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深夜,白色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深蓝的天际,四下安静无声,万物沉眠。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在白昼阳光下晒过的被子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将他包裹,他闻见草木般的清香味道。
他把身上的被子慢慢拉至脸颊,盖过眼睛,越过额头,他的脸埋在被子里,像是他曾经将脸埋在草地里时的感觉,有干燥的泥尘和清爽的绿草,还有浓烈的金黄阳光。
于是他闭上眼睛,有零星的睡意在意识的角落探头探脑,不,不行,不能睡。
他马上又把眼睛睁开,遣退了蠢蠢欲动的困倦而继续努力保持着清醒的意志。他想到时候了马上就到时候了我一定要抗住。
他在黑暗里转动眼珠往房间四壁看了看,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让他获得明晰的视角。
今夜的月光很亮,左边墙壁上可以看见院里榕树的枝叶影子,风过影动,白色墙壁上枝蔓横生的黑色影子隐隐绰绰地摇晃。
他把黑幽幽的目光盯在那片黑影之上,长长久久地凝视着,瞳孔一动不动,像将全部灵魂押注在此,万籁俱静。
那一瞬间他在恍惚里觉得自己也变成了那黑影里的一个零件,或者是墙面上角的那几片颤抖着的叶片,或者是那几根在凛凛月影里愈显瘦细的枝干,或者是铺泻在墙面上的明亮月光。
他仿佛失去了什么,意志或者意识或者感受或者行动的能力,甚至连躯体都似乎不在了,然后只剩下了这双在黑暗里屏气凝神的眼睛。
到现在他的瞳孔依然一动未动,像死人的嘴唇一般,带着恐怖和苍白的敌意,在赌气般一动未动。
“当当当~”大堂里那盏古旧的大钟发出沙哑的报时声,在静谧漆黑的夜里显得沉重而阴郁。
这声音像是古老故事里的返魂香,他的魂魄霎时从摇曳不定的月影回返到僵直笔挺的身体,他仿若一个刚刚经历远程游行的人,忽而回到熟悉的地方而感到恍神。
他终于想起来眨动双眼,久张的眼睛有一种干涩的微痛,他使劲地眨动眼睛,再眨一下,然后再眨一下,要把聚集在眼睛的浓稠的黑色恐惧用不间歇的眨动来化开,他需要不间歇地眨动。
他突然又听到什么声音,是很奇怪的敲打声,一下又一下,节奏迅速而规律,然后他明白过来,那是他隐藏在被子和身体下的心脏正在急速跳动的声音,仿佛经历溺水的人,侥幸在抢救后重新得到生命那刻的猛烈呼吸。
他像是刚经历一场致命的溺水,淹没他呼吸的是明亮迷人的月光。
到时间了就是这个时间我要行动了,是的我得起床了我得起床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却依旧僵直地躺在布满阳光味道的被子里,他感到全身都被善意地包裹在一团温暖里,他像是躺在阳光做成的棉花糖里,软绵绵地想要失去自己,完全失去自己。
他又把眼睛放到月光摇曳的墙壁上,像是一幅意味深长的山水墨画,诡谲的诗意是夜晚墙头上出现的美人倩脸,在用最妩媚的黑色笑意魅惑他,召唤他,引领他重拾自己,彻底地重拾自己。
他看着那张在月光里若隐若现的美丽又危险的笑脸,他的目光仿佛是一个固定支点,而身体其余部分不过是在支点控制下的受命而动,机械盲目。
他掀开覆盖在他身上的阳光与温暖,月光与寒冷顷刻间将他揽入怀里,像是迫不及待地抢夺战利品,于是他被月光俘虏,他想,我不能回头我已经决定了要按决定的计划去做我不能反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反悔的。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月光是他的护卫,黑夜是他的眼睛,他如一只沉默的老鼠溜进厨房。
进厨房之前,他偏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黄色房门,他似乎能听见安稳的呼吸声穿过门穿过黑夜穿过月光在他耳边轻轻地起伏,如同漂浮着的白色轻柔杨絮。
一切都是这样在预料之中进行。
他感到安心。
在厨房最里的隔柜中,他没有花费太长时间便找到了那个黑色布袋。
打开布袋,是他想要的东西,此刻在他手里泛着梦幻的色彩。
这像是个梦,十三年来,他第一次违逆和隐瞒父母,在黑夜里做一件隐秘而罪恶的事情。
他是一个胆大的盗贼,他的心急速地跳动着,但他依然是一个胆大的盗贼。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个摆放在橱窗里令他心醉神迷的漂亮模型也在眼前微微颤抖。
就这一次拜托了就这一次以后我再也不会来偷钱了我保证就这一次就这一次拜托。
可是他不知该向谁祈求,于是他再次把目光聚焦在冷眼旁观的月光之上,明亮的白色月光就像是降临在这个罪恶黑夜的纯洁的神,他似乎忘记了这月光在不久之前还是他的帮凶,是引诱他行动的美人笑脸。
但现在他觉得它又变成了能够给予他救赎和宽宥的神。他双手合十,低眉束目,对着窗外透亮的月光闭上眼睛轻轻祷告,像是在梦里的喃喃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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