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马老木有三个儿子,两个大的都已成家,小的还在上学,一家十来口人难免有锅碗瓢盆相碰的时候,眼看分家迫在眉睫。老两口带着小儿子住老院子,另外两个儿子一人分一块宅基地,幸好三个院子是前中后连在一起的,好相互帮衬。可是一个院子里是早些年盖的土坯房,另一个院子里是新盖的砖头房,手心手背都是肉,这该怎么分呢?这可把老头愁得直挠头,最后只好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
【一】
中秋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照得心里真舒坦,虎锤美滋滋地扛着被褥到村北的场地里看玉米,他一路都哼着小曲。自从搬到了新院子,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场地里的玉米堆得像一座座金灿灿的小山,媳妇儿挺起的肚子越来越圆,掐指算算已有八个多月,再过不久就要抱上大胖小子啦!他不由得啧了啧嘴,这日子真美!
老大油锤却唉声叹气,他运气真背,一把抓住了旧房子,本来就很憋屈,媳妇儿还天天掐着腰骂他笨蛋,这口恶气在他的肚子里越装越满,越胀越圆,都快要撑爆了。晚上,他找到同村的好兄弟一起借酒浇愁,谁知道越喝越愁,不知不觉就捋不直了舌头。他回家要穿过父母的老院子和弟弟的新院子,每次走过他都气不打一出来。
“不行,我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他拍门环的响声像夏天的雨点一样密,弟媳妇儿雪枝从里面打开了门闩,问:“哥,咋啦?”“咋啦?老子今天要把这个大缸和面都扛走!”说着就伸手去抓面缸。“哥,你弄走了,俺们可咋过呀?”雪枝说。他往上扛,她往下拽,油锤一着急用胳膊肘一把把她撞开,雪枝一下没站稳,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爹呀,你快来呀!”他停止了扛面缸,一步步向雪枝逼近。他像猴子一样跳起来,一脚踹向她圆圆的肚子。
“哎呦!”
他又追了过来,咬着牙狠狠地向那里踹去,一脚连着一脚,好像肚子里的气球在脚上开了一个口子。听到后院有吵闹声的老木两口子披着褂子跑出来,他一把抱住发疯的儿子,儿媳妇儿倒在血泊中已经晕了过去。
【二】
“快说话!再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
“快签字呀!”
“孩子在来的路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你再不签字,大人也要保不住啦!”
……
急救室门口的护士急得直跺脚,孕妇大出血再不签字要出人命的,这个汉子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像要随时喷出火龙,可是他又像失了魂儿,他明明看到穿白大褂的医生嘴巴一张一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
马老木跳起来,一个大巴掌甩下来,“啪”一声,五个血红的指头印立马凸了出来,他大声地叫骂着魔怔的儿子,虎锤恍恍惚惚看向护士,喃喃地说:“救救她!救救她!”
媳妇儿的命是保住了,她醒来得知肚子里的儿子没有了,一声惨叫撕心裂肺,从此她变成了疯子。
“雪枝……雪枝……”只要他一个不留神,正在发呆的她就披头散发地冲出木门,冲向老大的院子。可是老大躲起来快一年了,找不到人时,她就把过道里的枯叶、驴粪蛋、沙土等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咯吱咯吱地嚼,想要把它碎尸万段。虎锤带着疯媳妇儿下地干活,她坐在地头冲他呵呵傻笑,再一转眼,已经冲到河里,河水在她腰部露出吓人的牙齿。
为了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带着疯媳妇儿搬到了村南头乱坟岗的旁边,搭了一个茅草屋,靠编竹篾安了个不是家的家。
【三】
虽说这是坟岗,也算是个世外桃源,除了办白事,很少有人到此,其中五分之一的面积是坟头,而且都集中在了一块儿,剩下的地方是密密匝匝的树木,地上长满了绿茵茵的野草。春天虎锤在茅草屋前边编竹篮,雪枝就在开满各色野花的小山坡上跑来跑去,野草在阳光下晶莹碧翠,粉的、紫的、蓝的、白的,五颜六色的小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她双手捧一只色彩鲜艳的瓢虫神神秘秘地给他看。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撒在她的脸上,像清纯的小女孩一样。夏天的夜晚,他们钻进林子里捉萤火虫放在玻璃瓶中,每捉到一只放进去,她都拍着手笑起来,然后把瓶子紧紧搂在怀中。
他把编好的篮子四个一组面对面套在一起,装在木板车上,手把处留一块地方放小棉垫,雪枝坐在那里来回踢腾着两条小腿,跟着他一起到集市换成钱。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枝的神态渐渐清醒,她又想起了孩子。一个远房亲戚牵线抱养了一个女娃,当那个出生只有几天像小猫一样软软的身体在怀中蠕动,雪枝轻轻地侧着脸颊贴在了襁褓上,泪水打湿了襁褓上一片淡蓝色小花,它们扑棱棱地展开来,像是雪枝的生命鲜活了起来。
虎锤把木板车套在岳父送来的小毛驴身上,在车尾放一个荆条编成的大筐,装上新编的篮子,用蓝粗布做成的被子在车把的地方围成一个小窝儿,把宝贝闺女放在里面,雪枝坐在旁边,他牵着毛驴一起向集市走去。晨起的路上常常有驴粪、牛粪,他就用铁锹轻轻一铲,再倒入筐中。他的手艺非常好,编的竹篮子结实又好看,每次不到半天时间就卖完了,他们买了一只羊,专门为女儿挤新鲜的羊奶。他、她、闺女、奶羊、毛驴,欢笑、鸟叫、毛驴脖子里的铃铛声,一路上热热闹闹,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四】
闺女两岁多的时候发高烧,浑身抽搐。他们两个抱着火炭一样的小身体跑到村诊所、乡卫生所,可是没有人敢治。最后她跪在乡里当兽医的堂哥面前,苦苦哀求:“哥,你救救孩子吧!求求你了!”兽医帮他们捡回了闺女的命。
快乐的日子总是一瞬间,闺女快七岁了,长得白白净净招人稀罕,还总是“娘!娘!”“爹!爹!”叫个不停,雪枝教她学唱豫剧、学用麻绳纳鞋底、用卖篮子的钱学算账,他总是笑眯眯地望着她们。
雪枝突然间晕倒了,医生说是心脏病晚期。她每天吃着小葫芦瓶子里的黑药丸,可是身上肿得越来越严重,女儿用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就有一个深深地坑儿,半天都平复不了。她不再去集市上卖篮子,而是每天坐在院子里纳鞋底、做鞋子,直到把娘家陪嫁的大木箱子塞得水泄不通,再也塞不进去一个手指头。
“小的是闺女的,一个尺码四双,两双棉的两双单的,大的是你的,够你穿好几年。”
“我走了,你就再找一个身体好的女人,好好过日子。”
“你一定要把女儿培养成人。”
他借遍了所有能借到钱的地方,可是她的病却越来越重。为了更好地照顾她,在床头长期亮起来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照亮着屋子,也暖着他们的心。一天晚上,他梦里仿佛又看到她悄悄走进了小河里,河水露出狼一般凶狠的牙齿一点点把她吞了下去,她伸出一只手拼命地向他伸过来,嘴巴里喊着什么,可是声音像哑巴一样只有慌乱地“嗯!嗯!嗯!”虎捶拼命地奔跑过去,大声对她说:“雪枝,别怕,我来了!”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满头大汗。微弱的灯光下,雪枝满脸泪痕,身下湿湿凉凉,原来她小便失禁了,而且全身瘫痪,连嘴巴都发不出声音。
“你们回家准备后事吧!”医生摇了摇头,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蹲在墙角用拳头使劲儿锤自己的脑袋,一拳接着一拳,眼泪像被捶开的西瓜一样沥沥拉拉连成一串汇成一滩。他所有的语言随着眼泪流尽了,也成了一个“哑巴”。
等死的日子里,好像刀片压在喉咙上。她无数次拼劲全力想要把那件缎子面的寿衣穿在身上,可是一次一次从床上掉下来磕得鼻青脸肿,却连往前爬动的力气都没有。他用麦秸秆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做了一个地铺,无论多难,有她在就好。可是终于有一天,她把闺女的手放进他的手心,流干了最后一滴泪,临走都没有闭上眼睛。
【五】
雪枝走后,虎锤和闺女的日子更加艰难,他去建筑工地搬砖头、在学校食堂蒸手工馒头、用木板车办流动售货部,甚至为了女儿能上学,他偷偷去抽血换钱。终于把闺女供应到了师范毕业,能够自己挣钱养活自己。闺女看到他满头的白发特别心疼,多次请他到城市和她一起住。
“我不去,我不能拖累你。”
“爹,咱俩相依为命,那些年那么难都过去了,现在我能养活你。”
“你年龄越来越大,我怎么放心让你自己生活。”
“我舍不得小卖部,再说,在乡下活得自在。”
说的次数多了,他想出了一个拒绝的主意。老大在出事后没几年因为车祸去世了,他的儿子长大成家后听说了老一辈的事情,他在叔叔跟前长跪不起:“叔,俺爹对不起,俺愿意养活你替他赎罪。”他答应了,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邻居们常常对回家看望他的闺女学话:“我不能给闺女添麻烦。”她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越发地回家频繁,在他耳边不停地喊:“爹,爹,我又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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