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卡塔尔多哈市波斯湾上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由华裔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从2000年起至2008年11月,工程历经八年,是一件伊斯兰建筑精品。它在体现伊斯兰建筑精髓的同时,也秉承了贝聿铭一贯使用的建筑设计语言:形式、空间、光线、运动,使其在风格上延续了巴黎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美国国家美术馆东厢等让贝聿铭声名鹤起的建筑作品的设计内涵。而贝聿铭对于形式、空间、建材与技术的持续探索研究,让他的这件收山之作(据贝聿铭自称今后不再接手大型公建项目),成为了人类历史上的伟大宏构。贝聿铭曾说:建筑不是流行风尚,建筑是千秋大业,就让历史去评价他的建筑吧。这件被卡塔尔人喻为“穿着阿拉伯长袍、蒙着面纱的女子”的博物馆究竟如何地神秘与奇特,我已经等待不了千里迢迢的舟车劳顿,就先在文字图像的世界中,阅读一番这个“在传统与现代、极简与繁复之间找到微妙平衡点”的建筑吧。
这是贝聿铭接手的第一个伊斯兰建筑。为了解当地历史,把握伊斯兰建筑的精髓,时龄八十三岁的贝聿铭开始了六个多月的探寻,从阅读《穆罕默德的生平》开始,他遍访欧洲和中东地区的伊斯兰建筑,思考并寻求伊斯兰艺术的纯粹表现。西班牙的阿兰布拉宫,科尔多瓦的清真寺,在气候和文化上都受到了西班牙的影响,许多人醉心于这种由重复的阿拉伯式镶嵌图案、色彩、壁柱形成的极尽奢华的美,但贝聿铭认为这些并不是他要找的伊斯兰建筑的纯粹表现,他认为它们太鲜艳、太丰盛,而纯粹的伊斯兰建筑应该是简朴的。
突尼斯莫那斯提尔的城堡和要塞,建造在阳光充分的沙漠平原地带,纯粹的立方体造型,在阳光的照射下很美,几何形体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贝聿铭说:“我觉得自己终于接近了伊斯兰建筑艺术的精髓,耀目的阳光给雄伟的建筑带来了生机,而几何图形则是设计的中心。”于是,贝聿铭重返中东,继续他的探寻,最终在开罗的伊本·图论设计修建的清真寺中,找到了设计灵感。那里的柱廊,围墙,围合了一个空荡荡的庭院,庭院中间的建筑,净身仪式用的喷泉,在贝聿铭看来,就是最好的伊斯兰建筑,有着最纯粹的造型,多变的结构,利用各种几何图形,创造出多面体建筑式样,阳光给一个个形体注入生命,呈现出变幻的光影和色彩。
有人说贝聿铭着迷于几何,对于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并且,他认为,建筑学从根本上讲,就是基本的几何图形。从美国国家艺术馆东厢的著名19.5度锐角仰视、到巴黎卢浮宫前的玻璃金字塔,到苏州博物馆的如同魔术师手中转动的多变魔方盒子,他的知名几何建筑,生动诠释了他的建筑哲学。他探寻到的伊斯兰建筑精髓,与他的几何兴趣不谋而合。在多哈的伊斯兰艺术博物馆的设计中,大师对于几何形体的娴熟运用无以复加,虽然他仍旧谦逊地说,他希望他能做得更好。
伊斯兰艺术博物馆建筑主体,底层是一个立方体,往上一层是一个八角形,再往上一层是另一个角度的八角形,再往上又变成更复杂的形状,最后是一个十字形。形状各异的表面,可以让结构厚重的建筑显得轻盈,但是,更为关键的,是要形成更多的断面,邀请魔法师——光的到来。
“用光线来做设计”,是贝聿铭的设计名言。路易斯·康也说:“自然光给予空间特性,自然光给予建筑生命”。在设计一个个向上叠加的几何形体时,贝聿铭就已经想好了阳光照射下建筑的样子。他说,一个没有阳光照射的立方体,是索然无味的,然而,阳光的照射,会改变它。从日出到日暮,光线从不同的角度照射,立方体变得生动鲜活起来,立方体的断面越多,变化就越丰富,建筑也就更有层次。而在建筑内部,他也早已想好了光处处留下的图案,那是美妙的空间体验。
馆内内置的拱顶,不对称花瓣,一个室内的不锈钢新型拱顶,是贝聿铭的创新之举。把光线从顶部引入,从花瓣中心向外向下不断增加的几何断面,似花朵逐渐绽放的各个瞬间的同时呈现,也似空间维度上的趋于无穷。这里既是光与几何体的结合,又是空间与时间的结合,也是传统与现代的结合。这个不对称花瓣,很好地传承了伊斯兰教的精神。宇宙创生的秘密,藏在了一朵花开的过程之中。同时,在形式上,避开了外置圆形拱顶的既定联想,是对传统的超越。传统和现代,就这样被编织在一起,这样的匠心独具的编织,在博物馆的内部,处处可见。
中庭中这个似从科幻电影里走出来的悬浮式吊灯,是由设计和制造国际空间站部件的工程师设计和生产的。它改变着空间的属性,降低了空间的高度,让人觉得亲切,同时也串联起清真寺里那些油灯的似触手可及的低低吊着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个创新之举,是对施工技术的挑战,贝聿铭的高标准和严要求,把所有的设计施工人员都逼到了极限,每个人都在挑战和突破。比如这个特制的巨大悬浮式吊灯,从没有人装过,施工人员在计算机精确计算的辅助下花了三天时间完成安装。又比如博物馆室内随处可见的蜂窝式天花板,是此馆的特色之一,而其施工工艺的难度之高,使得施工人员花了六个月时间的反复试验,才终于找到了一次成型的办法。(由于天花板是混凝土浇筑的,要求模具在去掉之后一次成型。)在纪录片《贝聿铭的光影传奇》中,还有更多的关于工程施工过程中遇到的各种始料未及的困难及如何最终解决的报道,让我感叹从图纸上的构想到最终落实的艰辛,而使我更为感动的是贝聿铭说的那句话:我逼自己逼得更狠(I never push my people any more than push myself.)
大师的这种永不懈怠地孜孜以求的精神,让他的建筑艺术之“精髓”在这幢博物馆建筑中得以完美呈现,而这种“精髓”——对于几何形体的热情,对于光线的执着——和伊斯兰建筑艺术的“精髓”共鸣着,成就了一个伟大的建筑。
由“光”和“几何”,我不由得想到了两种语言。此时,我仿佛乘坐着隐形的翅膀,来到伊斯兰博物馆的中庭。抬头仰望,“光”从花瓣之心射入,那是来自上帝的语言,是形而上的,是时间的语言;“几何”,那是数学的语言,是理性的,是空间的语言。
哲学家柏拉图,创办了古希腊的柏拉图学院,我们想当然地以为学院是探索哲学问题的,然而,柏拉图在学院门楣上铭刻的警句是:“不习几何者不得入内”。
这样看来,“光”和“几何”,是世间最深刻的两种语言。贝聿铭在建筑设计时对于两种语言的娴熟运用,让他设计的空间带着不可抗拒的魅力,那不仅是有生命的空间,还是奇妙无穷变幻着的空间,是“光”转动下的魔幻“几何”空间。
我想到了一幅画(见下图左),是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为自己的诗集《欧罗巴,一个预言》(Europa a Prophecy)亲手绘制的插画。上帝用祂的万丈光芒创造世界,手上的两道光芒,似乎是祂身上光芒的延续,而这两道光,细看下来,竟然是圆规的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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