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雪了,一片一片的,飘进眼睛里,凉凉的。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雪很大,淹没了脚,不知怎地,我却感觉不到冷。周遭是一片白色,像极了医院里雪白的病房,是的,眼睛可见的范围内我找不到第二种颜色,甚至连天空都是雾蒙蒙的灰白色。
“你女朋友的病已经到晚期了,我们还会继续治疗的,但是,咱们镇的医疗水平有限,最后这段时间,你还是对她好一点吧”耳畔还响着医生的话,我甚至还能想象的到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嘴角微微下垂,眼里带着一种悲伤和同情,却生硬的如同程式化表达。
四周很安静,每当很安静的时候我总会想些躲不过的问题,比如现在,我又想起了静,奇怪的是,我脑子里出现的都是些静生病前的场景。从我们的大学时代到如今日渐奔三,那些过去的事情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放了很多遍。别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像这个时代的很多年轻人一样,我们也想多恋爱几年,不被那本结婚证束缚着,毕竟自由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那些画面里,鲜有病中的静,自她生病之后,特别是病重以来,就很少见我了。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背对着我,默默听我讲话,偶尔她也会和我怀念一下曾经的日子,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的自言自语。还记得最初在一起的时候,静嬉笑着跟我说:“如果有一天我变丑了,绝对会像李夫人那样躲着你,让你记着我最美的样子。”那时我只当她胡闹,没曾想如今竟一语成谶。
雪依旧在飘,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又翻出打火机,啪嗒一声,空气里便冒起了白烟。这时候,也只有尼古丁能让我清醒一下了。“该怎么办呢”我无力地锤着自己的额头,从心里讲,我是舍不得静的,虽然我热爱自由,但同时我又无数次在脑袋里意淫过同静结婚以后的场景。我对静,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姑且称它作爱情吧。
医院后面是一条长街,不过却蛮清冷的,除了几家卖早点的铺子外,就剩几个古董行了。和医院附近其他街道相比,这里鲜有些宾馆什么的,据医院看门的老大爷说,这条街不干净。
那天,不知怎地,我抽着烟,想着想着,竟溜达到这条街上来了。下雪天格外冷,本就荒凉的街更剩不下几个人了。巷口的冷风一吹把我给吹醒了,我瞅瞅四下里没人,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我又想起那天大爷讲的故事: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啊,就住在这街上,后来,老傅家的姨娘不知怎地死掉了,他家的老房子也被火烧了,从那以后啊,这街上就闹起了女鬼,街上的老邻居都搬走了,这条街也就这样荒了。
大爷讲故事的时候语气格外笃定,就好像他亲眼看见过那女鬼似的。我饶有兴致地问大爷闹鬼的详细事情时,他却死死盯着那巷口,连连摆手,复又压低声音说:“小伙子,让兰姨娘听见可就不好了”这时,他的嘴角漾出一抹瘆人的笑,看得我头皮发毛。
“小伙子,你看看,我老太婆这儿有个镜子你要不要”我正想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她还顺便拉了拉我的衣角,我惊得往前跳了几步,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衣着破烂的老婆婆,她手里拿着一个铜镜——花纹繁复精美,与她的样子格外不相称。“它会救你女朋友的”“你,你怎么早知道我女朋友”老婆婆没说话,把铜镜塞进我手里,转身就走了。
我愣在那里,把玩着手里的铜镜,想着我是何时从医院里出来,怎么走到了长街上,又是怎样遇到的老婆婆,我捋不清,脑袋胀的发痛。
我看着这精美的铜镜,脑袋里又浮现了那日老婆婆的脸,“她的话什么意思,唉,我不该收下这东西的”我一边后悔自己收了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一边又在赞叹自己多大的运气捡了个宝贝。事实上,从我带铜镜回家那天起,就一直在研究它,铜镜是海兽葡萄纹镜,圆厚重,质地泛白,以高浮雕葡萄纹为主题纹饰,间饰海兽鸟雀等图案,铜镜是典型的唐代产物,距今已有一千余年历史,它到底值多少钱,我说不准,但带静去大城市医治,肯定是足够了。
我把镜子摆在床头柜上,看见它我便分外安心,好像是静的病有了着落似的。可奇怪的是,自那天从医院回来,我每晚都在做一个断断续续的梦。
二
雪梅丛中,雕花窗格,踏进院子,是一丛丛的兰花,孤零零的秋千架上爬满了牵牛花,走入屋中,满目都是崭新的梨木家具,撩人的熏香在夜色中氤氲开来,和着闪烁的烛光,带着一点点暧昧的气氛。
屋子里好像没有人,初涉足便有丝丝寒意。里屋的炭火盆里,火舌还在吞噬着黑炭,然而这星星点点的火对于取暖却毫无意义。“这是哪,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环顾四周,想要找出些有用的东西,忽然地,梳妆台上的那柄铜镜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样熟悉的葡萄纹,伴着海兽、花鸟,就这样进入了我的眼睛里。这是我在很多个夜晚抚摸过的铜镜啊,这是能改变我命运的铜镜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到底是哪里?
铜镜边,是散落的几张书信,信上写满了蝇头小楷,很明显的,却是两个人的字迹。
“阿郎,你一走已是月余,兰儿甚是想念,大奶奶待兰儿极好,阿郎不必担心。近来读了一首小诗,赠予阿郎: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动,桃花枝上,莺啼言语,不肯放人归。”
“吾爱兰儿,知你好我就放心了,大奶奶脾气不好,你就将就着些,等来年开春,我就回家了”
“阿郎,兰儿病重,速回”
我垂下头,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与此同时,我的大脑却在疯狂旋转着。看这装饰,根本不似现代,却也不会多么古老,那这是什么时候,民国吗?这个院子,和附近那所大院子风格相近,难道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偏院吗?如果是,谁又会住在这里,炭火还在烧,蜡烛还没熄灭,这么晚了,他又去了哪里?还有我,我明明记得还在自己家,又怎么到了这里?
我想不出答案。
熏香还在燃着,莫名的香气依旧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我的眼皮好沉好沉,好沉好沉......
“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可以忘记,现在你说的话都只是你的勇气。”
早晨七点的闹钟如约响起,我睁开沉沉的眼皮,眼前还是我熟悉的世界,还好,昨天遇见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床头的备忘录上清晰地写着红枣薏米粥,松饼,老王家的烧鸡,今天是周六,去医院看静的日子。我急匆匆地洗漱完毕之后,就出门了,可还是错过了十一路车。其实我隔着老远就看见它了,我以为我能追得上,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车站,车已经开走了,我四处瞅瞅,路旁的人好像在对我指指点点,还发出嗤嗤的笑声。“妈的!”
我最终还是坐上了十一路车,不过比往常晚了一刻钟。公交车晃晃悠悠地穿过小镇老旧的街道,大概要半个小时才到吧。车上人压着人,说实话,如果不是坐公交,我都不知道这镇上有那么多人。
不过这时,我已经无暇管别人了,昨晚那个怪异的梦一直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幢宅子,那柄铜镜,还有桌上散落的书信,都是如此熟悉,而我,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静还是如往常一样,很少接我的话,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背对着我,听我讲些单位里小区里发生的好玩的事情。我绞尽脑汁的想着,如果不是静病了躺在这儿,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话唠。
忽然,那个梦,那个镜子,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该不该和静说呢,我看着静蜷缩的背影,一时语塞了。
五点一刻,我准时回到出租屋里,今天不想工作,我又拿起了桌上的铜镜,镜子里的我较几个月前又苍老了许多,是啊,自静生病以来,我每天在家、单位和医院之间奔走,也着实是心累。
我好像已经忙得好几天没泡过澡了,想到这,我就放下镜子,走进了浴室。浴室里静的东西还在,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我和静像两条光滑的鱼一样,在这做着世间极美好的事情,然而现实是,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碰过彼此了。
三
“二太太,大奶奶叫您过去呢”
大奶奶的贴身丫鬟小翠走进院子叫道,一进屋子,她那狐狸般狡黠的眼就四处张望着,忽然间,她瞥见了桌上的笔墨,“呦,二太太,您这是在给老爷写信呢,大奶奶说了,让你一定得好好说说家里的情况”小翠瞪着兰儿,将那“好好”二字咬的极重。
“翠姑娘,麻烦你先回去,和姐姐说,我一会就到。”
兰儿也不恼,依旧温柔地回她。小翠见兰儿一脸平淡的样子,自觉无趣,便嗤笑了一声走了。
“小姐,你看看她们那个样子,这样欺负你,你,你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呢,等老爷回来了”
“好了,莺歌,别说了”兰儿执笔的手并未停下,写下最后一句不肯放人归就把笔撂下了,她轻轻抚摸着桌上的信笺,将它们放在胸口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感受到执笔人的温度了。兰儿低头浅浅笑着,将信笺一一摆好,放进盒子里。
走出屋子,看着那秋千,她好像又看见了之前他陪她荡秋千的场景。他说开春就会回来的,如今又下雪了,天又凉了呢。
大奶奶坐在大堂上,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自己女主人的身份。和偏院里不同的是,这儿分外热闹,也是,毕竟快过年了呢。
“来,兰儿妹妹,快过来,看看我给你截的衣裳,看看可还喜欢”兰儿笑着拿起盒子里的衣裳,一身青绿色旗袍,外加一个碧色斗篷,料子自然是好的,比起大奶奶的还是低了一个档。“老爷说了,妹妹最爱青色了”兰儿向前走了一步,作了个揖,说道:“谢谢姐姐了”
和以前临近过年一样,兰儿帮衬着抄了些经书,便坐在屋子里逗猫了,不过今年,天降大雪,经商在外的他只能开春回来了。大奶奶差小翠泡了一壶碧螺春,和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听说妹妹给老爷写信了”大奶奶端起一盏茶,抿了一口,有意无意地问道。“不过是说些家里近况,说与姐姐相处甚好”大奶奶放下茶盏,挺了挺背“你要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是抵债到我们家的,尽管老爷疼你,吃穿也从没缺你的,就这住上,在偏院里,也没难为你吧”
“兰儿知道”
“春天刮着风,秋天下着雨,春风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随风去”
依旧伴着七点钟的闹钟醒来,昨天夜里我又梦见了那个院子,哦。还有住在院子里的神秘女人。梦里她的故事支离破碎,我也看不清她的脸。但潜意识里,我觉得她与那扇铜镜一定有关系。
趁着今天去看静,我打算再探一探那条老街。我总觉得,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这次还算顺利,出门就坐上了十一路车。我在想,我该从哪里入手呢?医院门口看门的老大爷?他知道那个铜镜吗?他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吗?很多问题涌入我的脑子,一时间,我有些懵。
和静还是如往常一样,她的状况并没有因那扇铜镜的出现而好转。短暂的相处之后,我急匆匆地跑下楼,来到了医院门口。“大爷,您还记得上次给我讲的那条街上兰姨娘的故事吗。”大爷抬起头,用他那浑浊的眼睛盯了我好一会儿,摇摇头,“忘了忘了,哪儿有什么兰姨娘”
没有兰姨娘,那我那天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吗?我不敢相信,因为那柄铜镜现在还摆在我的床头柜上,我又该如何解释它的出现呢。我揉揉太阳穴,把这几天的事情都细细地捋了一遍,线索到那条荒凉的街就断了。
也许,我该鼓起勇气,到街上去找找了。
可那条街,还是一如既往的荒凉。
四
“小姐,你怎么咳得这样厉害”
“没事,莺歌,冬天了,也许是着凉了吧”
兰儿半倚在软塌上,身子软绵绵的,脸色憋得通红。这种情况已有几日了,兰儿不愿去麻烦别人,只想着熬几天就好了,可事不遂人愿,近日天寒,这咳病竟一日日厉害起来。
兰儿找来了城东的张大夫,谁知张大夫一瞧,竟慌张地问道;“太太幼时还未出阁时有生过寒疾吧”兰儿点点头。“太太要注意了,身子本就偏寒,又有幼时的寒疾,这冬天要格外注意了,我先给您开几服药吃着,过几天我再来看”
兰儿谢过张大夫,又差莺歌送张大夫回去,只是莺歌回来时却分外小心,一路上始终小心翼翼,可她没注意的是,在关偏院的门时,那拐角一闪而过的背影。
“大奶奶,听说偏院里的那位病了,咱们不如趁这个机会”小翠说的很小声,还顺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大奶奶没说什么,只是一直笑着。
兰儿怕了,她硬撑着坐了起来,给傅老爷写了一封信,“阿郎,兰儿病重,速回”可信还未寄出,第二天,傅老爷就回来了,只是这一次没有意气风发,他像一个失意者一样,落寞地回来了。
“老爷,昨儿我去庙里看过了,就知道你今儿会回来,庙里的人说了,兰儿那狐媚子是扫把星,都是因了她,您这趟买卖才赔了,这不,昨儿刚回来,我就把她赶到偏院里去了”
傅老爷忽然就泄了气,这趟买卖耗尽了他很多的心血,他好像忘了对兰儿的承诺,麻木地随大奶奶进了屋。
原来,在钱财面前,女人真的不重要。
而兰儿呢,一个人在偏院里,莺歌也不知被谁给唤去了。她好冷,好冷,四周就像个冰窖子一般,她费力地举起那柄铜镜,镜子里的她面如死灰。
在绝望中死去,至死也未阖眼。
今天的闹钟没有响,昨夜我好像是关了吧。
还是那个梦,还是那个不知名的看不清脸的女人,她的死是那样凄惨。我不再追究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我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又坐上熟悉的十一路车,又来到熟悉的地方,但是今天,我却是如此的厌烦。
我看着病床上静那日渐憔悴的面孔,竟莫名的嫌弃了起来。是啊,我们一起走过了八年,可那又如何呢。我受不了了,受不了这一日日程式化的生活,受不了这日日的冰冷,受不了看着存折上的数目一天天减少。
想到这儿,我忽然坦然了,或者说,我为放弃静找到了一个看似毫无漏洞的借口,人嘛,总是要先满足生理欲望再去寻找所谓精神需求的。
将那柄海兽葡萄镜变现是什么概念呢?我粗略算过,八百万,足够在我们镇上建一座三层小楼,买辆越野车,送我姑娘去县城最好的学校读书,甚至可以做自己的创业原始基金。可以说,有了这八百万,我就不必再做个打工仔,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还得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而拿来给静治病呢,由八百万变成七百万、六百万甚至更少,我所付出的并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静能活下来吗,只有上帝能知道。我不是个多么大度的无私的男人,感情在钱财面前好像不值一提了,这是我还是个穷光蛋时未曾想到的。
是的,我决定了,离开静,离开她,拿着那柄铜镜,和预算中的八百万,好好过日子。
“静,你别担心,这病一定会治好的,乖,我先去公司上班了,下班再过来看你。”
我看向病床上那个瘦弱的女人,她弯着身子蜷缩在雪白的被子里,那头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如今也已所剩无几。忽然地,我觉得她的背影好熟悉,可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
算了,不管了,还有五秒钟,我就可以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病房了,我低头看一眼手腕上的手表。“五、四、三、二、一”
病床上的女人缓缓地转过身子,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嘴角硬生生地扯出了一抹怪异的笑。
即使皮囊变了千番,可里面那个肮脏的物欲纵流的心却从未曾变。
这一切,镜子能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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