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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长安城外,夕阳斜照,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眼看着如鸡蛋黄般的太阳一点点往下沉,直到再也看不见。
城门处的一辆马车,从早上停到了此刻,车里坐着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浑浊的眼睛透过拉开的车窗看向远处,目光悠远而深邃。他在等一个人,一个在心里无数次思念着,盼望着的人。
天慢慢地黑下来,直到暮色下,再也看不见远处,他才不舍地放下车帘子,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今天是等不到了,明天,明天应该能回来了。
老人朝着车外的中年男子挥了挥手说:“阿福,走吧,明天再来,明天,她该能到了。”
阿福朝着拉车的马“唷”了一声,扬起鞭子落在马臀上,马儿发出“嘶”的一声,哒哒地朝前跑去。
马车行至长安西街尽头处一座朴素的府邸前停下来,阿福将老人从车里扶出来。老人突然咳嗽起来,阿福扶着他,关切地说道:“老爷,近日天冷了,您不必每日去城门口等啊,小心您的身体啊。”
“五十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五十年了。”老人有些激动地说道。
“要不,明日小的替您去城门口等着,若是公主回来了,小的立马来禀报您,您就在家好好歇着。”阿福说。
老人目光慈祥地看着阿福,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阿福,我得亲自去,五十年啊,我每一个夜里都会梦见她。”他的声音里透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和深深地渴望。
2.
回想当年,他和小忧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两人对未来充满期待和畅想。20岁那年,母亲为他去刘家提了亲,刘母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刘家虽是皇族出身,但因为祖上参与叛乱被降罪,一家人被迫流落至民间,却又因不善劳作而过得贫穷潦倒。幸得有乡亲们的热情和帮助,才得以勉强维持生计。
小忧虽生在民间,历经颠沛流离,但皇室与生俱来的气质和高贵,让她显得与众不同。那时的他,像个愣头少年,眼里除了小忧,根本看不见其它女子,小忧去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小忧到河边洗衣裳,他便到河边摸鱼,两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小忧有时候玩兴起来时,便会捧起一捧水朝他身上洒去,他假装生气,会一把把她拉进河里,两人便在河中嘻戏打起水仗来。“咯咯”的欢笑声惹得河里的鱼儿也欢快地摆着尾巴。
他们的婚期订在了九月初九登高节,距离婚期不到一个月时间。刘母说俩人不能再天天见面了,这是规矩,不能破坏,免得不吉利。
几日不见小忧,他以为小忧生他的气,却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到底哪儿做错了。
他悄悄地爬到小忧家的窗户外边,猫着身子,“喵喵喵.....”学起了猫叫。
闻声推开窗户的小忧,看见他,既惊讶又欢喜地喊:“阿来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好几天不见你,想来看看你。他看着她低头娇羞的模样,红扑扑的脸蛋像抹了胭脂一般鲜艳。他呆呆地望着她说:“小忧,你,你真美。”
她瞧着他那呆头呆脑的模样,“噗呲”一声笔了出来。
"阿来哥,你几时变得这么贫嘴了,还会说这话,真叫人难为情。”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地笑着。
于是,他们便约好,每天他都会到窗户下来看她,给她讲外边的新鲜事,诉说着思念之情。他给她采来山上刚开的花儿,摘来树上的果子,她嘻嘻地笑着说真好看,真甜。他们细数着距离成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还二十天,还有十五天,还有十天,还有五天。
他们盼望的婚期就要到了,成婚后他们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她抚摸着母亲给自己缝制的大红嫁衣,笑意从嘴角荡漾开来,蔓延到脸上,如春光照耀一般。
刘家虽是破落了,但嫁女是大事,该有的规矩和仪式是不可以免的。母亲告诉她,无论他们落泊到什么地步,都是刘氏的皇子皇孙,骨子里是高贵的,要保持气节,要端庄大方,要有礼有节,不能唯唯诺诺,不能低声下气。
所谓人穷志不穷,母亲对她的教育不仅是普通百姓得以谋生的手段,更是刻在骨子里的修养和气质,以及对待生活坚韧的勇气。她对母亲的话也深以为然,他们可以接受平凡的生活,但一定要仰头活得开心自在。
她想平平淡淡的日子也好,皇家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她想,此生就与阿来哥长相厮守,共度余生,远离皇权争斗,王权富贵都非她所想要的。
3.
就在成婚的前两天,村里来一群自称是宫里的人。浩浩荡荡的队伍,抬着轿子,还有护卫,直奔小忧家而来。
为首的宫人说话时拉长了声音,手中拿着拂尘,翘着蓝花指:“赐封刘氏解忧为公主,即刻起前往乌孙和亲。”
宫人说完便恭敬地向小忧行礼:“恭喜公主,贺喜公主,皇上赦免了您祖父的罪行,赐了府邸,只要公主嫁与乌孙王,夫人便可携家眷在长安颐养天年,享一世荣华。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小忧惊得眼睛睁得圆圆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向一脸谄笑的宫人,颤抖着手接过圣旨。
这是什么泼天的富贵?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啊,可是,她不能去乌孙,西域之地山高水长,匈奴茹毛饮血,想想就后怕。她还有阿来哥,她们马上就要成亲了。皇帝也不可以强行抓人去和亲吧。
她拉住宫人问:“敢问大人,细君公主已经和亲乌孙,为何还要和亲?”
宫人朝着空挡处抱拳一礼,说道:“哎,细君公主无福,身患恶疾,逝世了。是以乌孙王才又向皇上提出再求娶一名汉室公主。”
小忧急切道:“可我不是公主啊,我是罪臣之后......"眼睛从她的脸颊流下。母亲拉了拉她的衣袖,继而紧紧握着她的手。
宫人甩了下手中的拂尘,清了清嗓子,“公主,已然是皇上亲封的解忧公主,切不胡说。”
是啊,谁是公主,不是皇上说了算的么?身为罪臣之女,不就是去替那些真的皇室贵胄挡灾挡难么的。皇上如何会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番外和亲。此刻,她不是公主,谁是公主?
宫人催促着解忧公主上马车。她想借口收拾物件拖延时间。
阿来被围在刘家院子外的官兵拦住,他不知道为何刘家突然来了这么多官兵。他预感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他拼命往里冲,一边喊着“小忧。”
却被宫人训斥:“大胆狂徒,公主名讳,岂是你能乱叫的?”
公主看到阿来,心早已飞出去,但是此刻,她要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怕自己一旦失了理智,会给阿来带来祸事。
她福身一礼,同宫人说道:“大人,这是我的朋友,请准许我同他道个别。”
宫人挥手示意护卫放阿来进来,“公主请,皇上还在宫中等着公主。”
“小忧,小忧,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些官兵是干什么的?”阿来关切地问道。
小忧拉过阿来到一旁,示意他别说话,她怕阿来说错话会带来杀身之祸。所以还是由自己长话短说,告诉阿来自己将远嫁乌孙,不能和他成亲了。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递与他,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朵荷花。她说:“阿来哥,对不起了,小忧不能做你的新娘了,你将来一定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姑娘。”
阿来绝望地摇着头,他不能没有她,可他又留不住她。
他的小忧,在乡间无人问津的小忧,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做一个爱笑的姑娘,怎么会突然间成了尊贵的解忧公主,这所谓的无上荣耀带给她的却是无尽的忧虑。舍弃爱人,远离故土,她将何以解忧。西域乌孙,听说那里山高水长,黄沙漫漫,听说要那个乌孙单于已经很老很老了。
这泼天的富贵就这样砸下来,没人问她要不要,皇帝选中了她,她就得认命。
他懊悔为什么不早点成婚,为什么偏在这个时刻册封,老天是存心拆散他们,他仰天长问:这是为什么?
那一天,送亲的队伍从长安城出发,绵延数十里,他挤在人群中,追随着送亲的队伍,他多么想再看一眼他的小忧。远远的,她穿着华丽的服饰,头上戴着精美的珠钗发饰,他看见她插着他送的那只素银簪,在满身贵气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跟着人群走了好远好远,只想再多看她一眼。他的心,揪成一团。
后来,他投身军营,征战沙场,他想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他跟随将军出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每一次,他都冲在最前面,他试图用杀戮来缓解自己的思念。每每在战场上往前一步,他便觉得是靠近了与她的距离。他想大军何时能越过漫漫黄沙,直捣乌孙王城。
4.
他摸着手上那个早已破旧的香囊,又想起他们年少的时光。日复一日的思念揪痛他的心,时光流转,她甜甜的笑脸,却越来越模糊,他每天都要努力回忆她的样子,他不忘记。
不知道她在乌孙是怎么熬过来的。听说她初嫁到乌孙时,因为她汉人的血统,受到了老单于其他匈奴夫人的排挤。因为没有生养,新鲜感一过,老单于也冷落不待见她,只是碍于她汉室公主的身份未有过份之处。那些漫长的岁月里,那些孤独与寂寞中,她流过多少泪,忍过多少苦,她是怎么捱过那些日子的。
后来老单于死了,她不得不按乌孙习俗嫁给了老单于的弟弟。听说,这一次她很幸福,与单于夫妻和谐,恩爱有加。如果她能一直这样幸福下去,该有多好。可是老天没有眷顾她,多年后她的第二任丈夫也撒手人寰,留下她和年幼的孩子。
此时,她以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她请求汉室皇上准许她带着孩子回到长安。可是,帝王眼中无亲情,她的使命是维护乌孙与汉室的和平,只要她活着一日,她的使命就要延续,不管谁是乌孙下一代的单于,她都将是永远的单于夫人。
这一次,是她最屈辱的,按乌孙父死子继的习惯,她再次嫁给了继承单于大位的继子。如此有违伦理之举,她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可是,她没有选择,自从成为公主和亲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不在自己手中了。为了稳定两国的关系,不能计较个人的名利荣辱,所有的委屈和泪水,她在黑夜里独自咽下。
直到再次丧夫,她已是年逾七十的老妇,她将终生都奉献给了乌孙和汉室。她再次请求汉室皇帝准许她回到长安,在故国渡过余生。皇帝念及她为两国和平,维护两国友谊做出的巨大贡献,特许她回归故土。
老人想到这里,心里便像针扎一样抽痛,拽手里的香囊已经破旧不堪,他却视若珍宝,这是他心灵的慰藉,是他思念的寄托。眼泪从眼角溢出,他扯着袖角擦拭。
5.
长安城外,夕阳斜照,余晖洒下点点金光,一辆豪华的马车,一行卫队,缓缓地向长安城而来。
车内端坐一位高贵典雅的老妇人,头发已经苍白,但脸上的褶皱掩饰不了她的气质。她手里握着一支发旧的素银簪子,眼里蓄着泪,思绪仿佛飘得很远很远。
那个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他还好吗?不知道他后来可找到好姑娘成亲了没,如今的他也和自己一样满鬓白发吧。
她命人拉开帘子,一股久违的,亲切的味道扑面而来。就连那在天边沉沉坠下的夕阳,都是熟悉的味道。还依稀记得当年从这里出长安城时,心中万股的不舍。谁能想到,五十年后,她还能回来。
马车在距离城门不远处嘎然而止,一个年轻的孩子跳下马车,转身扶着她,看向城门处说:“祖母,您慢点,这里就是长安了吗?”
老妇人慈祥的抚摸着孩子的头说:“这里就是长安,是祖母的故乡。”
“五十年了,我回来了。”老妇人蹲下身子,伸手抓起一捧泥土,放在鼻尖深深地吸 了一口,满脸欣慰,泪水不禁溢出了眼眶。
另一处的马车旁,一个老人双手颤抖,把手里的旧香囊拽得更紧了。
“快,公主来了。”他激动地说道。
身旁的年轻人扶着他急步走到老妇人跟前,两人久久凝视着,千言万语竟在此刻不知从何说起。
“小忧,是你吗?”老人颤抖着说。
“阿来哥,是我,我是小忧。”老妇人握在手里的银簪在金色余晖映照下闪出一丝光。
岁月无声地滑过,五十年的光阴,在他们的额间眉头留下了印记,一条条皱纹记录着他们五十年来的经历的风霜和思念。从青丝到白发,从青梅到耄耋,她,终得回到故土,他们,终于再相见了。
何以解忧,唯有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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