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几岁散,玲珑入梦来。
那年我在凯里常驻。是时凯里人口四十多万,城中到处都是民族风韵的壁画和雕塑。
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从火车站穿越最繁华的大十字,小十字商业区,来到少数民族体育广场,然后看到三棵树镇,距离千户苗寨与雷公山又近了。车速还没起来,城市就被抛到脑后了。巴拉河的水清澈薄蓝,浅浅地翻跃着白若珍珠的浪花,绕着一座座森绿的悬崖峭壁,静静地蜿蜒。
十月间,朋友忽然对我说,我们去趟雷公山吧?
“什么事?”
“苗历新年。我陪女朋友小云回去趟,和我一起去苗寨感受下新年的气氛吧。寨子里的仰阿莎(美少女)都会回去哦。”朋友又笑道,“我是没机会了,给你看看。”
(苗历新年各地区过的时间并不相同,从农历九月至正月不等。一般历时三、五天或十五天。)

天空湛蓝高阔。雷公山上的寨子高大如广角镜头一样变形的矗立在我的视野之中。镜头的中心是一条修葺装饰过的吊桥,从我的脚下通往宽阔的巴拉河对面。吊桥粗壮沉稳,小云几个女孩家在上面轻步促行亦纹丝不动。深黑色的桥身配合着寨子中错落有致,越来越高的黑色屋顶,宛若中国山水画中的墨筋,勾勒起整个山寨的形状。
鹰飞鸟翔,兽走鱼潜。这不黑木崖么,这不日月神教总坛么。我把手背到身后,踮起脚尖,轻轻地在吊桥上滑翔。
黄土混砖打底的屋基,上面嵌着黄色的柱子和木墙以及窗格子。青色的瓦像水洗过一样澄碧。地势越来越高,地基越来越高,青瓦也越来越高,一层连着一层,好像踩着这些青色的乌云,就能直达南天门一般。只要注意屋顶上蚩尤的标志别扎到了脚丫。
“可是为什么我感觉不到过年的气氛?”朋友有点疑惑的说。
“我们这种小寨子,除了自己家里团团圆,没有大型活动的。节日气氛要去千户苗寨或者凯里体育馆。”
“什么都没得?那我还把朋友一起带过来了!”朋友大失所望,低声嚷嚷。
“你们不就是来当车夫么。”小云得意的笑了。
我窃喜的爬着越来越陡峭的山路,所谓路,其实也就是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坡基。没有那些不更好么。淡雅清新的中国山水,摆上一个热闹的长桌宴固然可喜,却只怕也没有了这份山幽水碧。
“不过我们晚饭后寨子里的后生仔和仰阿莎也会到那个平坦的地方跳跳舞呢。”小云又说道。“人不多,不过也还热闹。我们先去安顿把。”
在小云家吃过晚饭,天色已麻灰。秋天的山风静静徐徐,树叶轻摇而体感舒适。寨子里面沉沉寂寂,只有巴拉河水哗啦啦翻滚着我们这些外来者的耳朵和心灵。

终于黑了。雷公山的巨大背影终于和乌黑的夜空一体消融。月亮躲在山背后,寨子里依稀的灯火对应着夜空的星星闪烁,不知道是谁反射了谁,谁代表了谁。忽然传来一声唿哨,半山间寨子中的一块平地摇起了火光,划破了山的遮蔽,夜的笼罩,芦笙四起,水声掩退,男男女女的歌声未必动听,却别有韵味。火光中的苗寨,顿时妖娆起来。
女孩子大都换了民族服饰,花花绿绿甚是好看。头上戴了银头饰的也有,倒是不多,毕竟那个东西虽然好看,却厚重而不方便,跳起舞来麻烦。男子也有不少着便装的,也许和我们一样是外来者吧。小云袅袅婷婷,拉起朋友加入一起踢腿的舞蹈。转身又来拉我,却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有自知之明,看着他们一起欢快的舞蹈,在旁边轻轻地合拍鼓掌,就好。
“虎别!”朋友突然脱离舞蹈圈子,跑到我的条凳面前。“你看,你快看!”
顺着他激动的眼光,我的视线直达圈子中间,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亦沉醉,只为这瞬间的时光静止。
那女孩子一身环佩叮当,厚重的服饰挡不住青春气息扑面而来。羊脂玉白的小臂随着舞蹈动作翻飞,满头青丝在银饰的压抑下喷薄欲发,夜火照映着桃花般的脸庞快活而清新,珍珠般的眼眸吸收了这巨大黑夜的光华,顾盼之间,灵动生辉。那一刻,舞者,火光,青瓦,山寨,巴拉河,雷公山,都暗淡了。
音乐停了,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
我穿过人群,来到了那个女孩子面前。
“你好,我见过你。”
“是吗?”女孩子笑着说,“是不是老套了点?不要欺负我们少数民族哦。”
“是真的,你叫-----仰阿莎。”
女孩子咯咯地娇笑起来,灿烂得像夜间盛开的雪莲。伸手撩了撩头发,手上的银饰叮叮当当的响了起来。

“我叫妮宝。”
“我叫虎别。”
“哪有人叫你这个名字的?”妮又咯咯地笑起来,浅浅的酒窝就在火光的映衬下忽闪忽闪。
“你不是宝么,别在长沙土话里就是宝的意思,咱俩有缘啊。”面对漂亮的女孩子,男人都油嘴滑舌。这也许是世间通病?
妮又笑了,“宝,是我父亲的名字。我叫妮,怕你们汉人叫不习惯,就告诉你我从父名的叫法。”说了一长串,忽地又低头笑了,“你老盯着我看什么呢?”
“你真漂亮。看看不吃亏。放心,我只是看看。”
“来我们苗寨,带些好银器走么?”
“好啊。”我笑笑,“遇到你,此时此地,我是该说菩萨度我,还是蚩尤罩我,抑或东方不败,万古千秋?”
这七弯八拐的马屁话果然功效不浅,妮的脸色桃红起来。
柴堆的火焰在晚风中忽忽闪烁,偶尔间杂着噼啪的残炙爆破声。人们三三两两说着话,两两三三地离开聚集地。妮取下头上顶戴,满头青丝就哗啦啦地直坠心底而来。
“我明早上带你去看看阿叔的小银档,就在寨子下面。我们这么有缘分,你信得过我么?”
妮的声音一改清脆,低低悠悠从满头青丝后穿透过来。
“好啊,你宝我也宝,为什么不信你?”
妮没有作声,估计是在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那么,你明早上早点起来。去寨子下面银档挑挑,中午我请你吃咱们黔东南地区最正宗的酸汤鱼。”
“嗯。”
转瞬间人影全无,四散归空。火堆不知道何时已扑灭,一缕青烟还未来得及飘渺,就裹入了如墨笼罩的夜色山寨之中。山风猎猎,衣袂飘飘。发丝纷飞如青蛇吐信,清香似有似无。那一晚,林青霞华服美发,无言洞箫清传情;令狐冲凝身佩剑,汹涌诗意破江湖。
我转过身,背对着火堆残骸,向着坪崖下的巴拉河长叹一声。
“你在想什么呢?”妮突然问。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中……”
“你真是……”妮咯咯娇笑起来,“我可是个纯正无误的女儿家啊。”清脆的笑声中,身影袅袅远去,像极了踩着凌波微步的王语嫣。
黑山绕白水,赤焰映凉星。
江湖心中远,女儿画里浓。
一夜甚酣。
太阳还没出来。山雾浓一块,淡一块地拼贴在山水画的中间,寨子里的屋子就像捉迷藏一样左闪右突。清脆的鸟儿歌声如乐器一般清爽着我的耳朵。印象中那无比熟悉的短笛独奏《苗岭的早晨》,每次在聆听的时候喜欢闭着眼睛想象那动人的世界,现在可以睁开双眼了,苗岭的早晨,就生生的展现在眼前。视觉上的满足,嗅觉上的满足,却只能在心底去寻找和回想那熟悉的短笛声。这是多么动人的早晨,多么动人的旋律。
妮就站在那里。像旋律中的一个音符,还是五线谱中的音符。
“挺早啊。”妮一身纯绿,服装合体得就像她的第二层肌肤。
“嗯。”我简短的回答,不想用过多的辞藻去玷污我这一刻的心情。

阿叔的银档畏畏缩缩,却干干净净。玻璃柜台里面摆着机械定制进货来的银器。柜台后面有一张工作台,桌面上散落着各种银色的材料和一盏酒精喷灯。阿叔将酒精喷灯对准要打造的手镯喷炙,直到银子变软失去光泽,然后用钳子几下几下把它扭曲成型,哧的一声扔到水里,水桶里平空腾起一股雾气。再拎出来的时候一个手工镯子就已成型,只是依旧没有光泽,如大白兔奶糖一样柔软哑白。
“硬化成型后还要抛光呢。”妮在旁边解说道,“你看那些亮闪闪的,就是抛光后的成品了。你选几个,我阿叔不大会说话的。你放心,我来了会很公道的。对了,要我帮忙选吗?送给谁的?”妮仰起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低下头来。装作在看手镯。犹豫了0.1秒之后,“带给我老婆和女儿。”
那一瞬间没有声音。我依旧装作在看手镯。
“那个,你朋友,小云的男朋友,也结婚了吗?”妮的声音忽然低了几度。
“我不知道。”我忽然不会撒谎了。我抬起头想看看她的脸色,却只看到一团雾气从水桶中升起隔在我们中间,伴随着“哧”的一声脆响。
“还是我来帮你参考吧!”妮忽然穿过雾气,凑到面前。“我戴了个银牌么,想看看么?”
“这个,”我扣扣脑袋,“不好意思吧?”
“你想什么呀?”她反过手从颈后解开项链,叮的一声放在柜台的玻璃上。眼神中的况味好像在说你不过是个好色的老实男人。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镂空银牌,工艺并不复杂,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妮”字。
“这就是阿叔给我打的。我真的叫妮。你呢?真的叫别?”
我忽然笑了,“来吧,先帮我女儿选。”
选好银器,已近中午。
“走吧,去试试我家正宗的酸汤鱼。”妮轻轻地说。
妮从自家的老坛子舀了两勺红酸汤,一勺白酸汤,想了想,又加了一勺白酸汤,扔了一堆西红柿放在上面,角角鱼肉质鲜嫩可口,可酸得我回凯里三天还不敢用力咬牙帮。
妮的阿叔都看呆了,“妮宝,你疯了么。”
“这种有家室还乱撩的男人,”妮淡淡地说,“让他长点记心。”
——我这辈子,再没有吃过那么酸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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