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十七岁的香水

作者: 林卓仪 | 来源:发表于2021-12-14 02:04 被阅读0次

    少女的终点在哪里?

    是生理年龄抵达法律定义成年的时刻,还是心理年龄趋于成熟的时刻呢?

    一个高中学妹跟我说,少女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她那双少女的星星眼,就像夏夜独自在沙滩漫步,碎钻洋洋洒洒地撒在海面。轻飘飘的女子高中生制服,粉嫩的发带,玫红色的唇釉。一寸一寸,编织出少女的美梦,旋转木马上的童色欢乐。

    有这样溢满浪漫色彩的樱色华丽绸缎,自然也有充斥着血腥、暴力的冰冷金属制品。笑声与泪水共振,无限微积分之后的结果。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同一个模具掉落下来的产品。

    乐极生悲,极乐之后,是想要摧毁一切的痛苦。

    十七岁的一个周天,外面下着阴冷的小雨。我抱着新买的双肩包,拉链上挂着陈绮贞的神经病友挂饰,黑色的帆布鞋百无聊赖地踩着泥泞的街道。右手边坐着我的高中同桌,她背着一个手机包,刷着空间,发出阵阵轻笑。下一站是商场,我们准备去看电影。

    “你怎么啦,呆呆的?”

    她捏了捏我冰凉的手掌。

    “在想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

    我紧紧抱着她,贴着她的脸。

    享誉盛名的《少年的你》,让我感到惶恐不安,险些落泪。心脏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刺痛着。

    周天晚上,跟家教老师谈起这部电影,我想听听成年人的答案。她聊起了自己的高中生活,目睹的校园欺凌。她沉浸于泛黄的青春,怀念,牵挂,齐齐上阵。即便不是美梦,却因为深爱着青春时的自己,就此晕眩,一醉不醒。

    “林溪。”

    “嗯?老师。”

    “你一直很想知道,成年是什么感觉,怎么一回事。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就像被人推着掉进未知的河流。里面可能有沙砾,可能有锋利的小石头,可能有被人遗弃的肮脏垃圾。无论如何,你都会掉进去,历经成年的洗礼。”那种感觉,好糟糕啊。报复性地每天吃午饭时看童年时喜爱的各种漫番,以此逃避,朝我加速迈进的成年。

    周五下午放学时,站在人行道的一端,观望着来来往往,鱼涌而出的行人。各色的高中校服,统一的面部表情,是那种劳累了许久终于能够喘一口气的感觉。我的脚像是被钉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我该去哪里呢,我一点也不想回家,也不想回学校,我还能去哪里呢?人们总是很感慨四处漂泊的旅人,有时会羡慕他们的自由,放荡不羁。不过旅人中,有一部分,是像我一样。无以为家,想要找到自己的答案,何以为家的人。我们用自己的脚感受这片大地,用自己的感官勾画这个世界,用自己的心寻找灵魂得以栖息的一方天地。

    迷茫困顿,痛苦郁闷,几乎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基调。

    笼中鸟,云中雀,都渴求着自由的天空。扯出塞在耳朵里面的耳机,我准备四处闲逛一圈,以免显得格格不入。

    “嘿。”有人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随即扭身,扬着头疑惑地望向他。

    “我注意你很久了,每周周五你都会心事重重地站在这里,不进也不退。虽然也有人想要问你怎么了,但是你的脸上写着四个字,生人勿扰。”大概有一米九吧,高到让我脖子酸。幸好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帅哥,不然这样的搭讪方式真得会令人生厌。

    “只是在想去哪里。”我放弃扬起脖子看他了,太酸了。

    他猛得弯下腰,与我平视,笑得一脸奸诈。

    “那,跟我去玩吧,小朋友。”我盯着他的高中校服看。

    “咳咳,我现在高二。”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我也是。你叫,唐淇。”他校服外套上别着刻有名字的胸针。

    “那你叫什么呀?”我已经感受到他的油腻了,渣男实锤了。

    “不告诉你,我也没打算跟你一起去玩,再见。”我抓住胸前书包两边的带子,准备撤退。

    也许是被我的抗拒所刺激到,他急嚷嚷道:“你又能去哪里,我们不是一样无处容身吗?”

    难怪,古人常说怒勿予人书,喜勿予人物。

    我怔怔地看着他,其实我并不感到愤怒。不过,他误解了我的眼神,以为我被他的言语伤到了。

    “对不起,我,我这人嘴笨。一着急就胡言乱语,你别生气,我都是瞎说的。”他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淡淡的红痕太过刺眼,让我险些失控。

    “……没事,我没有生气,你说的是事实。事实能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我叫林溪。”我松开书包带,做了一个深呼吸,好了,不要回忆不开心的事情了。

    “那,我们走吗?”他询问着我意愿,说实话,我有拒绝他的理由吗?

    一路向南,或许是为了避免并肩而行的暧昧,他在前方距离我三四步缓缓地走着。还好,他走在前面,看不见我现在挣扎的内心。不安的阴霾在我身后紧紧跟着我,寸步不离。脑子里是崩溃痛哭的不幸女人,她神经质,她急躁不安,她恐惧。没有男人在她身边,她就无法生存。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次描眉画眼,她的每一套精致裙装,都指向了她赖以生存的一任任情人。

    爱情,太可怕了。

    我绝对不能走上她的老路,如此鲜血淋漓的失败案例上演了无数多次。作为受害者之一的我,要是还能再犯,那真是不折不扣的讽刺。

    “可以,跟我回家吗?”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差点撞上他。

    “什么?”

    我仍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我说,可以跟我回家吗?”

    他一脸正色地说出了充满性暗示,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出于健康的角度,我也不应该跟你走吧。”

    我转身就走。

    “为什么才第一次见面,你就对我有这么大的偏见呢?”

    他的声音有些受伤的低沉。

    “对陌生人也好,熟人也罢,我不想相信任何人。”

    “所以你才会觉得无处容身。”

    帆布鞋的鞋面上倒映着街上的暖光,时间仿佛静止在了那一刻。

    “说说吧,为什么呢你明知道答案,却还是无处容身。”

    我平静地仰望着他,一米九,可真高啊。

    “跟我回家,我就告诉你。”他固执地把话题重新扯回来,严肃地与我对视,不肯让步。

    “一定要去你家吗?我们还只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我甚至不确定你是不是真正的高中生,你的身份可能都是伪造的。”

    我面朝他后退一步,直至我感到安全。

    “最重要的是,你不是说你无处容身吗?那你哪来的家?”

    话音刚落,他便朝我走近了一步,随即停住了行动的步伐。可能我的不安已经扩散到了空气中吧。

    “我说的家,并不是居住用的房子。”

    他苦笑了一下,两条长腿打开,蹲了下来。一脸落寞,像委屈的大狗狗。

    “要跟我,一起去私人影院吗?”

    终于听起来,有约会的样子了。

    “好啊,哪家呀?”

    我走上前,向他伸出手。

    他利落起身,牵着我的手,不再松开。

    车水马龙,赶着回家的人们都在朝北的另一端,眉头上紧锁着焦灼。周五的喧嚣,嘈杂,闹心与我们无关。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可惜街边不存在竹柏,不过明亮温暖的灯光笼罩的另一时空同样令人心驰神往。

    此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走向了我极力逃避的那条路。

    “还要走多久呀,不考虑坐下公交车吗?”牵在一起的两只手前后微微晃荡,看不见的红线缠绕着手腕。

    “我的电摩托就在这附近了。”

    “这里离学校有点距离,停得有点远吧。是担心被老师发现吗?”

    “算是一个原因吧,主要是早上想享受一会安静的散步。”

    谈话间,已经到了他停放电摩托的地方。

    没有花里胡哨的造型,款式相当简单,跟他油腻的渣男人设不太符合呀。

    “上来吧。”他将包背到了前胸,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包有点空荡。

    “你书包好空啊。”我掂了掂自己满是教科书的书包,有点羡慕。

    “因为作业都写完了啊。”他启动之后,平稳地开着。

    “哇,那你学习应该很好吧。”我松松地抱着他结实的腰。隔着单薄的校服,可以感受到他紧绷的肌肉,流畅的腹肌线条。

    “还行吧,你有不会的问题都可以问我。”

    车身带动的微风,并不能缓解夏天的闷热。滚烫的体温,淡淡的汗味,荷尔蒙彼此碰撞的奇怪香味,有一团火要烧起来了。

    我们驶入一条繁华的老街,兜兜转转,停靠在了他所说的私人影院前。

    “小唐的私人影院。”我笑吟吟地注视着他。

    “看来,你真的是唐淇了。”他拍了拍我的脑袋,蹲下身,用钥匙打开了卷帘门的锁。

    “不然你以为呢?”他打开了商铺内的灯,骤然明亮起来的内部让我心头一动。房间走廊前的大堂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因为装修得适宜,并没有给人逼厄的压迫感,倒是让人感觉走进了一个满是科技感的空间。

    “喜欢吗?”他走进了一个房间,装着冰箱,应该是厨房吧。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廊成直角状,绕过拐角处,可以在远处望到尽头的一幅油画。

    “这是你父母开的店吗?”

    他打开了各个房间的门,“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他转身离开,继续在厨房捣鼓。

    风格各异,种类齐全的房间,让人眼花缭乱。最终,我选择了最后一件房间。将书包放在沙发上之后,我正准备走出门找他,他已经走了过来。手上端着一个白色的大盘子,上面装着披萨,意大利面,青柠可乐。

    “哇!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

    “披萨不是,是今天店员帮我买好放冰箱里的。”热气腾腾的食物,冰块融化的可乐,可谓绝配。

    他关上门后,跟我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嗯,这家店是我父母给我买的。”

    “!”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哈哈哈哈,你干嘛这幅表情。这个既是我的生日礼物吧,也算是他们给我的一个锻炼,让我熟悉如何经营一家店。”

    “那现在情况如何?”

    “还行吧,盈利过得去,平时交给信得过的一些朋友打理。”

    佩服,除了佩服,我还能说什么呢。跟他相比,我真的感到无地自容。

    他换上了备在这里的衣服,一件清爽的黑色背心。看得出来,他平时有做锻炼。

    他将遥控递给我,我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电影,开始思考,我有什么想看的电影。

    “《小森林》,可以吗?”我扭过头,发现他吸着可乐,一直盯着我看。

    “干嘛一直看我。”

    “你好看啊。看呗。”

    他察觉到我的羞恼,立马打开了电影,关上了灯。

    一对男女在狭窄的私人空间里独处,怎么可能做得到平静地看电影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无处容身?”室内太黑了,黑到他的脸模糊不清。

    “因为每周五放学我都能看见你站那个地方,做同样的等待,一开始,我以为你在等父母。有一天,我有点事情,就坐在那里的奶茶店。我准备走的时候,都已经晚上七点。你站在那两个小时,怎么想都不是在等父母。之后,我越来越确定,你在等待的不是父母。或者说,你并不是在等待,而是在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的可乐吸到了底,摇了摇里面还未融化的冰块,丢进了垃圾桶。

    “然后呢?”意大利面还剩下很多,已经撑得吃不下去了。

    “今天,我就向你搭讪了啊。”他有些贼兮兮地笑了起来,像只阴险狡诈的狐狸。

    “我很确定,你今天会跟我走的。”我歪着脑袋迷惑地摸了摸脸。

    “都写在脸上了,可能你不太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吧。”《小森林》播完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之前看了可能有三四遍吧。

    吃饱了就犯困,舒适的倦怠感在我的眼皮上踏脚,身体渐渐下沉。柔软的沙发,凉爽的空调冷风,毛绒绒的毯子。好想就在这里睡着呀,久违的惬意,重新灌溉了我干涸的河床。

    就像在大海上一样,浮浮沉沉。他有些刺的寸头扎着我的后颈,痒痒的。头昏脑胀间,我敏感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这是,我寻寻觅觅的答案吗?

    我并不担忧自己夜不归宿,会被家里人责骂,担忧,报警。因为,总是黑着灯的房子里,没有等待我回家的人。每次走到家楼下,我都好想逃跑。压抑冰冷,唯一一户没有亮光的房子,就像大大的黑箱子,好可怕。

    我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早早地就常年分居两地。九岁那年,前往异地的父亲,从我的人生中割裂而去。我跟单亲家庭的孩子,并无区别,我是没有父亲的。我的小小世界里,只有母亲一人。

    我深深地爱着她,爱到痛苦,爱到绝望,爱到麻木,爱到放弃。她在另一个地方租了一个小房子,跟她的情人幽会的时候,都会去那里。我有快半年,都没怎么见到她了。周天到周五在学校寄宿,周五到周六回家。这两天,我从未见过她。曾经总是亮着暖黄的光,从大厅天花板上的挂灯蔓延出来。跟小朋友玩累了回到家,我唯一的念头,就是妈妈今晚做了什么好吃的。

    真是幸福的忧愁啊。脑海中闪出的这句话,被橡皮擦一层层抹去,没有梦境的一片黑暗,久违了。

    没有窗户的封闭密室,分不清昼夜,时间的边际变得模糊不清。这是影院经久不衰的隐秘,是人们不愿承认的对于未知的恐惧,潜意识里却在渴求着它能够像毛绒公仔一样柔软细腻。他还没有醒过来,也可能是在装睡,好奇着我的反应,试探着我的真实情感。不算讨厌,甚至有点喜欢的幼稚感,磨去厚重的棱角,两条毫无交集的线条在靠近着彼此。

    要不要逃走呢?如果现在就逃走了,昨天晚上会成为念念不忘的故事开端,戛然而止的无穷结局。绮丽幻想最美味的调味品,珍贵佐料。我是理解绿山墙的安妮的,想象力是熬过漫漫长夜,等待黎明降临的火炉。

    犹豫不决的煎熬时刻,他睁开了单眼皮的上吊眼,我的懦弱在透亮的瞳孔里一览无余。“你想要离开吗?”他揉了揉眼睛,捏了捏眉头。

    “不想,我以后,可以来这里玩吗?”我上半身靠在墙壁上,手机因为关机,一直息着屏幕。

    “只要你想来,就可以来。”他爬起身,跟我一样靠在墙壁上。我望着黑空中的天花板,咀嚼着这份承诺的重量。

    后来,他只多不少地兑现了这份承诺。也是后来,我才慢慢了解到,他从不轻易给出承诺。因为对他来说,说出去的话,是一定要实现的。言无虚言,一诺千金。

    无处容身,这个无法解开的咒语,带刺藤蔓般紧紧缠绕着我。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浸泡在大海的深处。孤独,寂寞,郁闷构成了无处容身的每一个细小颗粒。想要的太过简单,以至于无法实现。一盏闪着暖黄灯光的灯,一个等待我回家的人,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每一个周五下午的放学,成为我每周最期待的时刻。因为他会在那个街口骑着电摩托等我,跟他一起回家。他的厨艺真的相当不错,跟记忆里妈妈特制可怕的料理,全然不同。明明是同样的食材,仅由不同的手,变成两个物种。只是,他的眼神,我一直没有看懂。尤其是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死死盯着我的脸,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面部动作。应该说是满足吗?

    十七岁在加速流逝,欢快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明天就是十八岁生日了,我就要成为一个成年人了。他躺在我的身边,带着热烘烘的体温,好闻的古龙水清香。他会消失吗,随着我的十七岁一起。想着,想着,就好害怕。要是,明天不会到来就好了。

    我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我坐在一个分叉口,左右两边各自站立着一个人。左手边是他,右手边是模糊不清的一个女孩。不带丝毫犹豫,我缓缓起身,向那个女孩走去,没有再看他哪怕一眼。

    “醒了吗?”他担忧地打量着我。

    “怎么啦?”我窝回被子里,空调有点冷。

    “你还没有醒的时候,一直在流泪。”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好温暖。

    “嗯,因为,要跟你告别。要独自一人上路了。”我扭过头,埋进他硬邦邦的怀里。

    “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孤军奋战呢?一起向前走,不行吗?”他不解地紧紧抱着我,好喜欢这个拥抱,我好舍不得啊。

    “要是再不离开,我害怕,我就离不开你了。一旦你在我的未来里消失,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了。”那种感觉,一定比孤独前行要痛苦得多。

    “我的未来规划里,一直都有你,林溪。”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是我们都还太小,即便出自真心,在压倒性的命运面前,又能有几分抵抗的力量呢?

    “你,那天。是不是看到了,我妈妈打我。”所以,他才扇自己巴掌的吗。

    “嗯。但这不是我跟你说话的原因。”谈话间,他翻出了一个灰色的礼盒。

    我轻轻打开,不属于我们这个年纪价位的香水静静地审视我。

    “不要觉得有负担,你应该清楚,这个价位对我来说,远远谈不上不能承受。”

    我欲言又止,话吞回肚子里。

    “真正会让我不开心的,是你拒绝我准备的礼物。”他抽开盖子,喷洒在我的脖颈处。清爽的茶香,正是我的取向。

    “为什么是我呢?”这个,我是真的没想明白。

    “因为,你漂亮啊。”

    “漂亮女孩,到处都是啊。”

    “嗯,在我看来,你最漂亮。”

    “好吧,油嘴滑舌。”我噗嗤笑出声。

    十八岁的第一天,是跟他一起度过的。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像平常一样一起看电影,一起写作业。闲聊时问他他什么时候成年,才知道,原来他向我搭讪那一天就是他成年的日子。离开他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我们之间的联系会断掉吗?”

    “不会。”

    “那你……”

    “因为我不想错过你,我想像你一样爱你。”他后背像山一样。

    “高考结束。等高考结束,我们在一起好不好?”他没有回应,仿佛信息量过于庞大,以至于还未消化完全。

    “林溪,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吃了我做的饭,你还不打算承认我是吗?”隐隐约约的怒气被他死死压住,除了像小狗一样亲吻他,好像也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

    “……够了,别亲了。”他低哑地制止我,突然变得相当滚烫,尽管刚刚刮过夏夜的凉风。

    他将车停在我家附近的公园里,牵着我的手,青筋凸起。我伸出没有被牵住的另一只手,月光握在了我的手心里。我没有再回头看,一步步坚定地走向了那个被我视为牢房的漆黑空房。我不清楚什么是爱,也不知道怎么去爱。父母错误的示范,令我屡屡碰壁,与南墙相撞无数次。不撞南墙不死心,当疼痛无法忍受之际,我终于拨开了层层迷雾,窥见了真相。我不想错过这个人,我不希望他像我的初恋一样因为我对爱的错误诠释与理解,从我的生命中抽离。

    同样的错误,只能犯一次。

    我不再通宵达旦地折磨自己,用痛苦抵抗痛苦。我不再漠视这个世界,将自己视为边缘人。我不再翻滚挣扎于泥沼之中,我深知这是我一个人的困局。

    那瓶香水,我总是随身携带着,就像护身符一样。坚持不下去,濒临崩溃的时候,我会打开卫生间的灯,在手腕处,脖颈处轻喷。闻不腻的茶香味里混着淡淡的墨香,一次又一次让我想起心脏扑腾的跳动声。好想他,好想见到他,高考快一点到吧。

    虽然一直保持着联系,但还是想见到他本人。

    高考前的放假,实在没忍住,跑去他的店里找他了。店还没有关,他坐在沙发上整理着什么材料。帆布鞋踩着光洁的瓷砖,他抬起头正准备招待,怔怔地盯着我,确认我的身份。

    “林溪?”他试探地询问。

    “嗯,有打扰到你吗?”我有点紧张,喘不过气。

    他猛地起身,一把捞过我。他好像更结实了,胳膊的肌肉线条相当流畅,心跳声好快啊。

    “你留头发了?”他的手指穿过发丝,划了下来,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惊喜。

    “对啊,早就想留了。但是之前觉得太麻烦,就一直没有留。”我悄悄将手探进了他的校服,摩挲着他的后背,果不其然,他身体一僵。

    “林溪!你是不是仗着明天高考,我就不敢欺负你!”他气恼地将我扛在肩上,熟练地把店门锁上,走进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

    “哈哈哈哈,那你就欺负呗。”我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后脖颈。

    “艹。”他鲜少说脏话,没想到被我逼成了这样,恶趣味让我想要继续折磨他。

    我被不轻不重地丢在沙发床上,他双手撑在我耳朵两边,情不自禁地低喘。性感得让我渴望听到更多,看到更多。这一切都是我的。

    “哥哥,你忍着干什么呀,我不是同意你欺负我了吗?”我支起上半身,舔舐着他的耳垂,喉结。

    他却像是装醉的男人突然恢复了清明,指腹一遍遍重重擦过丰润的唇肉。

    “林溪,你怎么了。”他捧着我的脸,一下一下地啄,似在安抚我。

    “你高考三天住在哪里?”

    “这里啊,你想跟我一起住吗?”

    “可以吗?我不想回家,也不想住酒店。”

    “林溪,虽然我很乐意。但是,高考考场附近的酒店也好,宾馆也罢,都是要提前预定的。你没有跟家里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吗?”我别过头,苦涩得说不出话。

    “我爸爸不知道我今年高三,以为我还在念高二。我妈妈跟她情人去旅游了,中考的时候也这样。她只给我打了钱,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一时语塞,毫无章法地抚摸我的头。

    “你可以跟我说的,我会帮你预定的,如果你不想去做这些会让你觉得不开心的事情。”飘散在风中的叹息声,揉碎成了滚烫的液体,流淌在细细的血管内。

    “吃过晚饭了吗?”我像无尾熊一样缠绕在树干上摇了摇头,他打开了《小森林》。

    “你先看会儿,我去做饭。”两唇相抵,柔软的触感,极富弹性的果冻。气息交缠着,明显的水渍声羞红了少女的脸,牙齿狠狠地咬着,嚼着嫩肉。

    “看来,你饿得不行,要先吃了我充充饥。”少年难得邪气地挑了挑眉,手指指着少女红肿的唇瓣。

    羞涩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少女,一把扯过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她耳边,不忍心继续捉弄少女的少年走出了房间。

    等唐淇端着热气腾腾的拉面回到房间时,林溪已经沉沉睡去。鼓鼓的胸脯上下起伏,单薄的紧身短袖T恤什么也遮不住。“折磨啊,这是对我的惩罚吗?”空调温度调到了二十六度,唐淇脱了上半身的背心,轻车熟路地抱着林溪一起入睡。屏幕上《小森林》仍在放映,只是两个观众都踏进了香甜的梦乡。

    结局一

    高考结束后,唐淇牵着林溪的手去见了他的父母。去见他父母的前一晚,林溪紧张得吃不下饭。高考三天吃好喝好睡好的林同学,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有如此恐怖的体验。

    “唐淇,你父母要是不喜欢我怎么办呀?”林溪抓着唐淇的爪子,浑圆的猫眼里满是警惕。

    “其实,我早就已经跟他们聊过你了。他们不会不喜欢你的,因为我很喜欢你。”一脸正色的唐淇,此刻的手极为不规矩,在林溪的软腰间游走。林溪红着脸,毫无威慑力地狠狠剜了唐淇一眼,拍开了他的手。进入暑假之后,唐淇彻底放飞了自我,各种意义上的。曾经克制隐忍的少年一去不复还,现在总是贼兮兮地打量着少女,脑子里尽是不可描述。

    无论如何,在唐淇的一番工作之后,规矩礼貌的林溪很受他父母的重视。见面性质的晚餐过后,林溪坐在电摩托后座,抱着唐淇精壮的腰。

    夏天,又是一年夏天。那个惶恐不安的少女,早已消失不再。来去匆匆的街口,不再站着那个瘦小的身影,不再固执地等待着谁。她已经找到了她的答案。

    房子卖掉前,拖了多年没有离成婚的父母总算离了婚。站在他们身边的,是比我小的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他们或许愿意喊我声姐姐,我的父母却不愿意承认我这个象征着失败婚姻的垃圾结晶。躲闪而尴尬的眼神,处于伦理道德施舍性质的一笔笔钱款。也许,我比叫花子还要不堪。

    这个房子,也不是没有过欢声笑语,他们也不是没有对对方动过心。我们也不是没有过全家福。泛黄的照片,边角卷翘,破碎的结婚照早已被他们撕成两半。那个哭得喘不上气的小女孩,颤颤巍巍地用透明胶,一块一块粘补好。小孩子,都很厉害呢。她已经察觉到,这是最后一张能够怀恋的照片了吧。

    通宵的恶习,从年幼时养成。我总是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蹲坐在床上,等待爸爸妈妈中的任何一个,回家。后来,我只等待妈妈;再后来,我不再等待,逃离了这个冰冷的房子。一直渴望听到金属扭开的声音,却只能够在梦里实现。何以为家,我最终还是按下了打火机,看着照片熊熊燃烧。

    早已结束的一切,就让它们随风去吧。

    明明是一名自由职业者,日程却令人意外的紧巴巴。不过,每天晚上,我都争取尽量早点回家,不在外过夜。唐淇会打开家里的灯,坐在沙发上,抱着唐小淇一起看动画片,等我回家。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现在,我也有了等我回家的人们。被你们刻意忽视的无辜小孩,已经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

    “妈妈!我明天早上要吃你做的饭,爸爸做的饭我已经吃腻了!”唐小淇跳下爸爸的膝盖,向妈妈飞奔而去,抱着她的大腿不放手。

    “好,明天早上妈妈做饭。”身上还有股奶香味的小女儿,可爱到心头发颤。我将她抱起,走进了她的卧室,电视机上还放着芭比的电影。将女儿哄睡后,我轻手轻脚地离开。唐淇忙上忙下地热着晚饭,他总是等我一起吃,说不一起吃,完全咽不下去。我从他背后圈住他的腰。

    “怎么了?”

    他转过身与我正面相拥。

    “没什么,就是,很想你。”

    眼泪从来就不是悲伤的专属,幸福至极的时候,它也是会出现的。

    结局二

    从十七岁到十八岁,每周五,林溪都会站在那个街口等待着谁。她不敢回家,也不想回家。可是学校要求周末必须回家,这让她没有了办法。黯淡无光的十七岁,也可以称得上是少女的宝物吗?她只能苦笑,拖着行李箱,走进了空荡的房子。小说,漫画,电影,番剧,音乐。任何可以让她逃离这个时空的存在,都让她如痴如醉,视为解药。十七岁唯一一次与妈妈见面,是在商场里准备跟同桌去吃饭,转角处碰到了她,和她的孩子。那个长得完全像她情人的孩子,让我感受不到任何妈妈的气息,我无法承认这样的亲人,更无法接受,我被他们抛弃了这个事实。我要如何独自一人活下去呢?

    至少,现在这样下去,是肯定做不到的。所幸,我有丰富的想象力。

    在看完《少年的你》之后,我一直暗自期待,能够有这样的一个人,陪伴在我身旁。不过,电影是电影,小说是小说,生活是生活。于是,我凭借自己的想象力,一点一点打磨出了一个理想中的少年,陪伴在我身旁。可能是我日思夜想,太过希望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真的,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每周五晚上,林溪总是迈着轻盈的步伐,挽着虚空,言笑晏晏。回到房子里之后,她会打开所有的灯,拉上所有的窗帘。望着虚空对话,砧板上的菜一动未动,锅里的水却已经烧开。她将头发绕到耳后,娇羞地望向虚空,仿佛,那里站着一个大高个。

    高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父母在法院现场吵得不可开交,婚还是没有离成。尽管如此,为了不让这次白费,他们决定卖掉那个共同生活过的房子。林溪躺在浴缸里面,手里握着录取通知书。明天这个房子就要卖掉了,少女自嘲自己的舍不得,泪水混入红色蔓延开来的水体。

    我不想,等到明天了。我好累,唐淇,我来找你了。你要在家里,乖乖等我哦,我马上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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