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城微雨,淅淅沥沥。
一脸肃穆的程泽于大堂正襟危坐,心有千千结。
独生子女就是不好养活,刚刚禁足期满,就把早省问安的家规忘得一干二净。
正准备前去问责,阿清突然惶惶然闯了进来,扑通跪在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老爷,不好了!老爷,出事了!”
这张乌鸦嘴嚎得程泽心惊肉跳:
“哭什么丧!站起来说!”
“小的刚刚去送早膳,才发现少爷不在屋里,只剩下……”
阿清红着眼眶,哆哆嗦嗦地递上他在程漓屋中的发现。
程泽接过端瞧,只一眼,整个人便天旋地转。
信笺上,七扭八歪躺着一排大字:
“强抢民男,谢绝围观”。
真是要了老命了!
“快请狄将军,速去!”
程泽为富甲一方的商贾,狄念为战功赫赫的军使,官商凑在历城扎堆,平日里少不得相互勾搭,如今儿子程漓被绑架,最先想到的救兵,自然是这位义薄云天的老弟。
狄念驻京大半年,昨日才回历城,闻信后马不停蹄地赶至程府,此时手持信笺,神色紧张,双眉紧锁:
“这几个破字到底谁写的?丑到没朋友!仔细看看,倒是和阿铭有一拼!”
“老狄,你不妨再瞎哔哔半句试试。”
“好的好的,言归正传,阿漓最近跟谁结过梁子么?”
此言一出,静候在旁的阿清便开始低眉扶额,程泽更是脸色发紫,半吞半吐:
“……恩的。”
狄念拍案而起:
“十成十脱不了干系!说,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敢欺负我大侄子?”
程泽面露难色:
“……算了吧。”
“不能够!对阿漓这么优秀的五好青年他都下得了手,简直罪大恶极!活该天打雷……”
狄念一个劈字还没出口,嘴巴就被程泽牢牢捂住。
这话可不能乱说。
—————
一个月前,历城长街。
阿清背着满篓子苹果,拎着满口袋馒头,跟在程漓身后絮絮叨叨:
“少爷,以后出来逛街少发点吃食行吗,咱们一露面这群孩子就往上扑,拦都拦不住……”
阿清的后半句被气势汹汹袭来的一波流浪儿冲个干净,整个身子挤在毛茸茸与脏兮兮中间,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哄喝道:
“别抢别抢,都有都有。”
静观孩子们的欢呼雀跃,程漓明眸不禁荡出层层涟漪:
“阿清,我去悦君阁等你。”
悦君阁是文人品茶的高档会所,自然不会少了名族贵胄的包间,而程漓的雅座,恰恰是风景这边独好的顶配。
“张老板,一壶清茶即可。”
程漓笑着打了个招呼,抬脚就准备往楼上走。
“那个,程少爷……今日不巧,二层装修。”
程漓蹙了蹙眉,眼见店中伙计将御珍酒和酱牛肉往里端。
这谎扯得也太不走心了吧。
“无妨,我略坐坐就走。”
背后张老板讨饶似地央求听而不闻,程漓一脸平淡,徐徐上楼。
“伙计,换大碗,这杯子太小家子气了!还有这盘牛肉,厚得跟牛排似的,问问你家师傅能不能行,不行我给他换个装备。”
程漓匪夷所思地盯着背对自己的这位中二青年从腰间抽出一把宝刀,明晃晃,亮闪闪,相当刺眼。
怨不得老板横档竖阻,原来是有人鸠占鹊巢。
伙计正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瞄到程漓阴晴不定的脸色,搪塞几句便退下楼去。
“篡位者”从刀刃中瞥见一袭白衣,蓦地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分外微妙。
也许踌躇许久,也许就在一瞬,程漓觉得他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然而看着眼熟绝不是耍无赖的挡箭牌。
“劳驾,这是我的座位。”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程漓,忽然嘿嘿一乐,大次咧咧地端起酒坛灌了两口。
“我知道。”
程漓生来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禁有些愠怒:
“……知道便请让开。”
“哎呀呀,好凶好凶。”
少年乐得更嗨,腾然跃起,刹那间移至面前。
两人贴得鼻息相契,程漓才发现这厮身高的优势,虽然自己不算矮小,但即便偷偷踮起脚来,也只够平视其胸,不禁有些气恼。
少年盯着身量纤纤、面颊绯红的男孩好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来,轻轻捂住程漓双眼。
“做什么!放开我!”
一片漆黑之中,只听有人轻唤:
“阿漓,我给你做个风筝如何?”
急于脱身的程漓瞬间安静下来,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铭哥哥,是你么……
然而程漓没有问出口,他只觉得嘴里发苦,眼睛发酸。
“少爷,少爷,我终于发完了,还剩一个苹果,你……你这是作什么妖呢!”
阿清蹬蹬跑上楼,目睹此情此景,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程漓被当场逮个正着,又羞又恼,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把狄铭往外推。他这一推不要紧,原本目瞪口呆的阿清瞬间跳出来把控全场:
“好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良家,不对,程家少爷!”
本就身手不俗的阿清精准地将苹果砸向狄铭,趁他分神的一瞬将程漓拽到身边。狄铭冷笑两声,扯住程漓衣袖,稍加用力就把人扥了回来。
程漓涨红了脸,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对阿清使个眼色,让他先撤。
然而阿清这脑子没褶的糊涂东西竟以为少爷在求救,瞬间抖擞精神,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开干:
“既然如此,奉陪到底!”
要不是程漓再遇故人心绪不宁,眼泪汪汪小跑回家,逼得两人最终收手,只怕不仅是二楼,整个悦君阁都得重新装修一下。
那日之后,路人皆知狄小将军刚刚回乡就把程小少爷揍哭的“光辉事迹”。
只是这事迹还未及窜到狄念的耳朵里。
张老板自经商以来,从未遭此重创,情绪虽然崩溃,心智还算健全,不敢招惹将军府里的那位混世魔王,只得跑到程府老泪纵横:
“程老爷,一套青花瓷的茶具,一套黄花梨的桌椅,值什么价钱,您比谁都清楚,既然程少爷是熟客,我给您打个八折,再送两张优惠券,满一千减五十,可以叠加使用……”
程泽气得连胡子都抖掉了三根:
“你个败家玩意,回房面壁思过,一个月内,不许出门!”
程泽的本意是让他修身养性收收心,然而程漓独自仰卧在床,脑子越想越乱。
————————
初次相见,中秋佳节,狄念难得返乡,受邀至程府做客,两个儿子也被请来同乐。
狄铭年仅八岁,已充分具备了古惑仔的资质,在别人家里毫不见外,离了酒席上蹿下跳,行至花园,路过假山,忽然听到了软绵绵的啜泣之声,不禁心生好奇。
走近观瞧,只见一个柔弱小人正埋头蹲在池塘边,哭得甚是可怜。
“怎么了?”
六岁的程漓被突然冒出来的男孩吓破了鼻涕泡:
“你是谁?”
狄铭跑到程漓面前,嘿嘿乐道:
“我叫狄铭,来这里蹭吃蹭喝的,话说,你为什么哭啊。”
程漓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摊开手里的一截风筝线。
狄铭恍然大悟:
“断就断了,再换一个。”
“不行,这风筝是我娘亲做的。”
“那就让你娘亲再做一个。”
程漓刚刚止住的眼泪顿时翻涌上来:
“可我娘亲已经不在了。”
狄铭平生最见不得别人掉眼泪,尤其面对这个粉妆玉饰的女娃,难免有些无措:
“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程漓毕竟是小孩子心性,随便哄哄就很见效,闻言果真擦干泪水,瞪大眼睛。
狄铭深吸一口气,低声道:
“我娘亲也不在了。”
程漓分不清这是不是秘密,但很确定这不是件好事,不由得为眼前的哥哥感到难过,兀自伸出一只小手,扯了扯狄铭的衣袖:
“我不哭,你也不要哭。”
狄铭早就麻木了,被程漓这么一劝,反而心酸起来,连忙转换话题:
“你,你叫什么名字?”
“阿漓。”
“阿漓,我给你做个风筝如何?”
“真的吗!”
看着程漓欢喜地不停打转,狄铭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英雄。
然而英雄难免气短,尤其是在费劲地削了八根竹子却一无所获之后。
狄铭挠了挠头皮,心中暗自揣测,如果此时向满怀希望的程漓交代自己根本不懂怎么做出风筝,他会如何反应。
“阿漓,我,我……”
“铭哥哥,不要急,我等你。”
眼前的笑靥如花让狄铭如鲠在喉。
“少当家,可以啊,不顾父亲也不理我,只想着在小姑娘面前吹牛皮。”
不用猜,光是这酸溜溜的腔调,便知来者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狄绍。
狄绍年长狄铭两岁,平日惯会讨巧,很得狄念疼爱,但毕竟是庶出,对于这个将来注定成为一家之主的幼弟,心中难免不忿。
未等狄铭回应,程漓忽然开了口:
“铭哥哥没有吹牛,他在做风筝,还有,我,我不是小姑娘……”
此话一出,全场懵逼,尤其是狄铭,瞠目加结舌:
“阿漓,你,你是,男孩子么?”
程漓红着脸,攥着手,微微点头。
狄铭根本无言以对,难怪阿漓看上去有些怪,哪有女娃会和自己穿成同款的。
“哈哈哈哈,闹了半天连公母都没分清,你们两个还真是登对,一个呆,一个傻。”
若是平日倒也罢了,但这话讲在程漓面前实在难听,狄铭不由得双拳紧握:
“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狄绍难得被怼一次,仗着父辈还在吃酒,愈发放肆:
“怎么?生气啊?我偏要说,有娘生没娘养,游手好闲,败坏家风,还做风筝?笑死人了,我看你这辈子都一事无成!”
狄绍话音刚落,腹中顿时挨上力道并不算重的一拳。
本以为会激怒狄铭这小子忍不住出手,回头再耍恶人先告状的把戏,没想到迎上一双怒气冲冲的桃花眼。
“阿漓……”
尚未出击的狄铭怔在原地,完全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程漓这拳虽然效果有限,但已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连质问的音量都不得不减半:
“你,你凭什么说铭哥哥的坏话?”
狄绍都被气笑了:
“管你什么鸟事!”
程漓羸弱的身躯挡在狄铭面前,寸步不让:
“不许你凶他!”
狄绍本就没什么耐心,此时更懒得废话,正准备把碍事的程漓扒拉一边,伸出去的手还在半空,就听“啪”地一声,多出红印一道。
狄铭抽回竹枝,将程漓挡在身后,威严无犯:
“不许你碰他。”
这种气势虽然感人,对付狄绍并无卵用,两兄弟扭打一团,狄铭明显落于下风。
“服不服输?”
压在狄铭身上的狄绍甚是嚣张。
狄铭咬紧牙关,任凭筋骨窸窣作响。
“说,说你没用!你不配!你……”
狄铭只听得一声刺耳尖叫划破庭院,紧接着,钳制自己的力道逐渐消失。
鬼哭狼嚎的狄绍满地打滚,左腿插着那把削竹条的刻刀,鲜血染脏了程漓雪白的衣衫。
“这是谁干的!”
闻声赶来的狄念慌得将哭喊的儿子从地上抱起,火冒三丈。
紧随其后的程泽也被吓了一跳,瞥见战战兢兢的程漓,连忙问道:
“阿漓,看没看到,这是谁干的?”
彼时的程漓已经有了闯祸的意识,虽然害怕,还是打算老老实实承认:
“我...…”
“你什么你,快说,到底是谁!”
“是我。”
狄铭狠下心来,一把推倒身边的程漓,怕他还要吱声,作势踹了两脚。
在程漓委屈至极的嚎啕大哭中,狄铭大摇大摆地走到恼怒不已的父亲面前:
“就是我,如何?”
“你,你个逆子!”
若非程泽拼命劝阻,只怕那夜过后的狄铭就是个半身不遂。
“老弟啊,咱不护短,这孩子脾气倔,性子暴,养在军营里锤炼一番,将来也许会有所作为。”
狄念深表认同,第二天一大早便带着还在昏睡之中的狄铭离开历城。
———————
如今重相逢,已过十五载。
十五年中,狄念每次来访,除非答礼送客,程漓刻意回避,却怎么也不成功,他很怕听到一个人的消息,却总忍不住去听。
“阿铭这孩子,还真能吃苦,漠北风沙大,他倒是不怕。”
铭哥哥,你是不是累瘦了?
“好小子,不简单,领兵打仗,有模有样!”
铭哥哥,你会不会有危险?
“皇恩浩荡,我狄家终于又出了个大将军!”
铭哥哥,你究竟何时回来?
但回来又如何,自从悦君阁的不欢而散,一个月未曾见,风不吹草不动。
往昔,今朝,十五载,这一生,大概……罢了……
“少爷,吃饭。”
房门被推开,阿清端着晚膳走了进来。
程漓的思绪再次回到眼前的灯火阑珊:
“放桌上吧,我不太饿。”
“今天这包子可是特制的,最起码尝两口。”
听着阿清的语气有些奇怪,程漓忽然起了兴致:
“特制?怎么说?”
只见“阿清”抬起头来,嘿嘿一乐:
“风筝馅,如何?”
程漓双眸骤亮,未及开口,白衣飘飘,飞入怀抱。
从此余生韶华,总有人义无反顾地挡在他的身前。
————————
“所以说,是我儿子绑架了你儿子?”
狄念捋了半天思路,总算得出了一个分不出对错的结论。
“我就说阿铭这个月天天给我送信交接军务,敢情是要提前撤退的节奏。”
此时的程泽也不知是该谴责、该安慰,还是该抱头痛哭:
“我觉得吧,不能算是绑架,毕竟阿漓这孩子还有心情收拾细软。”
“……哦。”
“真没辜负我的教育,拿走的全是值钱货。”
“……嗯。”
“说到钱,最近白酒市场相当紧俏,老弟要不要参与一脚?”
“……老哥,你这话题转得让我防不胜防……”
“呵呵,凑合聊吧,还能绝交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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