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路景 | 来源:发表于2022-06-01 23:52 被阅读0次

【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

与奥斯维辛的阳光不同,这里的光是湿沉的,仿佛有黑乎乎的沥青裹在上面。

这里也本没有铁栅栏的。

城东中心有座纯白的教堂,古典雅观,神圣庄严,大门前上,雕刻着耶稣的像,他仍旧被绑在纯白的十字架上,脑袋低垂,注视着进出的行人和信徒。战争结束的前一天夜晚,漆黑的死寂的夜里,一把大火点燃了教堂,照亮了整座城市。暇白的石墙被烧熏得黢黑,天主教白袍的人们抱着他们的马可福音,发疯似的逃离了这座城市。大火烧了整整一夜,隔天的早上,人们才在祷告室里发现被烧成焦炭的黑袍神父。他的弯曲的手里还拿着十字架的吊坠,吊坠的一头深深的插进了他的下巴。

耶稣无奈的迎接他焦炭般的信徒,低垂着眼,不愿回头,假装仍沉睡在十字架上。

人们推倒了焚烧怠尽的石墙,将失去信仰的地方翻新重修,改成了城东中心最大的监狱。

我看着床垫里烂掉的棉花,从中透露出铁锈的臭味,不由得让人掩鼻遮口。我试图找办法来隔绝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但无济于事的是,它们仍一阵一阵地渗透进我的骨头,在我的口腔,鼻腔里快活。我动了动我冰冷麻木的四肢,但也生锈般融在上面,完全的脱离了我的控制。我这才想起,我好像是自愿躺在这样一张床上的。

我尽力坐起身子来,但不愿睁眼。倒不是因为我的懒惰,而是由于我的胆怯。因为我知道眼帘内和眼帘外的世界别无二致,黑暗沉沉地压在我的眼皮上,我提不起一点反抗的劲来,任由它封住我的感官。

我几乎忘却了我以什么罪行被关押在这铁栅栏笼里。只记得来时对未来的憧憬和期盼,对新人生的勾勒,仿佛一切的美好我都能描绘出来。但无限延绵的时间和黑暗淹没了一切的光景,融化揉杂了所有的物质。现在的我只能单调的重复着睡着——醒来——再沉睡的步骤。

我感到周围多余的温度在铁栅栏上化开,把铁锈化成了水,滴在空气里。

我的心烦躁起来,便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墙面,席地而坐。正要叹息时,却听得一阵叹息。

“黑呐……黑呐……”

“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是我之前未曾听过的音色,这声音的主人来自我隔壁的牢房。

“把眼睛闭上就不觉着黑了。”

我向他喊去。

慢慢的,叹息声渐停了,水滴声也停了。在暗的国度里,我的话语好像粗壮的麻绳,把万物都吊窒息了。

我正庆祝着暗的又一次胜利时,他却又开了口,语气尖锐,像一个异端人士。

“闭上了,黑没了,光也没了……”

我惊讶,我疑虑,我愤然。

那眼帘之内的,透不过半点光的地方,不正是黑所在充斥的地方吗。

“你……!”

我正扬起手,要与他理论时,他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成功打断了我的情绪。

“老兄。”他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我很乐意跟你争论一番,咱们都还有大把的时间需要浪费。”

我没在出声了。

我对于他言语观点不可否置,只是之于我身外人物的光景与我有何关系呐?不过是我压抑着的情绪释放的借口罢了。他的观点与我冲突与否,他顺从与我,亦或者悖逆与我,都与我没有任何的关联。同一束阳光照不进两间不同的屋子。我的暗永恒是我的,就像那蒸发在空气里的水,而在这死气沉沉的牢笼里,我只能拿它来补在我的血里。

“我好像从来没看见过你。”

叹息声的主人向我问到。

“因为我从来没见到过你。”

我低沉地回复他,只是找一个不离开这干燥之地的理由。

“那你一定错过了很多的朋友和邻居。”

他喃喃着。

“朋友?邻居?”

我倒对这个疯子的话语提起了兴趣,一直到今天偶然听到他声音为止,我仍旧认为周围就只有我一个活物。

“还记得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吗?”

那可相当黑暗的一段时期,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孤儿,遗孀,饿死的老人出现,穿着军装的尸体一堆接着一堆,而在他们旁边更大的则是平民的尸体。无数的尸骸倒在了战场上,但有更多的尸骸是堆积在了城市里。

瘟疫和疾病,随着尸体的出现不断增加。几乎所有的人都染上了咳嗽的毛病。随着河里的尸体越来越多,能饮用的水也越来越少,人们每天都在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他们互相争夺,互相伤害,能为一小块食物,毫不犹豫地对自己同胞痛下杀手,除了要担心不时盘旋在头顶轰炸机的喧鸣,更要警惕路上行人,你永远也不知道,衣服藏着是一双颤抖的手,还是一把明晃晃的刀。

前线的军队溃败了,战争一下子拉到了我们跟前,我看着装甲车和坦克开进城里,那些钢铁巨兽们碾平了街上的每一块瓦砾,整座城市都被封锁了,军队的人把还活着的平民们都聚集到城东的教堂里,他们每天从我们之中选出几位年轻有力气的男子,将死掉的那些士兵的尸体,堆积在外面的广场上。

每天晚上我都伴着炮火声入睡,可我又害怕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教堂供人休息的地方有限,我每每也只能在大厅处的长椅上入眠。军队每天会给我们提供食物,作为我们“劳动”的报酬,虽然只是一些米糊饼干和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马铃薯,但远比之前已经好了太多。至少我们不用为食物、水而彼此相互残杀。

我们每天都盼望着战争快些结束,平民里有很多的人都不是来自这座城市的,战争悄无声息地爆发,完完全全的打碎了他们的日常。

梨太太便是在我之前来到这个城市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她与人交谈时,总是会提起她的孩子来。可当问及她孩子的名字和样貌时,她就会变得惘然起来,只说她的孩子像是梨花一样。

她告诉我们她从很早之前就她一个人,为了支撑起生活,她离开了家乡,来到这里寻求过日子的方法。她总是会把她的孩子挂在嘴边,对于他人的人心,人们总是会强加自己内心最肮脏的意愿,对于不切实际的猜测,便以最夸大的方式呈现出来。越是正面的人物,他人便越要揣测他的反面,这种道德的落差让人着迷上瘾。毕竟谴责一个坏人的滋味是远远比不上谴责一个假装好人的坏人来的更加刺激和着迷。

“但仍旧是自己的命重要。”

“留着孩子也只是负担罢了。”

“幸好她还能有祷告地方,装着一副好人的样子。”

“我看呐,就是她将自己的孩子给……或许根本没有这个人,只是获取同情的一种方式……”

我无从证实这些言论,也绝不可能在她面前提起这些话来。

但她比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还要憔悴,两眼的眸子再也发散不出精明的光了。

她完全无视掉了这些言论,在一个深夜里,我从椅子上偶然清醒的时候,却听见了她的叹息。

我轻声搭话,她的叹息声便逐渐停止了。

“梨花是被炸弹炸死的。”

我没出声,想象着那骇人的景象。

“我看见他倒在街边的土里,脸大半已经深埋了进去。身子被烧得焦巴巴的,整个人瘦巴巴的,我去碰他,他却僵硬得像石头一样,冬天的土冻的很硬,我没有其他工具便只能用我手上的指甲,几乎第一下在土里挖动的时候,我的指甲就全断在里面了。但我又急,我害怕梨花只是睡着了,正躺在土里憋着气。我边挖边喊他的名字,希望他侧身动一动,这样我就能挖的快一些。越喊越快,就越挖越快,我的手指早就冻得麻木了,从断掉的指甲盖里渗出血,但很快就凝固了。好不容易将他从土里面挖出来,我看着梨花的面庞和形体,早就没了气息,脸上烧的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的手断掉了,皮下的血管和骨头仿佛随时都要脱出来……”

她几乎哽咽了。

我实在不忍心这可怜的人儿继续阐述下去,那些流言和不切实际的,早就被我忘却了。

她在抽泣声中渐渐的睡去了。

我不知道战争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军队分配给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少,驻扎在外面的军队一天比一天减少,我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的早上,本该交到我们手上的食物,变成了长枪和子弹。

仅仅一个夜晚,广场上就只剩下了堆积如山的尸体和车轮胎的压痕。

很快,城里来了些陌生的军人和他们的载具;显然这座城市已经被新的体制占领了。我们搬来各种东西将大门封锁了,与外面完全的隔绝开来,像是一座大大的监狱。人们靠着仅剩的极少的食物撑着日子,将大厅的长椅 ,柜子,木头的做的一切东西都焚烧来取暖了,即便是这样,每天都不断有人冻死饿死在教堂里。空间里到处弥漫着尸体的腐臭,发散着绝望和死亡的气息。没了长椅供我休息,我只能找了一处靠墙的角落,当做我的坟墓,我闭上了我的眼睛,沉沉的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我以为我永远醒不过来的时候,我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

人们聚集在火堆处,围成了一个圈。

我走了到跟前去,发现一个高大的男性正与人抢夺着什么东西,我回看另一人才发现是梨太太,她正抱着一个小的背包,鼓鼓的,护在自己的怀里。

“你还藏着这么多吃的,就又想留着自己活命?”

“这……不是吃的。”

“不是吃的?不是吃的你护那么紧?不是吃的何不让我们大家看看。”

那壮汉伸手便要去夺背包,梨太太蜷缩在一起,不肯撒手,又一口咬在了那男人的手上。

男人疼得大叫,吃劲的一巴掌甩在梨太太的脸上,梨太太瞬间便没了意识。怀中的背包也掉了下来,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

人们借着火光看清了黑暗中滚落的东西,不是食物,而是一颗人头,看上去像是小孩子的。

人们沉寂后,便又各自散去。先前的那男子,啧了啧嘴,流露出很失望的表情。尸体对于这里的人来说已经是最常见的东西,从害怕到麻木甚至习以为常,我从未想过一个人能如此接受这样的事情。

梨太太不一会儿便醒了,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背包,和远处的人头,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匍匐着爬向那个角落,将她孩子的人头重新装回进背包里。她在角落里低声地哭着,却在我心里显得格外的响亮。

封锁的大门被炮弹炸开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身穿陌生军服的士兵走了进来,看着倒在地上的我们甚至没有多加防备,在他们的眼中,我们跟门外的尸体没有任何区别。

我看向门外的士兵,他将长长的枪口对上了我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调整了一个令我舒服的坐姿,我想着终于能够安稳休息了。

“可你还活着不是吗?”我疑惑的问他。

“是,我在那个冬天里活了下来,甚至亲眼见证了战争的结束。”

“那个士兵最终没有开枪,他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离开了教堂。”

那天的夜晚是最为漫长的。

飞机的轰鸣声从八点钟开始不断响起,当一架一架飞机掠过屋顶时,整个教堂都会随之颤抖。火光从远处而来,我透过墙上的窗子观望,天上不断飞舞的曳光弹,照得天空如同白昼,坦克的炮击声和枪声渐渐的清晰起来。我仔细地听着,一枚炸弹准确的爆响在教堂的屋顶,散碎的石块坠落下来,我缩在角落躲了过去。紧接着又一枚炸弹接踵而至,将屋顶车底轰塌,大厅被石块石墙划分开来,这座不怕风吹雨嗮的建筑顷刻间便支离破碎开来。

我木讷地缩在墙角,连恐惧也变得麻木了。

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四周也都沉寂了下来。我支撑起身子在废墟里走动,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被压着梨太太。

她的双腿几乎完全隐埋在坠落的石块下面,脸色苍白,死亡已经拉着她的手了。

我从她身边经过,她拉住了我的裤腿,没有说话,也说不出来话,眼睛只是盯着我手里的长枪。

我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已经没有力气将石块搬开了,也没有办法去拯救她。我能做的或许只有用我手里的枪,帮这个可怜的人结束这最后一点的痛苦。

枪响之后,我又将枪放在她的手里,搀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着  ,从出口离开了这间“牢房”。

我在一个路灯下歇息,一直等到真正的阳光从很远的地方照来,外面的广播播放着战争胜利的消息。有一两只鸽子从天上飞过,落在路边一两具已经结冰的尸体上,嘴里还叼着树叶,阳光打在上面,反射出绿油油的光。我想春天就要来了。

我听着他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读完了一本书。

我睁开了眼,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月光从墙上的缺口透了进来,正好落在我的手里。我回想着他经历的那个冬天,也期盼着他迎接的那个春天。

“再后来,人们一把火烧了那广场上堆积的尸体,连同那座倒塌的教堂一起。”

“随后在上面新建了一所监狱,来关押那些阻碍人们美好生活的不确定因素。”

“那么或许你不应该关在这里。”

“并不是只有坏人能才能在监狱里。”他顿了顿说,“倒不如说其实每个人都在监狱里。”

我没能理解他的话,他也没在说话。

我借着月光,起身回到了我的床上。我穿着拘束衣,被五花大绑的捆在白色的床上的日子里,脑子里整天只有断片的记忆和破碎的事物。我强迫自己沉睡,不断地沉睡。只有睡着的时候能抚平我心里的一切,我只要逃得够快,那些支离破碎的东西就影响不到我的大脑,我就能远离痛苦和纷扰。

而现在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阳光准时喊醒了我,我望着隔壁空空如也的房间,只好权当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时间飞快地过去,我再也没能听到他的声音,我已经把他当成了我那离奇诡异梦中的人物。可就在我快要出狱的前几天,狱警找到我,说有个东西是寄给我的。

我好奇的打开面前这个长方形的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个焦黑的十字架吊坠。

我将它小心地拿起,发现在十字架的背后,刻刻着这么一行小字: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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