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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十六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姥姥家。
之后的几年我短暂地去我母亲家住过,也去过几次奶奶家,甚至还独自流浪街头过一阵。那些都不及小时候在姥姥家的老房子待的好,我想这是因为姥姥家有姥姥的原因。
姥姥是爱我的,后来在我二十岁那年的冬天,姥姥死了,我也几乎同时离开了家乡,之后一直漂泊至今。姥姥死的第二年老房子就拆迁重建了,现在姥爷通常独自住在新盖的楼房里,只有年节时我的小舅可能会去同住。
现在姥姥家已经没有了,不是因为老房子不在了,而是因为姥姥家已经没有了姥姥。
二
姥姥家是传统的东北砖房结构的老房子。
姥姥家的院子不大,房子和大门之间铺着几条长长的木板供人走路。木板的缝隙和无人顾及的土地上夏天时会开出不知名的野花。
院子里有个仓房,仓房临着大门,大门的另一侧夏天是猪圈,冬天是没有猪但堆放着杂草的猪圈。仓房和猪圈正对着。院子的深处堆着姥爷捡回来的柴禾,柴禾渐渐堆的越来越高,柴禾垛旁边临着的是小屋的窗台,那是我住的房间。柴禾垛对面是狗窝,在我十二岁之前,窝里一直有一只叫“花花”的土狗住着,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突然发现狗没在窝里,这是极少见的,我于是就问姥姥:“花花呢?”姥姥说:“下午死了。”
它是自然老死在那儿的,它的出生和死亡都没离开过那个窝,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我被姥姥护着,我的手掌抚摸过它黄白色皮毛那硬中带软的触感。它大了一些后,就开始被一条铁链拴着,它一辈子看守着这个院子,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黑白昼夜,那条铁链从未卸下过。连它死后也被姥姥埋在了它的窝下面。
花花的窝上面就是大屋的外窗台,大屋是姥爷和姥姥住的房间。
大屋和小屋的中间是通向厨房和后屋的走廊。
小屋很少生火,所以冬天是非常冷的。
后屋是我的舅舅、母亲、表哥、或者有亲戚来串门的时候住的。
后屋窗外的一块土地上种着一棵李子树,我至多四五岁时,听我的母亲说,那棵树是姥爷种的,已经有快三十年了。
每到秋天的时候,后窗外的李子熟了,姥姥总催着我去摘,她每年在那时候都会说:“外孙儿年轻轻的,爬上去摘点李子来,姥姥想吃。”我那时至多十一二岁。
我去摘之前总要拿起苕帚朝窗外狂舞一阵。因为后窗外的房檐底下生活着非常多的大蜘蛛,它们平时藏在暗处等待着猎物,我对它们是极怕的,而如果我要爬到树上去摘李子,那就要从房檐底下钻过,那可是它们的领地,因为蜘蛛网纵横交错的占领着后院。稍不注意脸就可能会撞在蜘蛛网上,我现在想起来,都依稀有心悸的感觉。而且地下也常常有一些野虫。有时你不注意,会把无名的虫子踩死,脚底还会伴随出某种东西被碾碎的声音,真是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等到摘完了李子回屋时,我会照例先拿笤帚开路,一边狂舞着笤帚一边前进,嘴里还叨咕着:“横扫千军!大鹏展翅!哈——!我是笤帚大侠!妖魔鬼怪快闪开!”有一次我舞的发疯了,笤帚脱手飞出去了,我吓得亡魂大冒,我一想,完啦完啦!那蜘蛛有山楂那么大,这要是被咬一口还了得!我于是就只能脱了外套把我的头蒙上往屋子里冲,连摘完的李子可能都忘了拿。
等我终于冲回了屋之后,我立即又大叫着开始脱衣服,姥姥就会奇怪地说:“这孩子大白天的要脱光腚啊?不冷啊?”而其实我是怕有蜘蛛掉到我的衣服里去。她有时候还会怪罪地朝我的屁股打一巴掌,而我会立即条件反射地嗷嗷叫着蹦起老高,同时大叫着:“有虫子啊——!有虫子啊——!”姥姥然后就会一脸鄙视地说:“上哪有虫子!你上炕里脱去,别冻感冒了!”我就哦哦地应着去炕里面热的地方把自己脱个精光,然后仔细地开始检查我的衣服里有没有藏着山楂那么大的蜘蛛。这段文字真是写的我浑身发痒,我真是把自己的童年阴影都想起来了,所以我们还是快快离开后屋吧!
姥爷每天早上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会骑上他的大梁自行车,去呼玛河边的地里伺候庄稼,等他回来时,他会在呼玛河边,或沿途的树林里捡回很多的树枝和粗木,那是姥姥家日常取暖用的木材。而那时候姥爷早已经退休了,他特别喜爱种地,一有人劝他多多在家享福,没事不要出去干活了,他就反驳别人说:“人总得干点啥,不干点啥浑身难受。生命在于运动嘛!”
我也认为“生命”和“运动”是同义词。所以我一直也很支持姥爷的劳动,即使现在姥爷已经很老了,但我依然支持他适当地忙碌在土地上,我现在也很愿意听他颤动着嘴唇和我说些土地上的故事。
小的时候姥爷在地里种了豆子,豆子总是要剥出来存储的,于是就要等到晒干了之后,连带着枝叶铺到一块大麻袋上,然后拿棒子去打它们,或者上去踩它们,这就可以把酥脆了的豆子壳踩碎,好让豆子掉出来。
豆子总是在老房子的房顶晾晒,于是每年的秋天,等到一车一车的新鲜豆子被舅舅推着三轮车送回家时,姥姥就会说:“让外孙儿上房铺,外孙儿年轻轻的。”姥姥说“外孙”喜欢带着儿化音,而我就一直等着姥姥把我发配到房顶去,大抵是男孩子小时候常常淘气,我总觉得房顶特别的好玩,风景也好看,而那也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合法”上房的机会。
平时的时候如果我想去看看房顶的风景,姥爷和姥姥都会骂我是淘气包子,姥姥还会说:“要把房顶踩漏的呀!”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晒豆子的时候不会踩漏。现在想想,是姥姥是怕我摔着,因为晒豆子的时候姥姥总是惶恐地和我一齐平行走在房檐下面,嘴里还说:“慢点走啊,慢点走啊……蹲下点啊,蹲下点啊……”
姥爷在捡柴禾、种地、劈柴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爱好,姥爷会修理各种各样的家用电器,于是街坊里就传开了,各家都把自己家坏的家电拿来给姥爷修,姥爷可忙开了。但是他最后只收很少的钱,他说:“邻里街坊,互相帮助。”
我的母亲有时候会站在大屋门口说:“看你姥爷这一屋子破烂儿!”——因为地下摆着各种维修的工具,还有各种电器的某个部分。只有姥爷才认识它们属于哪里,于是姥爷就会骂我的母亲说:“你懂个屁!你别给我瞎收拾!你最好别进来!给我踩乱了!”姥姥通常会盘腿坐在炕稍,她看见我的母亲来了时,会附和着姥爷说反话,她说:“对,谁有能耐谁收拾!你看你爸这个摆谱,真厉害!赶明儿开杂货铺吧!”姥爷照样会说:“你俩懂个屁!”然后会转头对我说:“来跟姥爷学学修电器。”于是我就得被我的母亲抱起来空运过去,站在地下一动不敢动地看姥爷捅咕一堆堆的零件。姥爷会一会儿让我拿这个,一会儿让我递那个,他一边看书,一边给我说,这个是咋回事,那个是咋回事。我根本是瞎子听雷,一直噢噢地听的脑袋都迷糊了,天都黑了,姥爷才会点点头让我去写作业。于是我又被姥爷抱着空运给我的母亲。
三
一次到了端午节里了,家里来了两个老人,母亲让我叫他们姑姥和姑老爷,然而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他们来的时候带了很多好吃的,于是我就听话地叫起了姑姥和姑老爷。
姑姥和姑姥爷带来了很多的水果和营养品,那些盒子花花绿绿的,我虽然不认识,但我觉得都是好东西,所以我非常地想吃,但是我不能去拆开它们,于是我就学大人逛街的样子,我背着小手,转着圈地拍拍那个花盒子,嘴里还说:“这个是啥呢?”我又拍拍那个红盒子,在把眼睛贴在包装缝隙上,大声说:“这个又是啥呢?”我看没有人理我,我于是又使劲儿地喊起来:“这是个啥玩意儿呢!”姑姥爷看到后,觉得我好笑,他就把好吃的拆开给我吃。
姑姥爷的耳朵不好,我和他讲话就要大喊着说,于是大屋的大人们就把我们俩赶到后屋去了。
姑姥爷问我多大,我说;“我十一。”姑姥爷就说:“噢,十七了!”我说:“不,姑姥爷我十一!”说完我举起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姑姥爷马上摇头:“你哪里有十八呀!”我心想姑姥爷八成是聋了,顿了一顿之后,姑姥爷看来是自己想明白了,他就点点头,说:“噢,十二了!”我心想十二也对,姥姥说过我虚岁十二。我于是就点头,承认我十二了。姑姥爷递给我一个橘子,然后又问:“几年级了?”我边吃边说:“四年级了。”姑姥爷就面带疑惑地把耳朵凑过来,我一看他又没听见,我就放下橘子跑到他耳边大喊:“四——!年——!级——!”姑姥爷就紧忙点头,呵呵笑着又递给我别的吃的。
端午节总要吃粽子,而姥姥包的粽子是极好的。
姥姥甚至提前一年就买回来了粽子叶,临近要用时就提前用水泡着,我没有见过粽子,但是我确非常喜欢粽子叶的味道,于是我就总在姥姥换水的时候把脑袋伸过去使劲地闻,一边还说着:“好香啊!”姥姥就会笑我,然后说:“等熟了更香!姥姥给你包粽子!我外孙儿年轻轻的,可要多吃点!”于是我就帮着姥姥包粽子,姥姥让我一会拿这个,一会拿那个。这时候姥姥就会说:“外孙儿年轻轻的,长大了!能帮姥姥干活了!”那是更早的时候了,我那时候至多七八岁。
在东北有时候把平房的厨房叫做“外屋地”,意思就是屋子外面的地方。
粽子就是在外屋地的大锅里煮出来的,大锅的灶台是低矮的,做饭的时候姥姥常常需要把板凳放倒着坐。在灶台第二次重建之前,那灶台是黑线白方格的,上面贴着光亮的白色小瓷砖,瓷砖的缝隙里有难以清洗的黑色的泥污。
粽子包好了就要开始煮了,在锅里烧上水后,姥姥就会回到大屋的炕上唠嗑去了,然后姥姥会对我说:“外孙儿去看火去。”那意思就是让我去厨房添柴去,于是我就美滋滋地去看火了。
开始的时候姥姥会在旁边指导我,她说:“火大了就不要添柴,火小了也不要多添柴,要把柴禾翻过来……”于是我就学会“看火”了。
在灶坑前烤火是很舒服的,越舒服,就越想烤。于是我看着面前烧的正旺起来的灶坑,我就什么都想丢进去烧一烧,我先是扔树叶、干草、塑料袋、土豆皮、筷子、铁勺、洗洁精瓶子一类的,后来我胆子大了,我开始扔打火机和小炮仗。然后我就闯祸了,在我最后一次往灶坑扔二踢脚,然后把灶台炸塌了之前,一直都是我去看火的。
我知道读者一定会好奇我把灶台炸塌了有没有挨揍。挨揍是当然的了,淘小子往灶坑里扔二踢脚,把厨房都给炸了那可不是小事。但挨揍的细节我留在以后再慢慢讲述吧,我小的时候因为作妖挨揍的事实在很多,所以以后我单独写写我惹祸挨揍的那些事儿,那么现在也可以先暂定个题目,不如就叫——《破坏大王挨揍记》
粽子已经熟了。
粽子有大枣的、蜜枣的、咸肉的、黑枣的、花生的,家里面只有姥姥爱吃咸肉的和花生的,我和姥爷、舅舅、母亲、姑姥、姑姥爷,都爱吃甜的。
我第一次吃粽子的时候不会吃,那粽子我看不出来是几个角的,而且那外皮我怎么咬也咬不开,于是后来只能撕开一个角,又刚好把枣子抠出来吃了,我的姥姥就会骂我:“这死孩子,吃东西真知道挑好的啊!”她说完帮我把粽子解开,但是我一看枣子没了,就不想去吃了。然后姥姥就会说:“中间还有个蜜枣。”我听完就溜着边的一点一点地把白糯米吃完,最后一口吃下粘着残余糯米的蜜枣,那牙齿破开枣肉的咀嚼感,我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味道也诱人的香甜。
姑姥爷后来又来过几次,每次都问我多大,然后在我大叫着回答他之后,乐呵呵地给我好吃的东西,但是他的耳朵更背了,后来他还得了阿茨海默症,渐渐的谁都不认识了。也就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姑姥爷了。后来我的小姨,也就是他的女儿,有一次哭着到姥姥家来,她跟我姥姥说:“三姨,我爸没了。”然后姥姥就安慰着我的小姨。后来小姨又来了一次,她说:“三姨,我妈没了。”姥姥这次是和小姨一起哭的,我那时候已经明白了,小姨是哭她的妈妈,姥姥是哭她的妹妹。
那之后我就知道了,原来我的姥姥是老三,她的大姐和二姐早没了。姑姥是最小的老四,也就是她的妹妹,那是她一奶同胞的最后的一个姐妹了。后来姥姥的身体就越来越差了,她总是喊腿疼,去痛片一大把一大把地吃,后来死的时候也是死在老房子的炕上的。
四
大屋有一个摆在炕上的衣柜,那里面平时装着褥子和被子,而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就喜欢钻进去睡觉,大概是我觉得好玩。衣柜的旁边有一个大抽屉,里面装着非常多的杂物,多到什么程度呢,它让我把那里当成是一个杂货铺一样,我于是就特别喜爱去里面“寻宝”。
我有时候在大抽屉里乱掏,姥姥就会骂我:“死孩子乱翻腾个啥!”她一骂我,我就立刻躲到衣柜里去了,姥姥就会把我翻腾出来的东西往回装,她拿起半个镯子,说:“这是你妈嫁人时候的。”再拿起另一个铁锁,说:“这是锁木箱子的。”她一边往回塞,一边说着。她又拿起一个奶瓶,她说:“这是你小时候用的,喏,给你,你拿着喝水去吧。”我于是接过奶瓶来兴奋地跑去装水。姥姥还在往回塞东西,她拿起一块红布,说:“这是你用过的尿戒子。”又说:“这是你姥爷的臭袜子。”又说:“这是你大姥姥的……这是你二姥姥的……这是你舅的……这是你哥的……”这些零碎的东西因为我重见天日了,于是我就知道抽屉里没有宝贝,我的奶瓶是漏了的,别的又都是我用过的尿戒子和姥爷的臭袜子,我于是也就不感兴趣了。
在衣柜的下面有很大一块空间,姥姥总管哪里叫“炕底下。”我后来又知道炕底下也藏着很多宝贝。有一次我的母亲回来了,她在老房子陪我玩捉迷藏,我于是想找藏身的地方。然后我发现了炕底下竟然有那么大的空间,于是我就躲了进去,我趴着跪着藏起来了。那地方真好,谁也找不到我。而后来是因为我捏到了死老鼠,然后大叫着跑出来的。但是我也同时发现了炕底下有好几个大木箱。
我害怕地哭完之后就依着我的母亲问:“妈,那里面是啥?”我的母亲说不知道,说那大概是姥姥和姥爷的东西。而我因为难得依恋在母亲的怀抱里,也很快就忘记了这回事。
那炕底下有死老鼠就同时有活的,后来每天晚上炕底下就都有老鼠乱窜的声音,吵闹的人不能睡觉,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我又想起来炕底下有宝贝的事情,我于是就央求着姥姥抓老鼠,看看能不能借机看看木箱子里有什么。我就跟姥姥说:“姥姥,抓老鼠吧?”姥姥说:“抓它干啥?”我说:“老鼠吵人,不让我写作业。”姥姥说:“那抓老鼠吧。”
姥姥后来拿来一把彩色药片洒在老房子各处的角落,那药片有红的、绿的、蓝的、黄的、紫的,看上去非常好看,而我只要是看见好看的东西就想吃,正在我好奇的时候,姥姥就跟我说:“那个药片可不能捡起来吃,那是耗子药,吃了就药死了。”姥姥一说这话,可把我给吓死了,好像我已经吃了那药似的,于是我像见鬼似的跳开,然后赶紧说:“不然不抓了吧!”姥姥说:“你别捡起来吃就行了。”后来老房子里就常常能看见死老鼠,我每天都奇怪为什么撒了药之后老鼠就变多了,姥姥却说:“王三小子卖的药还挺好使。”但是老鼠怎么死也死不光的,无穷无尽似的。
我那时候也早就忘了木箱子的事儿了,因为死去的老鼠甚至有我的鞋子那么大,我每天都心惊胆战地担心老鼠们搬家到没有毒药的炕上来。后来我的姥爷就借此开始教育我,他说:“老鼠为什么能生存呢,因为老鼠繁殖能力强,这就是老鼠的一技之长,外孙儿你以后也要有一技之长才行!走罢,和姥爷学修家电罢。”我于是就知道了,繁殖能力强和修家电是一技之长。姥姥又往各处撒了很多耗子药,她又说:“王三小子卖的药好使啊。”但这也使我更害怕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老鼠越毒越多,所以我更加担心某一天起床的时候从我的被窝里跑出一窝老鼠来。
五
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那一年,我的表哥也来老房子住了,因为表哥升高中了,要来县里上学。那之后我就知道我有一个大我六岁的表哥了,那时候是姥姥家人口最多的一段时间,大舅和大舅妈带着表哥来了,我的小舅也来了,我的母亲排行老三,母亲跟二舅和二舅妈一样,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来。原本我是住在后屋的,但后来表哥一家来了,他们一家睡在后屋的炕上,我就去小屋和小舅一起睡,有时候小舅的女朋友来了,我就又得到大屋的衣柜里睡,后来我长高了,衣柜装不下我了,那时候我的小舅进了监狱,我就刚好独自到小屋睡了。
小屋放着一台老式冰箱,姥爷说:“小屋不能太热,太热了冰箱费电。”于是冬天的时候小屋就不生火的,那是非常的冷。后来我经常冻的感冒了,于是姥姥在姥爷早上出门后,就会单独替我升起火来,有好几个冬天我都是这样睡的。
小屋还有一口水井,是全家取水的地方,但东北的水井并不像南方的水井是敞开口的,而是半封闭的,所以可以打在屋子里。
打好水井后,用水泥和木板盖住,然后在地板打一个孔,再插入很长的一根铁管,铁管的下方还要割很多缝隙,好让水流进铁管里,而铁管的上方从地板探出来,探出来的部分连接着“水压子”,这是取水的设备。它的取水原理是从“水压子”上方的圆孔向井里倒水,水流入铁管,当倒入的水和井里的水接上之后,就可以通过压力和水的张力把水取出来了。当然,这是需要人去机械的“压水”操作的。
这种“水压子”或许现在的东北农村还有,但也已经不常见了。而在上世纪的东北小城,许多没有通自来水的地方,可都是这样吃水的。
六
小时候姥姥家吃的菜也几乎都是姥爷种的,姥爷的地里有大倭瓜、小黄瓜、地瓜、土豆、豆角、豌豆、柿子、白菜、辣椒,姥爷的菜地里土豆和地瓜和白菜是种的最多的,每到深秋的时候,姥姥会把白菜腌成酸菜,或者藏在地窖里,地窖里主要就是白菜和土豆。姥姥家的外屋地和大屋分别有一个地窖,大屋的地窖不常开,外屋地的地窖是由两块很厚的铁板盖着的。每次要吃土豆或者白菜的时候,姥姥就说:“姥姥腿不好,外孙儿下菜窖帮姥姥捡几个土豆去。”
开始的时候地窖是很满的,很轻松就可以捡起要吃的土豆,可是越到后来,地窖越空,我就越不愿意下去了,因为地窖里是极黑的,而且非常阴冷,地窖里还有很多的蜘蛛网,我每次下去都会蹭的满脸都是,而且那里面有潮虫和蜈蚣,但是我还得去,所以我每次都是憋着一口气,然后鼻子里用力地乱哼着下去,有时候我会拒绝姥姥点好的蜡烛,因为烛光会映着四周的砖墙,我对砖缝爬行的虫子是极怕的。于是我就“眼不见,心不怕。”手忙脚乱地捡一些丢到上面去。因为非常黑,经常会摸到腐败了的土豆,腐败的土豆触感就像摸在一块冰凉的豆腐上,手轻轻一捏就会烂开。但是烂土豆的味道并不难闻,它只有一些土腥气和淡臭味,每次姥姥都会让我把烂的土豆扔出来,因为它们会影响健康的土豆保存。当我捡完之后,我立刻感受到菜窖四周的阴冷和黑暗,所以立刻害怕起来,我就会抬头大叫着:“姥姥救我!姥姥救我!”姥姥就会在菜窖口伸手把我拎上去。
“捡土豆”大概要一直从冬天捡到初夏,因为等温度回暖后,土豆就会发芽了,芽长得很快,直到窜到地窖外面来了,我就不用下去了,因为只需要蹲在菜窖口往上薅就行了。
七
有一年春节的时候,家里很热闹,我的三个舅舅都在,我的表哥,还有我的姑姥、姑老爷以及他们的子女们都来了。
老房子的春节是很快乐的。
姥爷会找来一些人,杀了夏天养肥的猪。
姥姥则在春节前一个月就会陆续地买好年货,除了各种各样吃的东西,我也会有新衣服穿,有红包拿,那也叫压岁钱。
除夕夜的十二点要吃饺子,这之前是看春晚和玩乐的时间。
大年三十的傍晚,在晚餐前,我就被我的表哥带着去外面放鞭炮了。姥姥说吃饭前一定要放一挂鞭,这是习俗。
我们把挂鞭拆成一段一段的,然后插在雪地里放;或者找一些塑料瓶,土疙瘩,塑料袋,铁盆,然后用一个一个的小炮仗炸它们,竭尽全力想办法让小小的炮仗炸出大大的反应来。
烟囱冒出的烟火融进彩色的年夜里。
外面的天气是冰凉的,雪下着,老街上也是清冷的,街上亮着一排路灯,发出暖黄色的光来,街道两旁各家的窗户也都各自显着温馨和团圆。有的人家还在门前挂上红彤彤的灯笼,地上随雪缠绵着红色的鞭炮纸屑和闪亮的糖纸。
屋子里是暖洋洋的,火炕和火墙都努力地散发着热气,灶坑里柴禾烧的劈啪作响。
过年的时候吃的喝的当然是无限供应的,大人们得到了难得的放松,孩子也感到了无比的解放。团圆,是疲惫时身心的归宿和港湾。
姥姥、姑姥、舅妈、母亲、小姨、表妹,家里的女人们围坐在大屋的炕上看春晚,她们一边评论着今年的节目哪个好,或者哪个不好,一边准备着半夜的饺子。她们的手沾满白色的面粉,饺子在一双双或者美丽,或者粗糙,或者纤弱,或者稚嫩的手上被揉捏出来。那饺子也就自然是各有模样的。吃的时候大家就会说,这个是谁包的,那个是谁包的,这个包的好看,那个包的磕碜,另一个皮太厚,压根没有熟。
姥爷、大舅、二舅、小舅,和几个串门的邻居,他们围坐在后屋的炕上打扑克,输了的就在脸上贴一张纸条。小舅已经贴的只能露出一只眼睛了。屋子里烟雾缭绕,香烟盒和啤酒瓶混合着花生皮、瓜子皮、在地上撒了一地,小舅只露着一只眼睛,嘴里斜叼着一只点燃的烟,烟雾的上升让他被呛地眼睛眯缝着。于是他就耍赖,他先扔下一张牌,然后说出错了,拿回去的时候就多拿走几张牌。如果被发现了,他就挤着眼睛说:“哎呀!我看错了呀!”姥爷就骂他说:“你看错了个屁,无赖包子!”大家就都笑了起来。
我和表哥的脸蛋都冻得红扑扑的,刚进屋,姥姥就朝门口喊着:“这俩孩子,快点打扫打扫身上的雪,要感冒的呀!”于是我就和表哥互相拍打对方身上的雪。
舅妈看到我们后,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马上把我们俩叫过去,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套青绿色的秋衣秋裤,递给我,她说:“过年了,舅妈给你买套新秋裤穿。”母亲在一旁忙说:“哎呀,大嫂你客气个啥呀!”母亲同时看向我,说:“快谢谢舅妈!”我赶紧点头道谢,母亲也忙着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她叫过表哥,说:“老姨给你的压岁钱。”表哥是舅妈的儿子,他马上说:“谢谢老姨!老姨过年好!”屋子里还有我小姨的女儿,就是我的表妹;以及姑姥爷的孙子,我的外表哥。
于是舅妈和母亲开了这个头,房子里的亲戚们就互相给对方的孩子送起了压岁钱和礼物,焦点一下子落在了我们四个孩子身上。听不出到底是哪个长辈说着,让我们谢谢这个姨,谢谢那个叔,跟这个舅拜年,跟那个婶拜年,屋子里一下子闹闹吵吵的,就和着外面的鞭炮声、电视机里的节目声,老房子里立刻腾起了过年的意味。
礼物本身是一种形式,但礼物背后的情感和意义,确是让人感动的。
压岁钱隔天是要被母亲“存”起来的。
那时节的年是很长的,城里的鞭炮声会一直响到正月十五。
到了十五的时候,晚饭吃罢后,塔河城里似乎所有的人就都走上了街,大家到县政府的门前去,去看一年唯一的一次烟花秀。那人多的像赶集一样,家里的年轻人都出门去了,那广场上都已经拥挤的手机都没有信号了。
县政府门前的广场上要放烟花了。
不知哪个男人说:“这次县里花了十多万,就为了放烟花。”
又一个声音说:“你知道个啥呀!这也就撑死五六万。”
再一个声音说:“你俩知道啥呀,年年人家都是政府采购的,便宜着呢!”
……
城里的小商小贩也没忘记这商机,似乎全城的买卖人都挤在本不宽的马路上了。
这个喊:“冰棍儿——!冰棍儿——!”
那个喊:“黑枣哎——!黑枣哎——!”
又听见:“冻鱼、冻梨、冻柿子哎——!”
……
而家里面孩子的吵闹声;麻将的碰撞声;酒杯的碰撞声,全都渐渐停了。人们都到广场上去了,很多的老城区都渐渐的寂静了。
不知哪个悠远的方向传来了几声无力的狗叫。
有的人家的老人躺在炕上睡着了,电视机孤独地在播着什么。
姥姥的腿不好,她于是就和几个不愿意出门的老人坐在窗前,他们坐着甚至不说一句话,但是眼睛透过挂着雪霜的窗看向冷寂的夜。
黑色夜空里极远的地方,突然闪出几点明亮的色彩,烟花的光亮映在老人们笑着的眼里。
屋子里是温暖的。
一个老人缓缓起身,说:“走了,走了,孩子回来了,明天就走了,回去把饭热一热了。”
屋子里仍然是温暖的。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把屋内的寂静赶走了。老房子又热闹起来了。火炕下烧着的火仿佛也跳动的更有神采了。
正月十五的夜,就是这样的。正月十五的夜一过,没吃完的菜,就要倒掉了。姥姥死前的那些春节,几乎都是这么过的。
和老房子有关的记忆,大约就是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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