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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孕(双胞胎)到五个月的一天,我不堪忍受与婆婆短兵相接的日子,执意另起炉灶,她亦求之不得。
每天,身体不便的我腆着大肚子洗衣、打扫卫生、买菜,提着水桶上下楼(楼上没水),顶着烈日在阳台上做饭,日子清苦,但心情较之前愉悦不少。
那天早上七点,被热醒了的我懒洋洋地起床,照例眯着眼站到了梳妆台前,哈欠打到一半陡然停止了,感觉眼皮沉重得睁不开,透过那仅有的逼仄的细线,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被整容了,且整得老丑——头发蓬乱着象一朵超大的黑蒲公英;清瘦的脸上填满了肉;眼睑浮肿,把个眼仁遮得严严实实;手臂腿脚,无一不是胖乎乎的,按一下就会有窝,且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原状。
我是病了吗?
带着疑问我胡乱洗了把脸便匆匆跑出去找小赵,屋前屋后左邻右舍我一阵疯跑,正心烦焦乱时,我看到了他。他正在一颗大树下的竹躺椅上闭目养神,身体抖动着一只脚翘上了天。
“我可能病了,你看,浑身都肿了,照镜子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我忙不选地上前跟他说。
他眼珠在眼皮下面挪了几下,打开一条缝露出点光又闭上,侧了侧身子换了只脚翘向天又摇晃起来。
“走啦,去医院,等会去迟了人多。”我催促他道。
“嗯——哼!”他的声音浑浊不清,嘴唇如同贴着封条一般紧实,丝毫没有要动的意思。
我默默转身朝医院走去,几分钟后不甘心又回头瞄,看见他扭着短肥的身子不情愿地来了。
“你这个情况要住院,妊娠高血压!”医生高声说。
“能不能不住院?”我低声问,口袋里无银两的人说话声音不比芝麻杆粗。
“不行,你本身身体有问题还怀孕!哪个陪你来的?”她抬头在人群里搜寻了一遍。
“嗯——我。”站在门口正抖着腿的他慢吞吞地挤上前来,病友们纷纷为他让道。
我住进了医院,他立马打电话通知了我妈妈。
妈妈闻讯来不及穿好鞋子就风风火火赶来了,他家里以大哥为首的队伍也浩浩荡荡来了,他们的意思很明确,怕因我吃药导致孩子有智力缺陷,要打掉孩子。妈妈依我的意思辩解着,虽伶牙俐齿,但终因寡不敌众败下阵来,托着腮转向一边不理他们,无助的我没有发言权,只得低头拨弄手指。
沉默半晌,他大哥双手撑在膝盖上,头低下去做深思状又抬起来开口说:“她吃药对小孩肯定不利,要是生出来两个憨包,日子也难得过,还是打了算了。”
“看医生怎么说啦,医生说打就打,医生说不打就不打。”妈妈坚持着。
“您不同意医生当然不说打啦。”
妈妈被他气得噎住了,侧目横他道:“孩子是你们家的,我要孩子做什么啊,你们不相信,那你们跟我一起去找医生,看是不是我不同意!”
病房在二楼,产科医生在四楼。妈妈起身走出去,他们相继起身紧随。
约摸半小时后,妈妈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他们的队伍稀稀落落,有的直接走过了病房门,有的朝里张望两下加快脚步走了,有的压根没再出现。
医院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了。
妈妈低头抱胸静坐,片刻后缓缓开口对我说:“把孩子打了回家吧。”
“我不打,我不想反反复复的,跟哪个过日子不是一样的啦。”我并非认定了这个人而是认定了自己的命,殊不知命是可以改变的,怪只怪我的人生字典里没有“离婚”二字。
“唉,还要我说明啊,他们是不想要你了。”妈妈既怕我伤心又不得不说,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低头说。(后来邻居告诉我,他们来之前开过家庭会议,一致决定不要我)
我如同被人猛戳了一下后背陡地身子一直,愣怔住望向妈妈,她低垂着眼皮好象陷入了极度的为难当中,偶尔拉衣角去擦拭眼角,过一会就甩一把鼻涕,就是不看我。我的心田跑过千军万马,连哭都显得多余,我想心如死灰莫过如此吧。
下午三点,吸着氧气的我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只觉胸口一阵接一阵窒闷难受,心里顿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时日无多了。即将与尘世挥手的哀恸排山倒海朝我袭来,泪珠比任何时候都饱满而汹涌,它们争先恐后地跑跳下,仿佛迟了就会被滞留在我行将冷却的身体里。
妈妈顿感大势不妙,箭一般冲出病房,直起喉咙尖声叫了起来,“医生!医生!救命了!救命了!”事后医生怪她大惊小怪,我横了他一眼恨不得抽死他!
医生一刻没耽误就来了,拿了最大的注射器在我左背打了一针,针打完我也缓过劲来了,长出了一口气后蔫蔫地靠在了床头(我不能躺下,要么坐要么靠)。
在医生给我打针的同时,妈妈背对着我跪在邻床边,身体一抖一抖的,象极寒时那么冷。她右手拳头死死抵住胸口,头左右摇摆个不停,口里喃喃有声“菩萨保佑,菩萨保偌……”惹得邻床的大姐唏嘘抹泪。
“阿姨,我来做个好事帮你们打个电话吧,病人这么危险家里也不来个人,您哪里禁得住吓呢。”她同情地憋了我一眼说。
妈妈抬起头感激地望向她说:“好啦,巴不得呢,就麻烦您帮忙打一个。”
我有气无力地报号码,她拨,妈妈站起身手依旧抓着胸口,眼睛红肿,两鬓的白发在微微抖动。
半晌后,穿加大号衣服都不宽松的姑姐耸着肩、手插着荷包缓步进来,眼里射出冷峻的光芒。衣服穿最小号也大的婆婆拖着大两码的皮鞋在后面拍打着地面,地面一阵脆响,如同耳光那么清晰。两个人脸上均象抹过酱油似的不好看,五官摆放得如出一辙,只不过一个脸大一个脸小。
姑姐斜了我一眼说:“这气接不上来,不晓得把枕头垫高点!”我和妈妈只是看着她,均未回声。
姑姐无趣地退到婆婆身后靠墙而立。
“哎呀!她的病是在娘屋得的该娘屋医,人我们不要了,您买的家俱拉走,我们两清。”她边晃动着头边挥了两下手说,挥手的样子象在驱赶那恼人的苍蝇。
我和妈妈很有默契,也未回声,只是象看戏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演员没有得到掌声很是尴尬,只得匆匆收场灰溜溜地走远。看着婆婆颤微微的背影,忽然有那么一点心动,这是一位爱儿子的母亲,爱让她变得刻薄、毒舌,不计后果。
她们走后妈妈跌坐在床沿,手仍未离开胸口,清泪兀自滑向手背。
我坐在床中央,双眼无神地望向门口,像在看过往的人们,又像在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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