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风晴 16

文 | 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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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10月5日

十月上旬的某一天，我突然收到小学同学周莉莉的信息：“你们村的李锋在下个星期就要结婚了，他叫我通知你回去喝喜酒，你会去吧？”

我问她：“你呢，你去不去？”

周莉莉：“我还没有决定，所以先问一下你，现在小学同学里我只跟你还熟悉。要不，我们一起回去吧，就当是我们一次叙旧。说起来，我们也有两年没有见面了。”

我回复：“好。”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周莉莉还给我发来李锋的联系方式。我跟李锋联系上之后，大家又客套寒暄了几句，明显感觉到时光拉远的距离。

印象中我跟李锋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面，我们跟对方其实已经很陌生了。我猜想，李锋还打算邀请我参加婚宴，大概是念着旧情，毕竟小学初中我俩关系都不错。其实我也挺怀念小时候，哪怕我天性喜欢独处，但也有过不少跟孩子们到处游玩的回忆。回想起来，我在老家这边除了牧小晴已经没有什么朋友，说不定这次回去可以跟旧时的小伙伴重新建立友情。这样一来我还对接下来的聚会有几分期待。

很快就到了李锋结婚的那一天，我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坐车回老家小村。如我所料，小村庄比起过去还要颓败。到处疯长的青苔，还有被阳光晒干之后留下的黑色痕迹，这些都是村庄的“老人斑”，透露着人烟稀少的真相。在以往的年月里，这些痕迹总会被匆忙路过的人们用脚步擦去，被戏笑中的孩子用石头瓦片刮去。当年的村子到处坑坑洼洼，每天都人来人往，它就像是一个身着破旧的年轻人，在阳光下展露笑脸仍显得朝气蓬勃；如今的村子有了平整的水泥路，可上面铺满了落叶，它成了一个垂暮的老人，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哀叹年迈的惆怅。

李锋的婚事给这宁静已久的小村庄带来了喜庆和欢乐。我发现村口那里停着几辆小轿车，看来是李锋的亲戚朋友一大早就赶过来帮忙。远远地我看见李锋他家门口摆着几张大桌子，上面放着很多婚礼要用到的东西。男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女人端着各种盘子进进出出，不时传来几声急促的催问，像是在忙着准备某项婚礼仪式。

走近李锋的家门，我看清了那些抽烟聊天的男人。有些是李锋的表兄弟，小时候我还跟他们玩过；有些是李锋的初中同学，我跟他们没有什么来往，但同级三年，大家都有印象。相见之下，大家点头微笑便算是打过招呼。我走进里屋，看到忙碌准备着的李锋，跟他打了个招呼便退了出来。

那时候时间还早，离接新娘还有一段时间，我回了一趟自己家的老屋。老屋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破败，这一点要归功于父亲常常回来打扫。父亲常说，房屋像人一样需要呼吸，呼吸不畅就容易生病。他回到老屋会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通风，让沉积下来的浑浊气息随风而散。推门进去，空气里还是明显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我也像父亲那样，把所有的窗户打开。阳光和新鲜的空气透了进来，给老屋注入了生命的气息。那一刻我真的感觉到老屋在呼吸。

坐在屋子的天台上，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处于平静放松的状态，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引牵力量，把我跟孩童时候的自己连接了起来。我可以感受那个小孩子的心境，那时候的他也是这样安静地坐着，看着蓝天白云发呆半天。

村子比以前要安静得多，我只听见李锋家那个方向隐约传来的一些声响。这次回来我再一次真切感受到，村子也罢，老屋也罢，人也罢，在寂寞中老得特别快。我想，父亲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才经常回来陪伴老屋。这些年来，我长久不在父母身边，不喜交际的他们也会有寂寞的时候吧。

我记得几年前我有一次休假回家，当时父亲还在异地打工，家里就母亲一个人长住。那一天晚上我在外面呆到十点才回到家，我看到母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机还开着，声音不大，却空旷得刺耳。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寂寞的声音。

我想，父母之所以急着给我张罗对象，也是怕我一个人呆着寂寞。工作五年来，我的确有点未老先衰的迹象，也许，真的跟寂寞有点关系。

如果这些年来，我跟牧小晴像从前那样一直呆在一起，我们之间会相互取暖，还是各自寂寞呢？

我久久地盯着天空，那里流云变幻舒卷不定，像极了人世间飘渺莫测的缘分。

到了下午四点多，我随着李锋的兄弟团把新娘接了回来。屋子里正在忙着婚礼仪式，一众兄弟团就在外面闲聊。一天的事情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等晚上的婚宴。兄弟团里也有一些孩童时的玩伴，不过他们都比我大一两岁，我跟他们之间的关系远不及李锋。他们也早早认出了我，不时有人跟我寒暄几句。我虽然坐在旁边听他们聊天，但他们的话题基本上我插入不了。生活的圈子不一样，过往的经历没有交集，很难有什么共鸣的话题。

“李维？操，真是你！”突然响起有点夸张的惊呼声。

我转头一望，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的头发用发腊精心打理过，油光可鉴，每一根头发都整齐贴服，明显留着梳子划过的痕迹。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项链，穿着笔挺的短衬衣，黑色西裤，还有油黑发亮的皮鞋。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像是见到了久未谋面的老朋友。我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但一时之间想不起他是谁。

“嘿，大老板也来了！阿成，坐这里。”旁边有人起来让座给他。

听到这个名字，我才想起他就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之一，李成。

李成的变化太大，难怪我没有一下子记起他。小时候的李成并不是现在的模样，也让人很难想象他会长成现在的模样。那时候的阿成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经常闯祸。如果在村口听到一个孩子嚎啕大哭，多半又是阿成的爸妈在打他。

阿成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他们住着老旧式的小房子，进门是厨房，里面一个厅一个房间。阿成长期跟他两个妹妹睡在大厅。阿成总是不缺钱花，在很小的时候他会偷父母的钱，长大之后就自己赚。小学时候的阿成衣服总是脏兮兮的，从他衣服上的污渍可以看到他赚钱的方式。那些洗不掉的颜色可能是河里的黑泥，可能是拖拉机的机油，可能是大树的汁液，也可能是没有洗干净的鸟粪。也许他从小对金钱的渴望和赚钱的经验已经显示出他有成为大老板的潜质。阿成不喜欢读书，成绩也不怎么好，他有时候不想做作业，就叫我把作业给他抄，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拿来一些小零食给我当作报答。

上了初中，阿成的性格变得叛逆，经常跟父母吵架，也会跟同年级的男生打架。从那个时候开始，作为“好学生”的我就跟阿成渐渐离远了。大家都还是伙伴，有时候也会坐在一起聊天，但不会像小学时候那样玩在一块。初中之后阿成没有读书，跟着他父亲打工去了。那时候几个伙伴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阿成，以后你千万别变成小混混。”阿成拍着胸口大嚷：“就算我当混混，我也要当大哥！”

如今阿成以一副全然不同的姿态出现，确实让人大感意外。他的气质跟过去相比确实不一样，少了一些激愤，多了几分淡然。处于他这个位置，他经历的东西比我们多，眼界自然也更开阔，明显比过去更大气。只不过听他说着自己的经历，其中也有一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似乎稍有差错，现在的阿成就会过上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