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叫绝望
从两旁的海岩构成的八十度视角向外望去——宁静的海,还有每天都恰恰在这八十度视角中落下的夕阳。就在夕阳没入海平线的那一刻,金黄绚丽的余晖变幻和最后闪耀的一瞬绿光,美得令人心碎。我托着一台宝丽莱彩虹相机将这一瞬捉住,这便是莫大的满足。有人说:用这种相机照下来的东西特别有味道——时间的味道。然而心中突然涌出一阵伤感,我见证了夕阳消失的同时,也见证了一段无奈人生的终结。
我叫小镁
我叫小镁,住在这片叫绝望的海的岸边。一直都很好奇这片海名字的来历,只是父母从不告诉我,也不允许我问起。而我爱这片有故事的海,自从母亲送了我那台宝丽莱以后,我就喜欢上在傍晚偷偷跑到那片八十度海岩上,看日落,拍日落。令我惊讶的是,同一个地方,同一片海,同一个太阳,每天的日落却如此不同,似乎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崭新的舞台剧。在我眼中的绝望一直都那么美好宁静,只是后来才发现我还感受不到“绝望”沉默背后那充满暗涌的心。
父亲一直以艺术家自称,其实当初并不知道艺术家到底是什么,提起这三个字我能想起的就只有父亲深邃而反射不出任何光线的眼神……这便是艺术家的眼神么?母亲年轻是迷倒在父亲的才华中不能自拔,不顾家人的反对跟着父亲私奔到这片海滨地区,可是轰烈以后还剩些什么呢?父亲和母亲在这困苦却满足地生活下来——直到我的出生。我的出生对这穷困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百上加斤。母亲却独力支撑着。父亲一直将他积累多年的文章拿出来投稿,但许多杂志社根本连拒绝信也没有回。我八岁那年父亲突然放下身段,改变了写作风格,开始写寓言小故事。最后父亲幸运地在信堆中找到了一封夹着300稿费的的信。然后父亲紧紧拽着钱抱着母亲痛哭起来,母亲以为他是太开心而落泪了,抱着他笑着叫他傻瓜。之后父亲当上了杂志社一个栏目的约稿者。
我曾偷偷地望着在为杂志写稿的父亲,每次都皱紧眉头想着通俗易懂的寓言小故事,写好以后他重重地扔下了笔,长舒一口气,留意到在一旁偷看的我,便让我看那小故事,我看完了有趣的寓言小故事后发出了欢快的笑声。我回过头望向父亲,他脸上却是一丝悲哀的冷笑……然后他便将稿子扔向桌子的另一边。突然发现,父亲为杂志社写的稿从来不会跟他写的文章放在一起。
父亲的寓言小故事在之后三年里愈加受关注,在那本杂志中由偶尔地登载变为有他专有的栏目。读者爱他寓言中用得得心应手的暗喻和象征,笔触紧跟时事,寓意深刻,一阵见血,加上他独特的黑色幽默,这些寓言甚至在社会引起不小的轰动。看懂了的人会不由地露出冷笑,而看不懂的孩子也会为他表面的幽默而得到欢乐。
然而父亲并没有因此而露出更多的笑容,面对我和母亲更多的是那全无表情的脸,唯一能看到内容的就只有他深不见底的眼神,和他对视有时是一件令人心寒的事。父亲开始将自己困在房间,他只是拼命地写,废寝忘餐,明知道我在门缝后偷看却一个眼神的关注都不吝啬给我。他将心中严实的墙上唯一的窗口关上了。
某天的傍晚,我下楼一望书房的门,不敢打扰父亲的母亲就靠着书房门轻声啜泣着……父亲听见的吧?他怎么不开门给母亲一个拥抱呢?我无法在忍受这样的情境,独自跑出家,冲向海边。我抱膝坐在海岩上,依旧八十度的海和即将落下的夕阳,还有它最后一刻闪耀出的绿光……在泪珠的折射下变得异常绚丽。
站在不远处的一位老奶奶也望见那道绿光,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父亲已经呆在书房里两天不吃不喝了。杂志社的编辑上门来催稿,母亲无奈地告诉他父亲的情况,然后看了一眼书房,编辑见状便喊着父亲的名字边拍着书房门,几分钟后房内依然毫无动静,编辑和母亲显出担心的神色,门被反锁着,编辑拍门的力度愈加强烈……最后唯有破门而入。房内的情境令人惊讶,满地的都是写满文章的稿纸,垃圾桶中竟是一堆灰烬,书桌上便是散乱的手稿和用尽的钢笔,书柜旁的窗口半开着——不见父亲的踪影。
母亲迷惘地呆坐着,口中重复说着:“为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无能为力,只是慌乱地在家找父亲:“爸爸!爸爸……”
即使知道不会有所获。
当那位编辑回到家来,母亲马上期待地站起,然而他说了一句话母亲就绝望地重重倒在椅子上——“有人看到他在海边出现过,就在两天前!”后来母亲悲痛地捂着嘴,流着泪跑到海边,对着海嚎啕大哭起来……那位编辑拍着母亲的背,右手紧紧搂着我的肩膀,说:“他终于还是选择了解脱。”
我不懂这突然发生的一切,直到母亲告诉我:父亲自杀了,就在绝望的海。我顿时有种无力感漫到全身。
我想着母亲的话,走到了父亲的书房,拾起了桌上的一张手稿,上面竟然写着绝望的海的传说:
“传说这片海是绝望沉淀而成的,每段人生都是悲喜的交集,开始人们只是在海边大叫发泄,向海倾诉,海便开始将人们的苦楚集聚起来,无言地帮他们承受。这片海在这年年月月的沉淀中,倾诉的人儿总会得到解脱而倍感轻松。给予生的希望而独自承受生活的绝望,海是拥有多大的胸怀呵!那个时候,这片海还没有绝望的名字。
有一天,一位中年女人在海崖上诉说了伴侣出轨,儿子因车祸而死的痛苦以后,纵身跳海自尽。那天傍晚海平面上的日落闪耀着绚丽的绿光——后来有人说是这片海为她解脱了,那绿光是灵魂解脱后的灿烂。自此,这片海的传说传了开来,有轻生念头的人都来到这片海,只为最后一刻的解脱,越来越多的人在这片海自尽,但海上从来不浮上尸首,并每当有人自尽的那天傍晚,夕阳都会在最后伴着绿光消失于海平面。那是生的终结,却是解脱的开端啊!
一位僧人来到这片海,留下了一句“绝而生望”后毅然投海。这片海就有了“绝望”的名字。”
绿光?!看完后我猛然想起两天前日落时的那道绿光,那,那是父亲啊!
我是我
第一次来到绝望的海,是和妻子私奔过来的。很早就听闻关于“绝望”传说。而我,也是带着或多或少的绝望来到这片海的。妻子是因为我的文字而对我心生爱慕,然而她竟是第一位看懂我的文字间深隐的悲哀的人,她曾说我的文字很沉重,无论什么修辞都无法掩盖。二十多年,我等到了她——懂我的她。
我爱上了难得懂我的女人。但又奈何当初我的文章除她以外无人赏识,我真的不愿用肤浅的幽默才能将我的文章推销出去,身为一个写文章的人,一直表达自己的内心却无人问津的孤独,这难道不是绝望嘛?我没有事业,没有金钱,妻子的父母极力阻止我们在一起,他们怎么也不想自己的女儿以后为三餐而担忧,他们怎能忍受女儿嫁给一个连作家都算不上的写手?
年少轻狂的我们私奔了,奔向这片传说中的海。一直觉得,我的生命是来到“绝望”以后才真正开始。有妻子陪伴的日子我就拥有希望,每写出文章就让妻子看,而她每次看完都会微笑着说我是悲观的傻瓜,然后我便拥吻妻子以示感激。日子很快,妻子为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并靠亲手制作手工品维持三口之家。
八年以后,当我依旧拥吻妻子时却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和多年操劳而变得粗糙的手,而我在这八年间只是一直写着无人了解的东西到处投稿,最终都杳无回复。
妻子终于忍无可忍:“你写着一个人都看不懂的东西有意义吗?这几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我辛苦吗,知道我都是为了你们吗?……”妻子啜泣着,“……你为这个家付出了什么?……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生活!你以后不要再给你的文章我看……我看懂了又怎样,在生活面前你的文章根本毫无意义!”
她哭泣着,把这几年对我的恨都发泄了出来:“……这……才是生活啊……”
我只能抱着从未如此悲伤的妻子:“对不起!对不起!”
我开始在文章表面覆盖幽默,我将故事写得有趣,我开始放弃沉重而注重轻松和潮流——即使我毫不愿意。我开始尝试将自己的思想隐藏起来,迎合大众的口味,我变了,我变了吗?从那次以后,我真的不再叫妻子看我写的真实反映我内心的文章,我只好跑到“绝望”的岸边向它诉说我的孤独,我伪装得很累,那个真的不是我,只有在“绝望”面前的我才能找到自己!连家人都无法理解的我,是何等悲哀……
我的改变是有回报的,一家杂志社用了我的文章,读者对那所谓的小故事颇感兴趣。而我收到了我第一笔稿费,当我递给妻子的时候竟然忍不住痛哭起来,我拽着那出卖自己而得来的稿费,胸口只有锥心的痛!原来这就是妻子所说的生活。妻子抱着我叫我傻瓜,从那一刻我发现——连妻子也看不懂我了。
得到了杂志社的赏识,他们为我开了专栏,为我出书,为我开书迷会,然而心中只是一直冷笑,笑自己的虚伪!我从不留下为了取悦大众而写的文章的手稿,都是烧掉,不想让它们污染真实的我。可我依旧要在大众面前带着亲切的微笑,推销我幽默的寓言小故事。直到那一天我偷偷从书房的窗口出来,去到海崖上看着日落,想起了“绝望”的传说。
我问它:“你能帮我解脱嘛?”
……只有海风拂过和海浪拍岸的声音,然后我想到了夕阳最后一瞬间的绿光。
我终于明白那位僧人说的“绝而生望”。对啊,生亦何哀,死亦何苦。
后记
海水漫过了我的眼睛。我并没有跟家人道别,我想静静地享受这份真实的我。令我欣慰的是,我可爱的女儿呵,见到了她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是她父亲人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谢谢你,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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