悟出了一个道理,只要有班上,有钱花,饿不死,冻不坏,就是享福,别的都是扯淡。
訾云光哭了半晚上,说了半晚上,喝了半晚上的浓茶,情绪平稳了许多,到了上班时间,便离开了古家。古老婆儿不放心,怕他回家接着打老婆,就跟了出去,一直跟到他摇摇晃晃地走出胡同,向他上班的炼铁厂走去,她才回了家。她一进门就指着古芳说,看见没,女人作风不好,那就等于毁了一个家,子孙后代都得跟上倒霉!古芳点点头,心里想着“作风”一词到底是什么意思,白老师常说,有些同学的学习作风不好;校长常说,个别老师的工作作风存在问题,而母亲口中的“作风”,似乎单指男女之间的事。
天微微亮,古芳就起床了,她梳洗完出了屋,拿了一个大扫把打扫院子,一条大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左摇右摆。院墙根下有棵歪七扭八的沙枣树,枝杈横生,布满了尖刺。树下的狗窝里,一只黑狼狗探出头和前肢懒懒地爬在地上。房檐下停着一辆破旧的铃木100摩托车。古老婆儿走出屋,问,尿盆倒了吗?古芳说,还没,他们都没起。古老婆儿说,别管他们了,先去倒尿盆,倘或有个人来,多不好看!古芳哦了一声,把扫把立在墙角,回屋去了。
古芳穿着黑布面子的羊皮袄,甩着大辫子,双手端着满边满沿的尿盆,小心翼翼地往胡同口走。迎面开来两辆摩托车,停在古芳面前,前面那辆的司机问古芳,小姑娘,訾云光家住在哪?古芳腾不开手,便回头朝着魏二女家努了努下巴:第五家。两辆摩托车便开走了,古芳继续走。老李家的二小子李爱国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从古芳身边跑过去了,跑出一截才站住,回头喊道,古芳!古芳吓了一跳,身体一抖,尿盆里的液体溅出去一点。李爱国气喘吁吁地返回来,说,我正要去找你呢!看了一眼古芳手里的尿盆,笑了,你家人真能尿!古芳脸红了一下,说,你找我干嘛?李爱国说,你真的不念了?古芳嗯了一声。李爱国说,为什么呀?你学习那么好!古芳低下头,没说话。李爱国说,是你爸妈不让你念了?古芳又嗯了一声。李爱国说,那你也要参加期末考试了吧。古芳说,我爸妈不让我考。李爱国说,你不考我咋办呀?我和别人打了赌,说你肯定又是第一,赌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呢!你去跟他们说,现在去考试!古芳说,我不敢。李爱国说,走,我帮你去说!古芳犹豫着,李爱国说,走哇,要不迟到了!古芳看了看手里的尿盆,说,我得去倒这个。李爱国说,啊呀,尿盆嘛,家家都往路上倒,赶快倒了走哇!古芳说,我妈让我倒进厕所里。李爱国说,真麻烦!用一根手指勾了勾尿盆边缘的槽,古芳啊呀一声,尿盆脱手翻扣在地上,尿液溅起一片,四散流开。两人往开跳了跳,棉鞋面上还是湿了。李爱国一脚将尿盆踢得翻过来,说,拿上快走!
两人进了老古家的院子,古芳把尿盆斜扣在墙角。黑狼狗从窝里窜出来,叫嚣着扑向李爱国,被铁链拉住了。李爱国冲狗吐了一下舌头,和古芳进了屋。老古头正在捅着炭炉,五个儿子还躺在炕上蒙头大睡。李爱国说,大爷,我跟你商量个事儿!老古头嘁了一声:你一个小娃娃跟我商量什么事?李爱国说,大爷,不要让古芳退学,她学习那么好,将来肯定能成大器!老古头哼了一声:你算哪根葱,还想管我家的事?李爱国说,我知道你家穷,可你家老大娶不到老婆不是因为穷,是因为他没文化还没本事。我们白老师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等古芳将来考上大学,当上大官,挣了大钱,挨排吃豆豆把你家的五个小子都娶过……老古头的脸阴了下来,暴喝一声打断了李爱国:滚!李爱国本能地退开两步,然后又走上前去,说,那就让古芳去考试哇,考完了再退,反正这大冬天的,她待在家里也没事!老古头举起火钳子,瞪着李爱国说,你滚不滚?一大早的皮痒了?李爱国连忙说,好好,我滚!看了一眼古芳,古芳轻轻地摇头。李爱国转身跑了,喊道,古芳,你要和顽固分子斗争到底!咣的一声摔上大门,同时隔壁院里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
老古头自言自语地说,訾云光上了个夜班酒还没醒吗?怎么又打老婆?把空炭盆踢到古芳脚下,打点炭去!古芳拿起炭盘出了屋。炭房在门洞里的一侧,没有窗户,里面黑黢黢一片,古芳摸到墙上的拉绳拉亮灯,撩起炭堆上的扇布,蹲下来,提起铁锤子开始打炭,锤子的木把儿被炭染得黑油油的。她个子低,辫子垂到地上,她转身把辫子拿起来,抖去了上面的土,在脖颈上盘了两圈。这里离大门近,魏二女的哭声更大了,三个孩子也跟着哭,比昨晚更惨烈,这让古芳也有点想哭。
自从退学后,古芳就隐约地知道,自己离魏二女那样的生活不远了。父母商量过,要给她定一门亲事,等岁数够了就嫁出去,收一笔彩礼给大哥娶老婆。母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娃娃识几个字,能认得自个儿名字就行了。母亲说,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在家要听爹娘的话,出嫁后要听婆家的话,不要和外面的男人勾三搭四;笑不露齿,哭不出声,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有走相。母亲说,从今天开始,你就算是个大人了,要学会做茶打饭,缝洗衣裳,铺床叠被。母亲说,从今天开始,我干的活儿就交给你了,别懒着,别闲着。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吃了也没人管!大哥古跃进已经二十九岁了,在镇上的农机公司当电焊工,脸被熏烤得黑油明亮,还被焊渣烫出了几个坑,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的婚事一直一筹莫展,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拼命地要彩礼。
魏二女的哭声抑扬顿挫,像唱歌,因为有词儿,只是听不太清楚。古芳的打炭声仿佛是给这歌声打着节奏,笃——笃笃——笃。锤把儿生冰,炭也生冰,古芳的两只手冻麻了,身上却出了汗,炭渣子飞起来粘在脸上,她用衣袖擦去,脸上便有了一团黑,衣袖上也有了一团黑。打了满满一盆炭,吃力地端起,猫着腰,脚步蹒跚地回来屋里。
老古头问,魏二女哭啥呢?古芳说,不知道,没听清。老古头生起炕炉,说,熬点酸菜粉汤,呵上几个馒头。古芳嗯了一声,洗了手,便去溜土豆。土豆溜好了切成小丁,又去捞酸菜。酸菜瓮里的盐汤结着一层冰碴子,她伸手进去捞起一颗酸菜,手指头冰得神经痛,古芳龇牙咧嘴地忍了一会儿,把酸菜放在案板上切。老古头站起来,往案板上瞟了一眼,指导说,切得短些,细些,是人吃呢,不是喂猪!古芳便尽可能地让菜刀贴近按着酸菜的指甲盖。她的动作有点笨拙,一下一下的,有时切不通,就来回锯。
做好饭,古芳把炕桌搬到当地,摆了一圈板凳,盛了八碗酸菜粉汤。桌子中间放着一个搪瓷盆,里面堆满了开着花的大馒头。桌子有点小,全家人围坐起来有点挤,胳膊相互打着架,古芳便到案板上吃。板凳低,够不着,她就站起来吃。老五古改革到炉台上吃。老古头问,芳芳,你妈呢?古芳说,没看见。老古头不悦地说,去喊一下!古芳正要出去寻母亲,古老婆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嚷道,坏事了坏事了,訾云光死了!老古头啊了一声,忙问,咋回事?古老婆儿说,訾云光昨晚醉得没人样儿,往炼钢炉里投料时,连自己也投了进去!老古头问,是自己跳进去的,还是失足掉进去的?古老婆儿说,谁知道呢?喝成了那样,都有可能,自己不想活了,老天爷正好帮了他一把。老古头说,尸首呢?古老婆儿说,还用问?炼钢炉那是炼钢的,人能吃住炼?化成水了,连骨头渣渣也没剩下!
全家人都僵住了,忘记了吃饭。古老婆儿说,魏二女哭得死去活来,唉,咋还有脸哭呢?不是她做出那种伤风败俗的事来,訾云光怎么会喝酒?多么实在的一个后生呀,可惜了,才二十五哇,跟咱家老二同岁。老二古大庆敏感地缩了一下脖子。古老婆儿说,女人不守妇道,报应来得快,围着这个白虎星周围的一圈人都死光了,我看咱们家婚姻不动,也是这个女人妨着。老大古跃进默默地吃着馒头,一张坑坑洼洼的脸有节奏地抽动着,娶不到老婆的自卑感让他越来越寡言少语了。古老婆儿看着古芳说,芳芳,这是现身说法的榜样,你可千万别学她!见古芳没说话,有些生气,我跟你说话呢,你咋连个气都不吭呢?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书都念进腿肚子里去了?古芳赶忙说,嗯,我知道了。古老婆儿瞟了一眼里屋,见炕上的被褥乱堆着,说,不是跟你说了吗?起床第一件事是倒尿盆,第二件事是叠被子,这要让串门的邻居看到了,还不笑话死咱们,你哥就更不好娶老婆了!
古芳把剩下的一口馒头塞进嘴里,把剩下的一点汤也扒拉进嘴里,还没咽下就进里屋叠被子去了。她爬上炕,抖起一床被子,带起一股风,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呕了一下,还没咽下去的饭菜差点喷出来,腮帮子鼓成两个包。她站在那里忍了一会儿,终于咽了下去。外屋的古老婆儿说,你说现在这个时代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过去像魏二女这号人,早就被浸了猪笼沉了黄河;就是前几年,咱们镇上的杨玉花还让游过街呢。现在屁事没有!老四古建设说,这是妇女解放了,地位提高了,当然是进步了。古老婆儿说,解放就解放这个?地位提高就让随便找男人?我们老祖宗的传统美德哪去了?
古芳把八床被子和八条褥子折成长条状,摞在后炕的墙角,盖上被单,又用鸡毛掸子把油布扫了一遍。绿油布上盛开着一朵一朵的红牡丹;腰墙也是绿的,也盛开着几朵红牡丹,只是画得很难看,像花又不像花。打开窗户,在窗框上把鸡毛掸子上的灰尘掸去,看到日历忘了撕,就下地去撕了。然后到外屋去洗锅。大家都吃完了,到院子里探听魏二女家的动静。古芳洗完锅碗,把吃剩的馒头掰碎,泡在残汤里,端出去喂了黑狼狗。接着开始收拾家,扫了一遍地,拖了一遍地,擦了一遍家具。她在擦炕棱的时候,看到炕棱上放着她的作业本,被撕成了二指宽的条,上面压着一个烟叶盒。她盯着作业本和烟叶盒看了好一会儿,眼眶里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
冬天天短,一转眼天就黑了,家里只剩下古芳一个人,别的人不知哪里去了。家里空空的。天色昏暗,魏二女家的哭声停止了。古芳打开立柜,翻找了一阵,找到了压在最底下的自己的书包,里面却没有书本。她终于在炕炉的风箱上面找到了撕去一半的语文书,拿起来,随便翻看着,随处可见自己用钢笔在空白处做的笔记,在字缝里写的标注。
大门响了一下,古芳把书放回到风箱上面,听到有人喊,古芳,你出来一下!古芳出去开了大门,看到是李爱国,他手里晃着几张纸说,这是期末考试的卷子,我跟白老师要的,你自己在家做一下,完了我让白老师判!古芳凄然地说,我都不上学了,做卷子干嘛?李爱国说,我咋也不能打赌输了,我可没钱买英雄牌钢笔。你可以作弊,但不要告诉我你作弊,反正你要考第一。古芳说,这样也能行?李爱国说,没办法,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反正我们事先又没说好必须在学校里考的才算,到时候跟他胡搅蛮缠。古芳高兴地接过卷子,拿在手里翻了翻,一股清新的油墨香味钻进鼻孔,她说,我不作弊!李爱国说,不确定的题目,你还是翻翻书哇,要做到万无一失!古芳说,我明天给你。李爱国说,好,我明天上午过来拿!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古芳拿着几张卷子回到屋里,拉亮灯,大致浏览了一遍卷子,题太简单了。她笑了笑,出去把棉窗帘放下来,回来拉上了里面的薄窗帘,开始做晚饭。晚饭比较简单,中午有吃剩的焖面,熬一锅稀粥泡着吃就行。熬上了稀粥,切好了咸菜,古芳一边烧火,一边爬在炕棱上做卷子。用的是铅笔,是五弟古改革的,自己的文具不知被母亲放在了哪里。她做得很快,稀粥还没熬好,语文卷子就做完了,作文写得很满意。
父母、大哥和五弟先后回来,一起吃了饭,古芳洗刷了锅碗,接着做卷子。古老婆儿问,你那是写什么呢?古芳笑了笑,说,写卷子,李爱国拿过来的,期末考试的卷子。古老婆儿说,你以后少跟李爱国来往,省得外人说闲话!古芳噢了一声。全家人或坐或卧在炕上看电视,古芳却没兴趣看,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卷子上。等到老二和老三下了中班回来,全家人准备睡觉时,五张卷子就全做完了。古芳把卷子整理好折成长条状,放在窗台上。
第二天早晨,母亲蹲在炕炉前烧火,古芳在案板上切土豆,她无意间回头,看到炉口里的葵花杆下面垫着一卷白纸,好像是那几张卷子,已经烧着了。她扔下菜刀跑回里屋,放在窗台上的卷子果然不见了。跑出来,从炉口里抽出那卷白纸,在炉台上扑灭火,果然就是昨晚答完的卷子,烧得只剩下不足三分之一了。火还没着,引火纸突然被抽去,还被扑了一脸纸灰的古老婆儿大怒,站起来吼道,你干什么呀?古芳喃喃地说,这是我的卷子。古老婆儿说,你学都不上了,要卷子干什么?一把扯过古芳手里的卷子,塞进炉口里,划了根火柴重新点燃。中途熄了一次火,引火纸不够用了,古老婆儿只得从风箱上面拿过那本语文书,恨恨地撕下几页,折成条续进炉口里。古芳呆呆地站着,古老婆儿骂道,别哭丧着脸了,快去切菜呀!老二和老三要上早班,迟到呀!古芳走到案板前继续切土豆,古老婆儿还在骂骂咧咧,给你三分好颜色就想开染房,真是不识好歹!
半上午的时候,李爱国在院外敲大门,喊道,古芳,卷子做完了吗?古芳正要出去,被古老婆儿喝住,别去!她便站住了。古老婆儿自己出去了,拉开院门,没好气地说,你找我家古芳有什么事?李爱国说,大娘,我跟她要卷子。古老婆儿说,烧了!李爱国啊了一声,烧了?为什么要烧?古老婆儿说,烧就烧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爱国说,那是我和同学打赌用的,没那卷子我就输定了!往里探着脑袋,喊道,古芳,你出来!古老婆儿说,去去去,再不要来找我家古芳了,她不上学了,不是你的同学了!李爱国不甘心,扳住铁门往里挤着身子,被古老婆儿推了出去,他只得转身走了,回头骂了一句,老古董,死封建,社会主义的绊脚石!又吼道,古芳,你欠我一支英雄牌钢笔,这辈子也别想赖掉!
吃晚饭的时候,古老婆儿从外面回来说,魏二女的家人把灵棚搭在炼铁厂的门口,闹了一整天,雇着鼓匠吹拉弹唱,一群人披麻戴孝排着队嚎丧,惊动了派出所,可派出所的人过去转了一圈就走了,说这事他们不好管,人家毕竟死了人,属于受害者,让双方协商解决。老古头说,炼铁厂不是答应赔给她家五千吗?古老婆儿说,嫌少了哇,钱再多也不扎手!老古头问,那又给赔了多少?古老婆儿说,正闹着,还没结果。
全家人都在,晚饭比较隆重,说是隆重,也不过是蒸饼烩菜。这顿饭古芳做得很不成功。碱面放多了,蒸饼黄的像玉米窝头,掰开来,一股刺鼻的化肥味道熏得人直流眼泪。烩菜是盐放多了,咸得发苦。所以一家人在议论魏二女的家事时,免不了还要品评几句古芳的厨艺。九岁的古改革是武侠片迷,说话常用武侠片中的桥段类比:这蒸饼要是用银簪子一插,绝对发黑!十八岁的古建设正在叛逆期,说话比较直接和有攻击力:这饭喂给狗都不吃,狗还得咬你!娶不上老婆的古跃进则表示无声的抗议,他拿起一块蒸饼咬了一口,扔在盆里就站起来走了,经过门口的垃圾筒时,把吃进嘴里的那一口也吐了出去。老古头每吃一口酸菜,就像喝了一口酒,嘶地吸一口气,再哈出去,叫道,凉房里再有盐没了,全倒进去,还不够味儿!老二和老三倒没抱怨,但表情像是在上刑。
古老婆儿最后做总结陈词:你们不做饭的就闭嘴哇,穷富过得个安宁,吃个饭都要闹得乌烟瘴气的,滚饭还烫不住那张嘴!又苦口婆心地劝古芳,芳芳,不是我爱说你,做什么务什么,劁猪匠务刀,讨吃子务棍,你现在不念书了,就不要惦记学校里的那点破事了!没事多干点活,用心学学做饭,学学缝纫,你现在还不会用缝纫机哇?院子里的葵花杆不多了,不能出去背两捆回来?哪有那么多的闲心做卷子,顶吃还是顶喝?念书有什么好?老李家的李爱文倒念得好书,最后还不是退学了吗?牛头大字不识,现在比谁都有钱,又养奶牛又种大棚,还给别人放高利,听说又要办养鸡厂了……古芳不住地点头。
一阵狗叫声,门开了,走进一个人,是镇中学的老师白锁定,手里抱着几本寒假作业。古芳赶忙站起来,激动地叫了声白老师!老古头也站起来,说,白老师坐下吃点!白锁定说,我吃过了。他往里走了走,靠着门箱柜站下,看了一眼古芳,说,古芳,你吃你的!古芳说,我吃饱了。把板凳搬到白锁定跟前,白老师你坐!白锁定把寒假作业放在案板上,弯腰坐下来,怜悯地看着古芳。古芳去水瓮里舀了两瓢水添进锅里,拿起锅刷子刷了两下,粘在锅壁上的菜叶子飘了上来。她看了一眼白锁定,有些手足无措,往后退了退,低头捏着辫梢。古老婆儿说,以后菜一出锅就添水,热锅去油,能省点洗衣粉。古芳点点头。
白锁定看了古芳一会儿,做了个深呼吸,把目光转移到老古头身上,说,古叔,你们真的不让古芳念书了?她退学时间不长,以她的基础,明年开学还是尖子生。老古头吸溜了一口酸菜,答非所问地说,烩酸菜没讲究,就是多放油,油大了就香;油小了放再多的调料都寡淡,白老师你说是不?白锁定苦笑一下,接着说,古芳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我敢说,咱们镇中学自建校以来还没出过这样优秀的学生,聪明又好学,各门功课基本都满分,作文写得一点不比李爱文差。不止是我,校长也非常器重她,几次跟我谈话要把她当成重点对象来培养。我们镇上还没出过大学生呢,古芳就是第一个大学生,我敢打保票,她绝对能考上,不是清华就是北大!古叔古婶你们想想,那多荣耀啊,到时候镇长、县长、省长都得亲自给她披红挂绿!古芳感激地望着白锁定,眼角凝结着一团亮光。
古老婆儿说,白老师,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各家有各家的计划,古芳是我家的,不是学校的。一个女娃娃,迟早是给人家做媳妇儿的。她要是明天能上大学,那就让她上,问题不行哇。上完了初中上高中,上完了高中才能上大学,那时她多大了?我们等不起!我那个年纪已经生下我家跃进了!白锁定斟词酌句地说,我知道,但当今时代是一个知识当权的时代。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全不怕;没有知识寸步难行。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金钱,知识能改变命运!古老婆儿冷笑一声,知识当权?白老师,你是年轻,没吃过文化的亏!白锁定说,古婶,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都实行义务教育了。一个女娃娃更要学习知识,女娃娃体力差,干不动体力活,必须要用知识养活自己。古老婆儿说,女人伺候男人,男人养活女人,老祖宗就是这么传下来的。白锁定说,现在时代变了,早不兴那老一套了,毛主席都说,女人能撑起半边天!古老婆儿说,时代变了怎样?时代变了男人就不用娶老婆了?女人就不用当媳妇儿生娃娃了?白锁定说,古婶,你爱听戏,花木兰替父从军你知道哇,穆桂英挂帅你知道哇,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些道理你比我懂,女人也有出头之日!古老婆儿说,我就懂女人要当媳妇儿,媳妇儿熬成婆,和尚熬成佛,天经地义。
白锁定还要说什么,老古头开口了,白老师,不是我们不让古芳念书,是她自己不想念的,所以咱们别说这个了,再说就打起来了,犯不着,邻里邻居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白锁定愣住了,看着古芳,说,这怎么可能?古芳那么爱学习!问:古芳,是你不想念了?古芳看着白锁定,又看着父母,眼角的那团亮光越来越大。古老婆儿咳嗽一声,挑了挑眉毛,说,芳芳,你说说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念了?古芳抿抿嘴唇,没说话。古老婆儿有些生气,提高声音再问,是不是你自己不想念了?白锁定苦笑一声,说,别问她了,你们这是逼住让她承认呢,警察审犯人也不是这么个审法!古芳眼角的那团亮光终于积起了大大的一团,化作涓涓细流滑到面颊上,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繁星满天,一大团撕成碎块的絮状白云铺在天上,镇上的老年人说,那是张果老在天河边放羊。每逢出现这样的天相,就预示着明天是个艳阳天。可现在的天却出奇的冷,古芳脸上刚才还热热的眼泪,一出屋门就变得冰凉。她伸手擦了把脸,走到狗窝跟前蹲下来,伸手摩挲着黑狼狗毛茸茸的脑袋,黑狼狗低低地嗷呜了一声撒着娇。还能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好像吵了起来。父亲说得少,声音却大,有一句“白老师你是故意来找茬的吧”格外刺耳;母亲的声音小,说得却多,一套一套的四六句,虽然听不清,但也能听出押着韵;白老师的声音很弱,模模糊糊的,嗡嗡嗡一片。
隔壁院里传来撅葵花杆的声音,咔嚓咔嚓,古芳好奇,就走到那边的院墙边。古家和訾家共用着一道院墙,一人来高,上面栽满了玻璃瓶的碎片。院墙下放着一只凳子,是白天家人探听隔壁的情况摆在那里的。古芳踩在凳子上,头刚好高过院墙,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她看到魏二女家的院子里白森森的一片。院灯亮着,几个穿着孝服的人往葵花杆上糊着白麻纸,当院栽着两个用白麻纸糊出来的小人儿,只有上半身,没有下半身,用一根棍子支着;眼睛是黑洞,头上飘着长长的白纸条。
古芳跳下凳子,往屋里跑,还没跑到门口,白锁定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站住了,他也站住了。白锁定走到古芳跟前,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自己要努力争取,像你努力学习那样,白老师在学校等着你!走到大门口,开门出去了。古芳跑过去,站在大门口望着黑暗中白锁定的背影。胡同黑黑的,前面的街道上亮着灯,白锁定瘦削的背影穿过黑暗走向光明。古芳也想到那里,但听到隔壁的院门有响动,吓得赶紧关上门,跑回了屋里。
夜深了,古芳还是睡不着。她睡在靠近炕炉的锅头,挨着她的是母亲,挨着母亲的是父亲,那边是五个哥哥弟弟。她这个位置的炕板最热,烫得皮肤疼,被子里裹着一团热气,掀开被子又觉得冷。她像翻烙饼一样,躺着睡一会儿,爬着睡一会儿,一面被热炕炙烤,一面被寒气侵袭。嗓子干得难受,她下炕倒了缸开水,烫得喝不成,就用另一只缸子来回倒着晾。晾水的声音吵醒了睡觉不沉的古老婆儿,她看到古芳穿着小背心和小裤衩站在窗前,开始发育的小乳房微微地挺着,就不高兴地说,哥哥们都大了,别老光着屁股满家跑!古芳急忙放下空缸子,端着满缸水上了炕。
爬在被子里喝完水,舒服了许多,可还是睡不着,眼睛一闭就看到魏二女家院里的那两个纸扎的半身小人。她努力不去想这些,去想学校,想同学们,想老师们……又口渴了,忍了半天不顶事,就穿上秋衣秋裤下地倒水。喝完水,考虑到还可能口渴,就没脱秋衣秋裤,更热了,索性把被子垫在身下,隔了一层,炕不那么热了。天快明的时候,她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她正在考试,她贪婪地做着题,那些卷子没完没了,做完一张又一张。她开始很兴奋,慢慢地就觉得头晕脑涨了,那些简单的题目反复出现,她做完的卷子本来整整齐齐地码放了一堆,可忽然又全不见了,仿佛她从没做过,就像一个爱财的人梦到捡钱一样,一路捡一路丢,累了一个晚上,口袋还是空的。
是一阵鼓匠声吵醒古芳的,急促的锣鼓,尖利的唢呐,悠扬的二胡,幽咽的笙,隐约还有哭声。天亮了。父母也醒了,爬在被子里,抬起头望着挂着窗帘的窗户。老古头说,不是说尸首化成水了吗,还办什么葬礼?古老婆儿说,该走的过场还得走了哇,该有的动静还得有了哇,咋说也死了一个人。老古头说,可不像是在魏二女家呀,听着远。古老婆儿说,是呀,又去炼铁厂闹事了?可也不像,没那么远。古芳插了一嘴,昨晚我看见她家在扎纸人。古老婆儿说,那就是要办葬礼了,看来是跟炼铁厂讹上钱了,我出去看看。喊道:都起哇!
古芳觉得头很重,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上像箍着一道紧箍,身上没一点力气,鼻子也堵着,但她还是扎挣着坐起来,穿上棉衣棉裤,下地端了尿盆出了屋。在大门口看到魏二女家的大门半开着,鼓匠声和哭声却是从街上传来的,没有了房屋的隔音,那声音很大。古芳有些害怕,看到母亲在前面走着,就跟了上去。走到胡同口,那声音像是被包裹在气球里的气,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震耳欲聋。古芳看到,华伟商店门口的空地上搭起一个一人多高的方棚子,用葵花杆搭的,糊着白麻纸。昨晚看到的那两个半身小人立在棚子两侧。一群穿着孝服的人齐刷刷地跪在棚子前面哭着。石华伟站在商店门口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些人,母亲也在其中。街道的两头,陆续有人往那里集中。古芳不敢多看,进厕所倒了尿盆就一口气跑回家。老古头站在院门口,问,鼓匠在哪吹呢?古芳说,在街上,华伟商店的门前,搭起了灵棚。老古头纳罕道,这家人到要干什么?日了海怪了!
过了一会儿,古老婆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石华伟摊上事了,魏二女的家人要跟他要一万块钱!老古头不解,这跟石华伟有什么关系?古老婆儿说,因为那天晚上,石华伟给訾云光卖了酒,他们说,訾云光不喝酒就不会掉进炼钢炉,炼铁厂赔给他们两万,石华伟咋也得赔给他们一万,魏二女真的是要靠死男人发财呀!老古头听得两眼大睁,骂道,卖×寻不见老掌柜!石华伟就是个做买卖的,你拿上钱买东西他不要卖给你?这么说,生产酒的酒厂是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呢?古老婆儿说,石华伟也是这么说的,但他们说,石华伟明知道訾云光有情绪还要卖给他酒,就顶如是一个人想死你给了他一瓶敌敌畏。老古头说,说到底,是魏二女自己害死了訾云光,她还有脸出来胡闹?古老婆儿说,魏二女当然不敢出来哇,可谁能架得住她那帮如狼似虎的家人?老古头说,一群疯子,石华伟应该把他那个疯老婆搬出来,疯子斗疯子,好人斗不过疯子!古老婆嗐了一声,说,他那个疯老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倒是过去了,可是不帮着自家男人对付外人,看着人家哭得热闹,她也跪在人家那边跟着哭。人家说,我那可怜的女婿呀!她也跟着说,我那可怜的女婿呀!人家说,我那可怜的妹夫呀,她也跟着说,我那可怜的妹夫呀!人家磕头,她也磕头;人家骂石华伟,她也骂石华伟。两个女子死活拉不起她来。唉,石华伟光骨了半辈子,这回算碰到了硬钉子!
吃过早饭,古芳更觉得难受,头重脚轻的;身上一阵凉一阵热,皮肤麻麻的,关节处一跳一跳的疼痛。古老婆儿拿来一箩头碎布头,说,芳芳,我教你,用这些碎布头弥一个电视机套子。她先给缝纫机上了油,穿上线,换好针,挂好皮带,每做一步都给古芳讲解一遍,然后坐下来,脚踩踏板,上面的针头就带动着细线在布上扎了起来,两块碎布头很快拼在了一起。扎了一会儿,让古芳试。古芳往下坐的时候,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放在踏板上的双脚感觉离自己十万八千里,接受大脑的指令总是慢半拍,踩得很不到位,正转几圈,忽然又开始反转了,上面的线攒成了一堆。古老婆儿开始没说什么,揪断线头让她重来,可她还是不停地出错,针脚也歪歪扭扭,古老婆儿抱怨道,就这白锁定还夸你是个天才,连个缝纫机都用不了,将来嫁了人,全家人都得光屁股跑!
费了一上午工夫,在古老婆儿声声入耳的抱怨中,古芳总算是把电视机套子缝了起来,缝得皱皱巴巴的,古老婆儿拿在手里扯了扯,随手扔进了箩头里,说,这要是让人看见了怎么说?说我缝的,会被人笑话死;说你缝的,还能不能嫁出去了?废了,完了,念书念得把脑子也念坏了,再要念几年,连饭也不会吃了!古芳的身体虚得厉害,屁股刚离开凳子,又跌了回去,双手托住缝纫机的桌面才扎挣着站起来。古老婆儿说,这才干了多点活儿,就把你累成这样?好好锻炼哇,才开始活人呀!看到古芳脸色发红,问,你感冒了?古芳说,好像是。古老婆儿摸了摸古芳的额头,说,有点烧。从立柜里拿出一个白药瓶,倒出一粒白药片,说,吃片安乃近就没事了。我年轻的时候,在农村,感冒了都在地里割麦子,烧得不行就去渠里掬把冰水洗洗脸,洗完了继续干!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吃得饱,穿得暖,不干活儿,身体金贵得像地主老爷!
古芳倒了缸水,把药片吃了。中午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头脑觉得轻快多了,鼻子也通了,就是身体好像更虚了。古老婆儿说,芳芳,老大老二老三要上班,老四和老五要写作业,家里只剩下你一个闲人了,你去野地里背点葵花杆回来备着,天气预报说近期要降温,趁着现在没嫁人,多给家里付出点。古芳嗯了一声,下了地,穿上棉袄,戴上只有一根大拇指的棉手套,去凉房里拿了根尼龙绳走出院子。
昨晚张果老没白放羊,果然是个艳阳天。太阳明灿灿的,像擦亮的镜面;天空也像擦过一样干净,飘着几朵白云。天气却冷得够劲,寒风凛冽。出过汗的古芳,浑身的毛孔全张开了,寒冷便顺着毛孔透进身体里,冻得她的心肝肠肚一阵痉挛。物理老师说过,一天当中,下午两三点钟最暖和,因为空气和大地吸收了一上午的热量。可她觉得这个时候最冷,不只是今天,以前就这么觉得,以至于她一度怀疑,物理老师可能说错了,但她在答题的时候,会一丝不苟地根据学到的知识分析得头头是道。
她走起路来直打摆子,除了因为冷,还因为虚,就想躺着睡觉,哪怕在某个避风的角落里坐一会儿也好。但她不能睡,也不能坐,只能走,离开校园后,她就知道,她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走到街道上,向西走,因为西面离田野近。可是她看见了华伟商店门前的那个灵棚,那两个纸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鼓匠们停止了吹打,“孝子”们也停止了哭喊,围着一个炭火盆烤着火。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年底了,农村人开始办年货了,远远近近停着几辆四轮车,还有马车,那一个个陌生的脸孔让古芳觉得整个小镇都变得陌生起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向东走去,走到天堂河的仙人桥上时,鼓匠声和哭喊声又响了起来,她的脑袋也跟着嗡嗡地响,眼前一会儿黑一会儿白的,黑的时候有明星闪过,白的时候有黑丝条飘过。她感到自己要昏倒,就蹲了下来,好受了一些。蹲了一会儿,扶着桥栏站起来,看到一个人沿着天堂河的河堤从远处跑过来,跑近了,她认出那人是李爱国,他穿着比他大许多的白茬羊皮袄,戴着黄棉帽,双手互插在袖筒里。她笑了。
李爱国走过来说,我老远望见是你,原来真是你,你在干嘛呢?古芳晃了晃手里的尼龙绳,说,我去背点葵花杆。李爱国说,走,我跟你一起去!古芳说,你没事?李爱国说,有啊,写寒假作业,可我不会,现在你不上学了,我连个抄作业的人都没有了。古芳说,写作业多好,不用出来挨冻。李爱国忽然眼睛一亮,说,那我把我的寒假作业拿来你写吧。古芳低下了头,说,我怕我妈给你烧了。李爱国想了想说,你等等我,五分钟!说完转身跑了。
古芳站在仙人桥上,看到李爱国的背影转入一条胡同不见了。仙人桥这个名字大概和它所处的地势有关,在还没有楼房的小镇上,仙人桥差不多算是最高的地方。天堂河其实只是在一道疙梁上天然形成的一道沟,长年干涸,在开发能力极其有限的年代,人们无法征服和利用它,只修了一座石拱桥连通东镇和西镇。沟很宽,沟底不平整,远远近近地矗立着一些鬼斧神工的土堆,长满了密密丛丛的沙蒿。沙蒿是引火的好材料,划根火柴就能点燃。有的人家在沟底因地制宜地开出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田地,斑斑驳驳的,像牛皮癣。
站在仙人桥上,小镇上的一切尽收眼底,东西两头是火柴盒一样的房子,近处密,远处疏;再远处是荒野。高原上地势不平,一道一道的丘陵上栽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树,大多是光秃秃的,丘陵的黑土中夹杂着砂石,泛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颜色。炼铁厂那个庞然大物像电视里的巨轮一样横躺在旷野中,高大的烟囱喷吐着黑烟。再往远望,隐约可见市里的电视塔。古芳最后把目光投在了小镇边缘洼地里的中学校园,离得远,看得不太清楚,但她的眼中分明出现了学校新砌的红砖院墙,压得瓷实平整的土地,用水泥硬化出来的篮球场,排着队立在院墙下的白杨树,新盖的红砖教室和老师办公室,以及办公室门前的那棵老榆树,以及挂在老榆树上的那口刷着黑漆的铜钟,她仿佛又听到了浑厚响亮的钟声。当的一声,是预备铃;当当两声,是下课铃;当当当三声,是上课铃;当当当当地敲个没完,是集合铃。这铃声让虚弱的古芳获得了一些能量,但瞬息之后,她的身体就更虚弱了,几乎站立不住。
李爱国跑来了,古芳的精神又提了起来。李爱国背着书包,指了指天堂河的河槽,说,咱们下去!古芳说,干嘛?李爱国说,你帮我写作业,我帮你搂葵花杆。古芳说,没有桌子怎么写?李爱国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四方形的三合板,说,垫在这上面写。古芳犹豫着,说,可我家的地不在这里。往东指了指,还要往远一些。又指指西方,那边也有几亩,可我怕那个灵棚,不敢过去。李爱国说,啊呀,烂葵花杆分什么你家我家的?古芳说,我妈不让我去别人家的地里背葵花杆。李爱国说,你妈就是个老古董!古芳生气地说,你妈才是老古董!李爱国说,我妈要是老古董就好了,古董最值钱!古芳笑了,说,那把你妈摆在北京的故宫里供人展览。李爱国说,问题是人家不要她哇,丑不说,还费饭!古芳说,我妈说,儿不嫌母丑,你不孝!李爱国说,我孝敬她,她也不能帮我写作业,我还是孝敬你吧!你帮我写作业就好,葵花杆你别管,不管我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和你无关。他拉着古芳往河槽走。他看到古芳不停地抽着鼻子,问,你感冒了?古芳说,嗯,有点。李爱国愤愤地说,那你妈还让你出来背葵花杆?你家那么多男的,为什么偏偏紧着你一个人使唤?古芳说,他们都有事,只有我闲着。李爱国说,驴病了还得歇两天呢!古芳说,你才是驴!李爱国指着古芳说,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下到河槽里,找了个土堆旁的避风处,李爱国扯了一把沙蒿,抱来一抱葵花杆,掏出火柴点燃沙蒿,火光窜起来。古芳叫道,你干嘛?会引发火灾的!李爱国说,怕什么,顶多把满沟的野草烧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撅断葵花杆扔进火堆,火头压了下来,底下的沙蒿烧完,葵花杆着了起来,必必剥剥地响。烧了一会儿,李爱国用两根硬实的葵花杆把火堆移开,用脚把浮土摊平,说,你坐在这儿写!古芳笑了笑,过去正要坐,李爱国说,等等!放下书包,把羊皮袄脱下来,铺在地上,卷曲的白羊毛朝上翻着,像一片白云落到了地上。李爱国说,这回坐哇!古芳说,你冷呢哇?李爱国拍拍身上的棉衣,说,不冷,厚着呢,不像你,光要风度,不要温度!古芳说,才不是呢!把棉鞋脱下来,盘腿坐在羊皮袄上,热气透过羊皮袄传到了她的身体里,异样的舒爽。李爱国说,你把鞋穿上哇,冻坏脚呀!古芳说,冻不坏,我把脚压在腿下面,可暖呢,像火炕!穿上鞋把你的皮袄弄脏了。李爱国说,你咋不罩头巾?古芳说,忘了。李爱国唉了一声,把自己的棉帽子摘下来,给古芳戴在头上,说,好好伺候上,争取帮我快点完成寒假作业。古芳说,这么多,我一时半会儿哪能写完?李爱国说,不着急,今天完不成,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
古芳又笑了,从李爱国的书包里拿出一本寒假作业,是数学,她把那块三合板垫在腿上当桌子,写了起来。李爱国说,用左手写,老师们能认出你的笔体。古芳把钢笔换在左手上,写了几个字,说,好难看!李爱国说,正好,我写的字就很难看。老师们能认出你们学习好的人的笔体,认不出我们这些学习差的人的笔体。古芳便接着写,李爱国站在旁边看,古芳说,你快去搂葵花杆呀!李爱国说,那么点小活儿,我夹住一泡尿就能干完,耽误不了你的!写哇!古芳便不理他了,专心写作业。
李爱国看了一会儿,到一旁的一块地里搂葵花杆。小镇上的人割葵花,只割头,不管杆子,杆子就在地里栽着,等到家里的柴禾不够用时,就跑到地里来撅一抱杆子回去烧火。高原上的葵花营养不良,杆子细细的,又早干透了,又被严冬冻得发脆,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只须用脚照着根部一踹,就齐齐地断了。李爱国袖着双手,缩着脖子,两只脚像扫地似的左右扫着,噼里啪啦,像收割机似的扫倒一片葵花杆。他时而用双手捂会儿耳朵,时而站在那里呆呆地望一会儿正在写作业的古芳。
日头偏西了,仙人桥上偶尔有自行车骑过,摇起一串悦耳的铃声。街道上的鼓匠声和哭喊声响一会儿停一会儿,似乎是怕小镇寂寞。李爱国跑到古芳身旁,往火堆里撅了几截葵花杆,蹲下来烤火,问,写了多少?古芳拿起寒假作业估摸了一下,说,这本写了三分之一了。李爱国说,写得好快!古芳得意地说,这是用左手写字,我又感冒着,不然写得更多。我记得小学一年级时的寒假作业,我爸妈做早饭的工夫,我就把两本全写完了,整个寒假无聊死了。李爱国说,咱们两个生错了家,你学习那么好,你爸妈却不让你念书;我学习那么差,我爸妈偏偏逼着我念书。古芳说,念书多好!李爱国说,不好,现在你不念了,就更不好了,一点意思也没!古芳的脸红了一下,低下了头。
一阵沙沙响,一个蓬松的草团被风吹得满河槽跑,河堤上斜长着的竹笈随风飘舞。竹笈是编盾巴、打门帘,盖房顶和栽扫帚的好材料,是野生的。李爱国拿着古芳的尼龙绳站起来,走到地里,把尼龙绳铺在地上,把刚才踩断的葵花杆搂起来,放在绳子上,很快扎起粗粗的一捆。古芳说,你别弄那么大的捆,我背不动。李爱国说,我背呀!咱们打个商量,你把我所有的寒假作业包了,我把你家一冬天的柴禾包了。古芳说,我倒想,可我妈肯定不让。李爱国说,不要让她知道就行了。
身下烤热的土地渐渐变凉,古芳感到了寒冷。李爱国说,回哇!两人爬出河槽,古芳把棉帽子还给李爱国。李爱国背着沉重的葵花杆在前面走,弯着腰,弓着背,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古芳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背着李爱国的书包,低着头,似乎不认识李爱国。前面的李爱国拐入了胡同,后面的古芳紧跑几步追上去,看到胡同里没人,赶忙说,你放下赶快回去哇,我自己背!李爱国站住了说,你哪能背得动?古芳说,背动呢!李爱国直起背,松开绳子,让葵花杆自动滑落到地上,荡起一片土。他指着葵花杆气喘吁吁地说,你背我看!古芳摘下肩上的书包,递过去,说,你走哇,我能背动!李爱国接过书包挎在肩上,弯下腰把葵花杆的捆往紧扎了扎,提起来,说,你站稳了,我给你放到背上!古芳酝酿起力气,分开双脚,半弯着腰。李爱国双手托起葵花杆,慢慢地放在古芳的背上,问,能行吗?古芳说,没问题,不重。李爱国松了手,葵花杆的重量全压在了古芳的背上,她的双腿软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向前扑倒,急忙扎稳脚跟,勉强站住。李爱国说,你到底行不行啊?古芳笑笑说,行,你快回去哇!李爱国说,好,那明天下午咱们再合作,我在桥头上等你!一溜烟跑了。
古芳吃力地扭转头,看着李爱国跑出胡同,拐上街道消失了,她才迈开步往前走。她的步子迈得很小,很慢,迈出一步,需要平衡一下身体才能迈第二步,基本上是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胡同不长,平时最多用一分钟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可古芳走了老半天还是离自家院门口很远。胡同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像行走着的车厢。忽然,膝盖窝软了下去,她跌倒了,整个人压在干硬瓷实的葵花杆上,脊柱隐约咔嚓了一声。她痛得眼泪直流,咬着牙,吸着气。缓了一会儿,站起来,双手提住绳头,用尽全力勉强把葵花杆提得离了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到背上去了。就这么提着走。走两步放下来歇一下。终于走到自家院门口,古芳已累得头昏眼花。坐在河槽里写作业那会儿,身体被热土地蒸着,极度的专注让她觉得感冒好了许多,这时又严重了起来。
喘息了一会儿,古芳从猫孔里伸进手去拉插销。插销嵌得紧紧的,需要边转动边拉。就是这么一个在平时十分简单的动作,古芳几乎耗尽了全部体力。她的手是酸的,麻的,仿佛不是自己的。金属摩擦的吱吱声响了半天,插销终于脱离了销孔,院门在她的倚靠之下向里跌开,她摔倒在门洞里。古老婆儿从屋里走出来,看了一眼古芳,又看了一眼放在大门口的葵花杆,埋怨道,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馒头,有多大的能耐干多大的事业,你不能扎成小捆多跑两趟?懒得筋疼!过去把葵花杆提起,扔到墙角的柴垛上。古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跟着母亲回到屋里,说,妈,再给我一片安乃近哇!
这个晚上,古芳睡得稀里糊涂,梦一个接着一个。一会儿梦见自己坐在一朵白云之上,在天上飘来飘去;一会儿梦见李爱国背着她满大街跑,李爱国的后背暖暖的,像火炕;一会儿梦见那两个纸扎的小人和一群鼓匠,没牙的,豁嘴的,瞎眼的,缺胳膊少腿的,笑的笑,哭的哭,追着她跑;一会儿又梦见学校召开期末考试表彰大会,前五名没有她,她羞得不敢见人……
第二天下午,古芳的感冒还没好,但精神还不错,她又拿着绳子到天堂河的河槽里背葵花杆。李爱国背着书包站在桥头上等她,他拿了一个小马扎。两人按照昨天的约定继续合作。古芳坐在马扎上帮李爱国写作业,李爱国到地里帮古芳搂葵花杆。李爱国三下五除二就扎起一捆葵花杆。无所事事的他,就用葵花杆搭了一个三角形的小房子,像座土地庙,古芳刚好坐进去避风。火堆点在她面前,她一边烤火一边写作业,李爱国蹲在旁边看着她写。李爱国说,你这么坐着像观音菩萨。古芳说,那你就是妖怪。李爱国说,我不是妖怪,我是如来,如来是管观音菩萨的,以后你要听我的。古芳说,我才不听你的呢!李爱国说,那就我听你的,反正咱俩得有一个听另一个的。古芳问,为什么?李爱国吭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一连几天,两人都要到河槽里待半个下午,用体力交换着脑力。李爱国的寒假作业越来越少了,古芳家的柴垛堆成了山。古芳终于得到了母亲的表扬:这点活儿干得还算有点看头!又说,够半月二十天烧了,烧完了再去背哇!虽然天还是那么冷,虽然那帮鼓匠和“孝子”们还在街上闹腾,虽然感冒还没好,但古芳还是说,我反正没事,再去背些回来吧!母亲欣慰地说,这才像个过日子的女人样子!古芳的脸莫名地发起烫来。
古芳问李爱国,你跟同学打赌那事,后来怎么样了?你给他买钢笔了吗?李爱国说,我哪有钱买?那小子不识好歹,我开始跟他好说,古芳退学了,赌就不能算了。他说赌的时候没说明白,只要古芳没考第一名就算我输。他缠着我要钢笔,把我麻烦的,就把他揍了一顿。他老实了,再不要了。古芳皱皱眉头,说,你咋那么爱打架?李爱国说,不是我爱打架,是有些人五行缺打!古芳说,这是你输了,要是你赢了呢?你会不要钢笔吗?李爱国嘿嘿一笑:他敢不给?打死他!古芳说,你看你,不讲道理!你跟谁打的赌?你们男生无聊死了!李爱国说,就是给你写过情书的贾晓立。古芳急忙低下头,不说话了。李爱国说,你倒真配合他,索性退了学,考都不考了。所以你欠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古芳翻出白眼说,你们打赌,关我什么事?再说你不是没给人家钢笔吗?李爱国说,可如果你不退学,我还能赢一支钢笔呢!古芳说,不跟你说了!李爱国说,不说就不说,反正你欠我的,迟早要还我!
这天下午,李爱国和古芳走到距离古芳家十来米的地方,李爱国把自己背上的葵花杆转移到古芳的背上,约好明天再去。李爱国走了以后,古芳提起葵花杆正要走,看到母亲阴着一张脸站在院门口。古芳心虚地叫了一声妈,母亲恨恨地说,快点往回死!古芳提着葵花杆回到院里,解开绳子,正要往柴垛上码放,古老婆儿喊道,你回来!古芳低着头回到屋里。老二和老三不在,古老婆儿对老大、老四和老五说,你们三个到外面去!正在写作业的古建设问,干嘛?古老婆儿说,让你出去就出去,哪那么多废话?三个人嘟嘟囔囔地出去了。古老婆儿插上屋门,让古芳回到里屋,又把里屋的门也关上了。古芳诚惶诚恐地站在当地,低头垂手,像文革时期即将接受批斗的“牛鬼蛇神”。
古老婆儿的火气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抡圆手臂,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古芳的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古芳只觉得脸皮一阵滚烫酸麻,眼前一黑,金星直冒,立足不稳,向后跌倒了,后背撞在墙上。她吃力地站起,捂着被打过的半边脸,感觉肿起来老高,像贴了一层厚厚的猪皮。她吃惊地望着古老婆儿。躺在炕上的老古头移到炕棱边,问,你看见了?古老婆儿说,可不是嘛,那个小混蛋把她送到大门口才走的,还约好明天再见!我还以为是学勤快了呢,没想到偷溜出去干,干……干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了!老古头说,那贾晓立说得就没错了。下了地,趿拉上鞋,兜起手掌,猝不及防地在古芳的另一半脸上抽了一下。
古芳这回没跌倒,向一侧跌出几步,站住了,两边的脸颊火辣辣的。老古头喝道,你和李爱国去河槽里干什么了?古芳低声说,我帮他写寒假作业,他替我搂葵花杆。又一个耳光抽过去,老古头问,还干了什么?古芳说,再什么也没干。古老婆儿说,你们还在河槽里搭了房子,这是等不上嫁人了哇!老实说,到底干什么了?古芳眼泪汪汪地望着母亲,说,我真的什么也没干。古老婆儿吼道,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贾晓立亲眼看到,你们又是亲嘴又是抱的,那叫什么也没干?古芳哭出声来,说,我没有!啪,又一记耳光,古老婆儿吼道,还嘴硬!古芳便不争辩了,只低着头哭。四个耳光让古芳的感冒更严重了,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只须一个意念,就会飞到天上去。她的视力也出现了问题,父母张牙舞爪的样子带着重重叠叠的幻影;耳力也不行了,父母的喊骂声闷闷的,仿佛隔着一道厚实的墙壁;脑力也跟不上了,分明听清了父母的话,却理解不了那些话的意思。
逼供没成效,老古头夫妻俩就改用诱供。古老婆儿说,光是亲亲抱抱倒还不严重,除了亲亲抱抱你们还干什么了?古芳摇头。古老婆儿说,他脱没脱你衣裳?古芳摇头。古老婆儿说,他脱没脱你裤子?古芳又摇头。古老婆儿郑重其事地发表见解道,芳芳,我跟你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有过就有过,没有就没有。有过的话,咱们早做准备,将来洞房的时候拿瓶红墨水蒙混过关。假如你有过说没有,那可是要出人命的!以前镇上有个女的,没嫁前跟人好过,嫁了人没说实话,被男人看出来——伸出小拇指——用这么粗的铁丝一圈一圈地缠在肚皮上,拿钳子往紧拧,逼问那个男的是谁。那女的咬紧牙关没说,铁丝把肚皮勒穿了,肠肠肚肚洒了一地。指了指魏二女家的方向,不往远说,隔壁就是榜样!提高声音,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和他有过没有?古芳仍是摇头。古老婆儿和老古头对视一眼,舒了口气,说,以后再不要和那个小混蛋见面,连话也不要说,碰见了也要躲开走!
太阳投进来的光由炕棱边缩短到地下,又飘到了白墙上,一点一点地向窗口移动,终于消失了,屋里暗了下来。古老婆儿说,做饭哇!古芳想说,妈,给我一片安乃近,可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她的脚迈出一步,身体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朦胧中,听到父亲骂道,上了几年学,倒学会讹人的本事了,给我来这一套!听到母亲说,不对,你把她抱到炕上,叫郁大夫过来看看!古芳感到自己的身体悬了空,然后就到了炕上。不一会儿,郁大夫过来,给古芳号了脉,听了胸口,配了点药就走了。古老婆儿抱怨说,这个女子从小就不省事,一病就缠在身上了,赶快嫁出去哇,我是伺候不动了!老古头说,缺乏锻炼,念书念的!
古芳的脑子一阵清醒一阵模糊,吃过药,感觉好了些。屋里亮着灯,哥哥弟弟几个看着《绝代双骄》,偶尔发出几声评价和猜测。父亲和母亲在议论着镇上的事。古老婆儿说,魏二女真敢凭着死男人发家致富呢,石华伟服软了,商量了几天,最后给了五千,又给了一堆店里的东西。老古头说,整天那么闹,谁能受得了?年底了,村里的人开始办年货了,石华伟赔不起啊!古芳盖着被子躺在炕头,眼睛盯着绿腰墙上面的白墙。白墙是空的,连幅年画也没有,但古芳却分明看到上面有人影在动,不是家人的投影,像演电影,有色彩。她把眼睛睁大,墙上的图像就越来越清晰了。高山下有条河,河上有条小船,划船的是位美丽的古代女子,满面甜美的笑容,似乎还在唱着歌。小船缓缓地向岸边靠近。岸上有个亭子,亭子外站着一位古代的将军,英姿飒爽,威风凛凛,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望着小船上的女子。
古芳从小就有这个爱好,或者说特异功能,只要她盯着一个地方看足够长的时间,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画面。她从不感到害怕,因为画面很漂亮。她不确定这是自己心中想象出来的画面,还是确实看到了。她能控制画里的人和物,但不能完全控制。她觉得应该有夕阳,山峰之间的旮旯里便多了一轮通红的夕阳。她想让小船快点走,小船就真的快了。她想让小船靠到岸边,小船却始终靠不过去,离岸边约一尺的距离停住了,无论她怎么努力,小船只是在那里打转,船上的女子和岸上的将军隔空对望,四目垂泪。渐渐地,小船和船上的女子模糊成一团,将军模糊成一团,山和水模糊成一团,最终都消散了。古芳睡着了。
古芳梦到自己死了,是怎么死的,她不清楚,反正是死了。她飘到半空,没有形体,她看到自家院子里搭起了雪白的灵棚,灵棚里横躺着自己的尸体。灵棚两边立着两个纸扎的小人儿。父亲母亲和哥哥弟弟们都穿着全身孝跪在灵棚前面,他们哭着,喊着。父亲喊,我那可怜的妹夫呀!母亲喊,我那可怜的女婿呀!古芳奇怪,自己怎么成了父亲的妹夫和母亲的女婿?忽然一切都消散了,她的眼前一片光亮,发现自己恢复了形体,躺在炕上,屋子里没一个人,电视还开着,顶棚上的电灯刺着她的眼睛。她能听到鼓匠声和哭喊声,很近,就在院子里,黑狼狗在汪汪地叫着。
古芳爬起来,屋里亮着灯,却没有人,窗户上挂着窗帘,她看不出去。她有点害怕,叫了一声妈,没有回应。哭喊声一阵一阵的,停下来的间歇,听到父亲在说话,听不清楚。古芳掀开被子,披上皮袄下了地,到了外屋,透过耳窗看到院子里有许多人。父亲母亲和哥哥弟弟们背着门站着,他们的对面,是一个灵棚,有几个穿着孝服的人跪在那里哭喊,一帮鼓匠在旁边吹打。古芳吓坏了,又觉得一阵难过,原来自己真的死了。她发了一会儿呆,拉开门走了出去。
老古头喊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那帮人就不哭了,鼓匠也停了。老古头说,咱们得讲道理是不,訾云光是死在了炼铁厂,又不是死在我们家,你们跟我们要的哪门子钱?那帮“孝子”中有个歪脑袋的男人说,我妹夫是死在炼铁厂不假,但他是喝了酒才跌进炼钢炉里的,要是不喝酒,他就死不了。你家给他喝了酒,就要负责任!老古头说,这不是鬼嚼呢,他在石华伟那里喝的酒,多会儿来我家喝过?歪脑袋说,别蒙我,我妹夫给我外母娘托梦说,他那天在华伟商店喝完酒,并没醉,后来又被你家我婶子拉过来喝了几杯才醉的。古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死,她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夜空,又望了一眼房檐下亮着的院灯,打量了一圈院子,确认是实实在在的,这让她有点开心。
老古头苦着一张脸,对古老婆儿说,你去找找魏二女哇,给她说几句好话,求求她,让她放咱们一马。古老婆儿看着五个儿子说,你们都跟我过去,咱们一起去给魏二女磕头,看她能不能承受得起!五个儿子面面相觑,各自后退了两步。古老婆儿埋怨道,看看这一个个长得杵天杵地的,一到用的时候,一个也指不上。古大庆咕哝道,你自己惹下的事,怨谁呢?转身回了屋。古跃进说,没本事还不省事!也转身回了屋。古文革说了句冻死了,也回了屋。随后古建设和古改革也回了屋。古老婆儿叹口气,向大门走去,走到大门口回头喊道,芳芳,你跟我走!鼓匠声音大,古芳没听见,老古头推了她一把,说,你妈叫你呢!
古芳的身体虚弱,被父亲一推,立足不稳,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扑到那个纸扎的小人身上,纸人的那双黑窟窿眼睛与她的眼睛咫尺相对,她惊叫一声,挣出一股力量,跑到母亲身边。古老婆儿一语双关地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可怕呢!
古芳懵懵懂懂地跟着母亲去了魏二女家,她的身体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经外面的冷风一吹,感冒似乎更严重了,身体越发虚弱,她感到魏二女家的房子在摇晃,像地震,她的腿软得随时都可能栽倒。她的视线也有些模糊,看到魏二女披头散发地躺在炕上,两个白花花的乳房裸露着,一个孩子爬在她的胸口,嘴里嘬着一个奶头。魏二女有三个孩子,一个是她和前夫生的,一个是她和訾云光生的,还有一个是前几天捡回来的,古芳隐约地知道,訾云光的死和这个捡回来的孩子有关。
古老婆儿站在炕棱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魏二女躺在炕上一言不发。古芳实在坚持不住了,正要栽倒,母亲说,芳芳,给你二姐磕头!古芳双膝一软,便跪了下去,当额头撞击到冰冷坚硬的砖地时,疼痛感让她清醒了些。后来母亲也跪下了,也磕头,魏二女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连眼珠子也不转动一下,像死去了似的。但她的眼神让古芳感到了害怕,她冷笑一声,对古芳说,小美人,也是个祸种!这让古芳不由打了个冷战,她不明白魏二女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是自己害死了訾云光吗?直到母亲最终没能得到魏二女的宽宥,拉起她离开时,她仍然没能想通这个问题。
从魏二女家回来,古芳浑身发冷,上下牙齿直打架,她往炭炉里放了两块炭就爬上炕,钻进了被子里。她把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哥哥弟弟们在低声咒骂着魏二女和她的家人,父亲和母亲在外面和魏二女的家人对峙着,鼓匠声和“孝子们”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她对面的白墙上就出现了院子里的场景,一人一物,那么清晰,那么具体,院墙根下的沙枣树,沙枣树下的狗窝,房檐下的摩托车,南房门前的白森森的灵棚,以及齐刷刷地跪在当院的訾云光的“孝子们”,她能看到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她的目光掠过“孝子们”的头顶,看到锈迹斑斑的红漆院门紧闭着,盖着猫孔的铁片被人从外面推开,猫孔里出现了一只偷窥的眼睛,她吓了一跳,接着她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画面渐渐扭曲变形,院子里的人和物渐渐扩散,变成模糊的一团,像沙漠,像丘陵,像原始森林,风吹沙动,雨打叶摇,整个画面在微微地起伏着,流动着。画面继而又清晰,那不是沙漠,不是丘陵,不是原始森林,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烟波浩渺,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徐徐升起,一艘巨轮从红日当中驶来。画面渐渐向远退去,退去,大海终于被一座繁华的城市遮挡,造型各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到处是井然有序的工厂,穿着干净的工作服的女工们三五成群地走上街头,她们青春的脸上洋溢着朝气蓬勃的笑容;街上车水马龙,人流熙熙攘攘,还有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深圳!这是深圳!古芳激动得几乎要叫出来,白老师说过,深圳是全中国最先进的地方;那天下午在河槽里时,李爱国说过,他初中一毕业就要去深圳闯荡,挣好多好多的钱回来开发小镇,他要把天堂河修到黄河边上,用水泵把黄河里的水抽到天堂河里,让它不再干涸,不再杂草丛生,让它变成全世界最波澜壮阔的大河,让小镇上的土地不再干渴,庄稼不再枯萎,不再瘦小,葵花杆长得像白杨树那么粗,花盘开得像车轮那么大,籽粒结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
片刻后,白墙上的光影消散了,什么也看不到了,古芳也彻底病倒了,一连几天没起炕。郁大夫过来看过两次,只说是普通感冒,配了一大堆安乃近和四环素,然而吃上效用并不大。持续反复的高烧让古芳整日昏昏沉沉,她朦朦胧胧地听到,魏二女的家人终于撤走了,骑走了古家的摩托车,那是二哥和三哥去九公里之外的市区上班唯一的交通工具。那天是腊月的二十三,是年前的小年,外面响起了炮声。古芳听到父亲赌气地吼道,家里还有多少钱?全给我买成炮,我就不信炸不死那个白虎星!
古家过年确实买了好多炮,除夕晚上接神时,老古头让全家人都出去,把所有的炮一齐点燃,对着魏二女家的大门狂轰滥炸,但古芳没出去,她的病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勉强上个厕所外,基本就在炕上躺着。她在半睡半醒间,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芳芳是不是得上坏病了,咋这么长时间好不了?父亲说,那天咱俩打了她,她讹人呢,没听郁大夫说,只是个普通感冒吗?别管她,让她装,看她能装多久!古芳多么想起来干点活,以证明自己不是在讹人,可是身体不由她控制,每次上厕所时,她都要扶着墙走,短短的一条胡同要走好长时间。
到了正月初五,古芳的病还是不见好转,古老婆儿到底放心不下,又把郁大夫叫来了。郁大夫给古芳做了个简单的检查后说,就是感冒,想要好得快,那就输液吧。古老婆儿咬咬牙说,那就输吧,穷人病多,没办法。一连输了三天液,古芳的病总算好了起来,但也是好一阵歹一阵,好的时候她就尽量找点活干,不让自己闲着,歹的时候就睡觉。她总是觉得累,身体软,多站一会儿就出虚汗。
这天上午,古老婆儿边撕日历边说,魏二女捡回那个娃娃都这么久了,计生办的人咋还不来查?老古头说,都忙着过年,他们估计还没听到风声。古老婆儿说,你去举报一下哇,让计生办把那个小卖×罚得光屁股跑才算!老古头说,迟早来呀,不着急。古老婆儿恨恨地说,我是等不上她遭报应了!对古改革说,老五,你去一趟!古改革说,我还写作业呢!从书包里翻出寒假作业,爬在炕棱上写了起来。外面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古老婆儿说,住在这个白虎星跟前,畜牲都发疯了,这才是什么节令呀,布布尺(布谷鸟的俗称)就叫上了。老古头说,布布尺叫是好事,和喜鹊一样。
古老婆儿急躁地在地上转了几圈,望了一眼睡在炕头的古芳,说,芳芳,你能扎挣起来不?古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古老婆儿。古老婆儿走过去,抚摸着古芳的头发,说,魏二女讹走了咱们的摩托车,咱们不能任由她耍,她捡了个娃娃自己养起来,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你去计生办把这事反映一下。古芳怔怔地看着古老婆儿,她正在盘算着反映这事和被人讹走摩托车之间的必然联系,反映了这事是不是就可以要回摩托车了。外面的布谷鸟又叫了起来,连续地叫,声音有些变调。古老婆儿望了一眼窗户,说,看来是有好事呀,估计这好事就是魏二女被计生办的人罚了款。芳芳,你上了那么多年的学,知道要勇于揭发坏分子的违法行为,魏二女破坏了社会主义秩序,理应受到惩罚。古芳仍是发愣。古老婆儿生气了,喊道,行不行出气呀,别跟我来这套!古芳打了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
古老婆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你去了就说一句“我家隔壁魏二女生了个娃娃”,然后调头就走,他们问你详细的,你就说你也不太清楚。古芳说,那孩子不是捡的吗?古老婆儿说,你就说是生的,咱们又没看见她捡,说不定真是生的呢?古芳哦了一声,下了地。老古头嘱咐,注意点,不要让别人看见了!古老婆儿说,看见怕什么?我们是正大光明地检举揭发,应该受到表彰奖励呢,不用藏着掖着,专门让她看见,让她知道咱们老古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古芳穿上棉袄出了门,布谷鸟叫得更欢快了,一声连着一声。寒气袭来,古芳的身体有些发抖。打开院门,她看到了李爱国,他用一只手捏着腮帮子,模仿着布谷鸟的叫声。看见古芳出来,他笑了,说,我就知道你能听出来!古芳有些慌乱,回头望了一眼正房的窗户,急忙将院门关好,没和李爱国打招呼,低着头,溜着墙根往前走。李爱国追上来,炫耀地说,我聪明吧?又捏着腮帮子模仿了两声布谷鸟的叫声,粗听是“布谷布谷”,细听却是“古芳古芳”。他哈哈大笑起来。古芳加快了脚步,不理他。李爱国说,听说你病了,我来看过几次,都被你妈挡在了门外。古芳愣了一下,母亲从没向她说过这事,但她还是不理李爱国。李爱国问,你咋了?古芳不说话,只顾走。李爱国说,马上要开学了,你帮我把剩下那点作业写完吧。古芳还是不说话,跑了起来。李爱国也跟着跑,一边说,你帮我写作业,我帮你搂葵花杆,把你家的院子堆满了。古芳跑得气喘吁吁,可是仍甩不脱李爱国。李爱国说,我姐装了一篮子鸡蛋,让我给魏二女送去,我偷偷地藏了起来,到时候给你!古芳跑不动了,站住了,双手按着腰部,她觉得那里萎缩似的疼痛。她喘了几口气,用尽全力吼道,你别跟着我!这一声吼得她有些眩晕,她的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布满了额头。
李爱国僵住了,不安地望着古芳。古芳鼓起一口气,又跑开了,这回李爱国没追。等到古芳跑到镇政府大门口时,看到李爱国又追了上来。古芳跑进镇政府院子里。院子很大,两边有两长条菜地,菜苗都枯死了,有的搭着架子;菜地对面是一排房子,当中有个门洞,看到后面还有房子。
古芳这是第一次走进镇政府大院,不知哪间房子是计生办。她跑到门洞口,看到每间房子的门头上都钉着一块白色的木牌,上面用红油漆写着字,标明这间房子发挥着什么功能。她挨个找去,看到了“畜牧站”、“林业站”、“文化站”等,找到头也没看到“计生办”。这时李爱国追了过来,问,你干什么呀?古芳没说话,又向另一头找去,依次是“财政所”、“水管站”、“农业站”、“工商所”……李爱国说,古芳,你不用替我写作业了,我们下午给你家搂柴去,我把那个房子又扩大了一点,外面敷了干草,更挡风了。
有间房子里出来一个人,站在门口问,你们找谁?古芳跑了过去,说,我找计生办。那人说,我就是计生办的,你有什么事?古芳抬头,看到门头的牌子上果然写着“计生办”三个字。古芳看了一眼李爱国,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家隔壁的魏二女生了个娃娃。她的气息微弱,声音很低,计生办的人没听见,问,什么?古芳提高声音说,我家隔壁的魏二女生了个孩子!李爱国愣住了。计生办的那人问,具体是什么情况?超生了吗?古芳听从母亲的话,没细说,转身跑了。计生办的人在后面喊,你倒是说清楚呀!
古芳跑出镇政府大院,李爱国追上来说,那个娃娃不是捡的吗?古芳不说话,强撑着体力往前跑。李爱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你妈交代的吗?古芳还是拼命地跑着,两侧的腰疼得更厉害了,但她不敢站住休息,因为她不敢让别人看见自己和李爱国在一起。李爱国说,你别跑了,我不追了,你跑不过我的!古芳又跑出一截才站住,回头看到李爱国还站在那里望着她。古芳弓着身体,一手按着腰,一手扶着路边的电线杆,电线杆上用黑笔写着“修家电,7号胡同第二家”。古芳大口喘息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气不够用,口腔里有一股血腥味;五脏六腑似乎被搅碎了,有一块卡在喉头。她蹲下来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吐着吐着,眼泪就哗哗地出来了,呕吐声也变成了呜咽的哭声。她回头看了一眼,李爱国还站在那里,站在阳光下,他的整个人像阳光一样明亮,而自己,却躲在阴影里。干呕了一会儿,爽快些,体力也恢复了些,扶着电线杆站起来,又回头望了一眼,向前走去了。
回到家,古芳向父母汇报了情况,没说遇见李爱国的情节,吃了一堆药就睡了。中午母亲端了饭过来,她勉强吃了两口,又蒙头大睡。她睡得昏天黑地,但家里的人说话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话有时和梦混杂在一起。她梦见李爱国来了,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梳着干部一样的大背头,器宇轩昂地坐在那里,口若悬河地和父母说着话。父母和气地应和着。
李爱国挥舞着一只大手高谈阔论:咱们的政策是人性化的,计划生育要抓,生出来的也要有人管,找不到亲娘老子,有福利院呢,国家会养!魏二女说孩子是她捡的,我不信,要是捡的,她当时为什么不找政府,而是要急着去送人?她说她不知道这些政策,她以为捡到的孩子政府不会收留,真是的,政府有那么无情吗?分明就是她自己生下的,一看是个女子,就想送人,送不出去,就只能自己养起来了。这女人是黑老鸹死了三年,光剩下一张嘴硬,死活不承认孩子是她生的,说她戴了节育环,不可能怀孕。我们带她去卫生所一查,环掉了。掉就掉了,但你发现自己怀孕不仅不向我们汇报,还偷偷地生出来,生出来还不承认,这就有点不把我们当干部了吧!真想把她送到国外去,国外有项技术,可以鉴定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那样她就嘴硬不了了。我们今天去她家,说要罚款,她说不要这个孩子了,让我们抱走,这是闹着玩的吗?要是你生的,你咬住牙也得把她养大,抚养子女是每个父母的义务!生下小子就自己要,生下女子就交给政府养,这成什么体统?
古老婆儿哈哈大笑道,原来政府会收留捡到的娃娃呀,魏二女因为往出送那个娃娃还跟老光棍牛头睡了一觉呢,我看那娃娃根本就是她和牛头生的,我以前也见过她的大肚子,我还问过她男人訾云光,说是她怀上了。李爱国说,现在没人能证明她的孩子是捡来的,收养的就更不可能了,要是收养的,她干嘛还要往出送?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收养的,她家也没指标了,还算超生。古老婆儿问,那咋办呢?李爱国说,咋办?罚款呗!你有千条妙计,我就是死球一计!古老婆儿说,那罚多少呢?李爱国说,五千!她这种行为,绝不姑息!古老婆儿说,罚得还是少的,要我说,罚她个三万五万才好呢!她家刚讹了别人好多钱,还讹了我家一辆摩托车,现在比牛头都富!李爱国说,咱们的政策是一视同仁,不能因为你富就多罚你,也不能因为你穷就少罚你!
这时古芳觉得这人不是李爱国了,是计生办的那个人,还有好几个陌生人,都是计生办的。他们拿着笔记本,记录着父亲母亲谈话的内容,一边核对着:叔,婶,是这样哇,你们看到过魏二女怀孕,訾云光也说过他老婆怀孕了是吧?你们没听说那孩子是捡的对吧?老古头和古老婆儿齐声说,对的!后来计生办的人表扬了古芳勇敢的举报行为,还留下一百元钱做为奖励,又讲了一顿大道理才走了。老古头和古老婆儿就这一百元钱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他们的讨论被古大庆终止了,古大庆说,一百块钱能买回一辆摩托车?
屋里亮着灯,古芳又看到白墙上出现了影像,是一条波澜壮阔的大河,河中间有个小岛,岛上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树荫下有间用葵花杆和竹笈搭起来的小房子,一个女子坐在门前织着毛衣,一个男子在前面的田地里挥舞着锄头,一层绿油油的小菜苗从地里冒出来;一朵白云落到了地上……外面又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
古芳的病还是反反复复,不过整体上向好的方向发展,她还是经常能在空白的墙上,在蔚蓝的天空上,在七彩的云朵上,在流动着的空气中,看到各种美轮美奂的活动影像;她还是能经常在某个清冷的早晨,或是无人在家的黄昏,或是寂静的夜里,听到那种阴阳怪气的布谷鸟的叫声,叫得她心烦意乱。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在人们的不经意间,日历翻到了一九九二年,不像农村也不像城市的小镇显示出了要远离农村而向城市靠近的势头。不知何时,镇政府大院拆掉了,盖成了一幢四四方方的三层楼。不知何时,镇上原来的土路铺上了砂石,原来的砂石路铺上了沥青,下雨天不再泥泞了。不知何时,镇上的年轻男女变得时髦起来,穿着艳丽起来,说话时总要挑着舌尖,发着嗲音,模仿着港台腔。不知何时,古芳的个头窜了起来,身材丰满了起来,那根大辫子散了开来,烫成像绵羊毛一样的小细卷,那件黑布面料的羊皮袄也换成了鼓着气的登山服和扇着风的蝙蝠衫。只是没人注意到,她的那双原本清澈透亮的眼睛不再那么清澈透亮了,像是蒙了一层模糊的膜,像玻璃上落了霜,像钻石上沾了灰。
古芳现在完全变成了大家闺秀富家千金,她不用在结着冰碴子的瓮里捞酸菜了,因为古老婆儿说,那样会让她的手变粗糙;她也不用在冰天雪地里跑到野外搂葵花杆了,因为古老婆儿说,那样会让她的脸被风吹黑,最重要的是,难保没有像李爱国那样的小蟊贼没羞没臊地纠缠她。老古两口子像保护珍稀物种一样地把古芳全方位地保护起来,像即将出售的牲畜一样精心饲养,不让她受累,不让她掉膘,以免卖不上个好价钱。隔三差五地有媒人上门提亲,古家每每好酒好菜招待,主宾尽欢,气氛和谐,而当提到彩礼时,能说会道的媒人就顿时哑口无言了,尴尬地笑笑,买卖不成仁义在,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这天下午,古芳去胡同口的厕所小解,刚解开裤子蹲在坑位上,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颗男人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望了望,古芳吓得尖叫一声,赶忙提起裤子站起来。那人见厕所里只有古芳一个人,就走了进来。古芳认出了他,喊道,李爱国,你出去,这是女厕所!想要夺路而逃,却被李爱国拦住了。他按着她的肩膀说,我知道,但是我没办法,我见不到你,路上遇见你又不理我,我只能来这儿堵你,我要去深圳了,跟我一起走吧!古芳甩开他,低声央求道,你快出去,让人看见,你就完了,你这是耍流氓!李爱国说,只要你不认为我耍流氓,全世界的人谁都定不了我的罪!我们一起去深圳吧,那里才是你的世界,这里不属于你,这地方的人都是朽木,没救了!古芳要逃,可总被李爱国拦着,她急得哭了出来,恐吓道,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李爱国热烈地说,我听说深圳的钱可好挣呢,你不是想上学吗?我挣钱供你!古芳哭着说,你别这样,我爸妈是不会同意的!李爱国说,你别听你爸妈的,他们是朽木中的朽木,他们只会害了你,我们偷偷地走,你什么都不用带……
他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厕所里突然冲进一帮人来,一拥而上,把他打倒在地。他在说服古芳的时候,有个正要上厕所的女人听到里面有男人的说话声,便悄悄地去叫来一帮人。他们把李爱国拉到街上一顿猛捶。派出所的三名民警闻讯赶来,李爱国忽然大吼一声,挣脱了控制着他的人,拼命向远处逃去。他显然受伤不轻,跑起来一瘸一拐的,但依然跑得很快,民警朝天开了两枪命令他站住,他早已跑远了。
民警最终没能抓住李爱国,李爱国一走没了音信,不知他是不是去了向往以久的深圳,古芳再也没听到布谷鸟的叫声。
一个冬天晚上,全家人正在看电视,老古头兴冲冲地从外面跑回来,嘴里嚷道,好事好事,双喜临门!古老婆儿问,咋了?老古头说,贾乐成找我商量了,想跟咱家定一门亲事。古老婆儿说,让咱家芳芳嫁给他家贾晓立?老古头说,对,这是第一桩喜事!古芳正坐在炕棱上端着茶缸喝水,听到这话,心猛地往下一沉,在整个镇上,她最讨厌的就是贾晓立,在上学时他就经常骚扰她,令她不胜其烦。古老婆儿嘁了一声:他家又不是没来提过亲,不是嫌咱家要的彩礼高吗?贾乐成这个抠门货,这些年是没少存下钱,可他那钱不是挣来的,全是抠出来的,家里全年不吃肉,解馋全靠钉锅(蹭饭),今天咋突然舍得出血了?老古头说,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桩喜事,贾晓立不是有个姐姐叫贾晓婷吗?贾乐成说,让贾晓婷嫁给咱家跃进,这样就谁家都不用出彩礼了。古老婆儿说,换亲?老古头说,对,换亲!古老婆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旋即又暗了下去,说,快不要鬼嚼了,贾晓婷今年才十九,咱家跃进今年都三十二了,他家能愿意?老古头说,贾乐成本来是想让贾晓婷嫁给咱家建设的,说两人年龄相仿,我说坚决不行,大小子都没成家,哪能轮到四小子呢?要换就换,不换拉倒!这孙子后来居然同意了,哈哈,贾乐成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这回还是赔了!他笑得太过猛烈,呛了一口口水,剧烈地咳嗽起来。
倚着被子坐在炕上看电视的老四古建设听到父亲提到自己的名字,眼中立刻燃起了希望之火,然而等他把话听说,这希望之火便熄灭了,他蹭地站起来,跳下炕,趿拉上鞋跑了出去,把门摔得山响,院子里传来一阵呜呜的哭声,大黄狗跟着汪汪地叫。古老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问,定了?老古头说,基本算是定了!古老婆儿激动地跳下炕,说,那太好了,真的是双喜临门,老天开眼了!转头笑看着古跃进,跃进你能看上贾晓婷不?古跃进从凳子上站起来,他的那张坑坑洼洼的黑脸微微泛了点红,嘴角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说了两声“我,我”便出了门,外面便传来一阵欢快的口哨声。老古头说,他是能看上了哇,贾家就出了贾晓婷一个好的,要人样有人样,要人品有人品,当时还是芳芳她们班的班长哇,芳芳是不?古芳正在心不在焉,听到父亲问,噢了一声算是回应。古老婆儿走到古芳跟前,摸了摸她的绵羊毛一样的细卷发说,这回你算是称心如意了吧。古芳不安地看了母亲一眼,身体有点虚,赶忙端起茶缸喝水。
古老婆儿问,多会儿办,你们商量没?老古头说,没仔细商量,不过贾乐成说,要芳芳和贾晓立先办,办完了就给跃进和贾晓婷办。古老婆儿皱皱眉头,说,他俩年龄还不够哇?等他俩年龄够了,跃进都快奔四十了,到时候倘或有个一差二错,不是把咱家跃进闪下了吗?老古头说,贾乐成说了,他和派出所的所长惯熟的,给他俩改改年龄就行。古老婆儿还是不放心:倘或咱先把芳芳嫁过去,他不认账咋办呢?老古头沉吟了一下,说,应该不会,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应该不会黑了咱们的,总不能放在一天办哇,那样镇上的人一看就是换亲。再说贾乐成小气是小气,说话还是靠谱的,咱家占了便宜,就按他说的办,让他心里也找找平,不要紧,做买卖也短不了有赊账的。古老婆儿问,那房子呢?贾家房子多,咱家可就这一套。老古头说,贾乐成也知道咱家的情况,倒是没逼,让咱家把西房腾出来,给跃进和晓婷住,咱们还住东房,新房慢慢盖。古老婆儿舒了口气,说,那就行。老古头儿说,最好在腊月把芳芳嫁过去,正月把晓婷娶回来,到了明年过年,咱们就能抱上孙子了。哈哈!他的笑让古芳一阵心惊肉跳,手里的茶缸差点脱了手。
古芳出嫁那天,天降大雪,从黎明时便开始下了,沸沸扬扬,小镇很快被大雪覆盖,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一片。古老婆儿说,好日子,瑞雪兆丰年!古跃进附和,是呢,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古家人都很高兴,老两口自不必说,为了老大的婚事,他们这些年操碎了心,托媒人到贫困山区打听过,请神官算过卦,甚至想过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现在总算有了着落;老大古跃进更不必说,三十二岁的他,本以为这光棍是打定了,没想到沾了妹妹的光,得了一个漂亮又娇嫩的老婆,感谢妹妹;老二古大庆和老三古文革也不必说,大哥娶过,马上就要轮到他俩了;老五古改革也不必说,从来身无分文的他,这回给姐姐押轿能得一笔数目不小的零花钱,感谢姐姐!只有老四不高兴,贾乐成本想把贾晓婷嫁给他,可半路上被老大截了胡。
古芳说不上高兴不高兴,自从婚期定下的那天起,她就感觉到自己又旧病复发了,脑袋昏昏沉沉的,身体也似乎麻木了,耳力和眼力也似乎不行了,人们的笑脸像蒙着一层灰,人们的欢声笑语像隔着一堵墙。她茫然地望着忙乱着的家人,茫然地任由几个女人摆弄她的头发,给她的脸上涂粉,她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有一张白得吓人的脸,有两只黑窟窿似的眼睛,这让她不由想起当年魏二女的家人扎起的那两个小纸人。
几声炮响,外面一片欢腾,娶亲的人要进门,这边的人拦住要红包要香烟要喜糖。古芳知道,该上路了。她猛地站起来,正要往外走,有个女人笑道,这是嫁给心上人了,都等不及上轿了!另一个女人说,等不及也得等,要不让人笑话呀!古芳便又坐下来,听从别人的安排,直到有人说,差不多了,能走了!她才站起来,被众人簇拥着走出家门,走出院子。雪还在下着,人们的头发上罩着一层白斑。古芳忽然停住了,转回身去,跪倒在大门口,对着站在院子里眼泪汪汪的父亲和母亲磕了三个头。众人拉起了她,拍掉了她头上和身上的雪。有人说,全镇上的娃娃,谁都比不过古芳孝顺,临走还不忘给爸妈磕个头,你们年轻人好好学着点!众人大笑,笑声冲击着飘雪肆意飞舞。
一辆面包车把古芳搬到了贾家。贾家在家里待客,本来还有典礼的环节,以便让年轻人热闹一番,因为下雪被迫取消了。古芳在众人的安排下陪着贾晓立给宾客敬酒,她机械地重复着那些简单的动作,双手从托盘上端起酒盅,恭恭敬敬地送到宾客面前。笑颜如花的贾晓立在旁边做着介绍:这是二姨!古芳便问候一声:二姨!敬到一帮年轻人的桌子时,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这帮年轻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玩闹新娘新郎的好机会,他们提出了各种名目的玩闹项目,比如“老虎搜山”、“高山流水”、“酸甜苦辣”、“金蛇入洞”等。这些项目对古芳来说无一不是下流的,但古芳已顾不上这么多了,她的身体虚弱到了极点,脑子也反应不过来,她只是木然地在众人的推搡和指挥下做着一个又一个羞耻的动作。她的眼睛在人群当中搜寻着,没看到那个人,她知道他永远不会来了。她又在人群中搜寻着白老师,也没找到,蓦然想起,白老师已经瘫痪在床两年多了。
敬完酒,古芳已近虚脱,一张白脸更白了,连涂红的嘴唇也遮掩不住里面的苍白,虽然是隆冬季节,身上却是大汗淋漓。贾晓立看出了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她说难受,贾晓立便把她送进新房,说,你躺下休息一会儿哇,我出去应客。他偷偷地在古芳的脸上亲了一口,嘿嘿地笑着跑了。古芳坐在一把凳子上,望着窗外的飘雪,玻璃上贴着两个大红喜字衬托着白雪显得异样醒目。古芳定定地望着玻璃,想从那上面看出些图画来,却终不能够。她不知坐了多久,天黑了下来,玻璃变成一片黝黑,像教室里的黑板,飘舞的雪花像老师书写时的粉笔沫,而玻璃里面映着她穿着大红棉袄的影子,却像极了墓地里的女鬼。
她从棉袄的衣兜里摸出一件东西,正要拿在眼前看,门开了,贾晓立带着一身酒气和冷气扑了进来,她便把拿起的手放下了,把那件东西紧紧地攥在手里。贾晓立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盯住她看了一会儿,嘿嘿一笑,把她拦腰抱起扔在炕上。他也上了炕,把她摆正,开始解她的衣扣,她抗拒了一下便放弃了。她又在白墙上看出图画来了,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夕阳和小船,船上的少女,站在岸边的将军。她好久不见他们了,真想念他们。小船向岸边缓缓地靠近,靠近,她甚至看到了少女那急切的眼神。小船行驶到距离岸边一尺的地方却停住了,尽管那少女用尽全力划着浆,然而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她急出了眼泪,向站在岸边的将军伸出一只手,想让他拉她一把,而那个将军却无动于衷。
贾晓立已将古芳的衣裤脱掉,他自己也脱光了,他爬在古芳的身上乱啃着,他冰冷的身体让古芳一阵战栗。古芳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那幅图画,船上的那个少女穿着一身红装,头发烫成了绵羊毛一样的细卷,细看时,分明就是自己!古芳吓了一跳,她想让那个将军转回身来,好看看他的模样,然而他一直没有转身,始终背对着古芳。那少女把手伸得长长的,脸上充满了乞求的神色,那将军却不为所动,他忽然抽出腰刀,照着少女的胸口捅了进去,鲜血四溅,古芳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叫出声来。贾晓立说,第一次会疼,以后就不会了。古芳的眼睛瞪大到极限,她被墙上的场景吓住了,那少女的鲜血肆意挥洒,盖住了蓝天白云,盖住了青山绿水,盖住了一切,涂满了整个墙壁。窗外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古芳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紧攥着的手终于松开了,一件东西从她的手中滑落到炕上,那是一支英雄牌钢笔。
雪下了一整晚,布谷鸟也叫了一整晚,叫得声嘶力竭,叫得呕心沥血,叫得整个小镇人心惶惶,老年人忧心忡忡地说,明年怕是个大灾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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