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根深处有人家

作者: 燕路遥 | 来源:发表于2023-03-26 10:00 被阅读0次
    不经意的邂逅,也是一场深沉感动

    二十年前,我曾经去过一个很美的地方,那里地处最偏僻的川渝黔交界处,是重重大山盘踞之地。

    那时我刚毕业,去了成都工作。受在重庆读书时合作过的小林之邀,去做一座大山旅游开发的前期调研。出发之前,小林特意嘱咐我:“那里的山很高,天气变化特别剧烈,你得多带点衣服。”

    已是春末,天气已经很暖了。我不以为意地问:“那里的山,能有多高?”

    小林回答:“你听说过云根吗?意思是深山云起之处,是云的生根之地,你说会有多高?”

    真夸张。我可不想带那么多东西,太麻烦了。想了想,我把手边的钱都装进了挎包。实在不行,就在当地买一些衣物救急好了。

    到了重庆,小林请我吃了顿老火锅怀念了一下过去,然后上车出发。车子开了一天半,第二天下午我们到了目的地。果然,这里山奇水秀,林茂瀑多,是一处尚未开发的世外桃源。

    不过,这里被重重高山围裹,比我想象得更为偏僻,连像样的公路也没有,只有一条泥泞的简易路,别说店铺了,就连人也没有几个。我心中暗暗叫苦,默默祈祷,山中十里不同天,可千万别下雨。

    然而,我很快被山中的风景吸引,忘记了这小小的担忧。走入山中,随着山路的高低弯转,大大小小的瀑布以不同的姿态时不时出现在眼前。我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过这样多的瀑布。走在山路上,总是先闻其声,再见其形。这些瀑布高低大小各不相同,像银练,像珠帘,像飘带,像仙雾……

    远远地,我看见有一处高高的山崖上,朦朦胧胧有一道长长的、垂直的白雾,它在晚霞的映照下,弥漫着一层金色的光芒。虽看不真切,但那样的规模气势,足以让我感到有些震撼。

    当地乡政府的王干事充当我们的向导,他告诉我们:“前面就是这里最大的瀑布了。不过今天来不及去,我带你们先去山脚下的村子休息,明天再安排时间去看瀑布。”

    天色已晚,我们一行人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到附近的小村庄去。村子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瓦房。因为山里不常有外人来,我们一进村,村民们便探出头来,或直接抱着娃出来看稀奇,毫不掩饰地打量我们。

    村里一户老乡叫张木匠的,虽说是木匠,但据说做饭做得好,他负责接待我们。

    这家人像是刚搬来不久,新建的瓦房还没有完工,虽然一半的屋顶还空着,但房子挺大。家里只有父子俩,张木匠正在灶房里生火做饭。

    休息了一会儿,我身上又有了一点劲儿,便站起身来去外面看一看。

    院子周边围着茂盛的竹林,张木匠的儿子叫做阿勇的,约莫十二三岁,正拿着一柄钢叉对着地上一只挣扎的动物。这让我一下子想起了鲁迅笔下的闰土。阿勇长得敦实,有点憨气,若是戴一个项圈,穿件褂子,便是课本里活脱脱的少年闰土了。

    我好奇地走过去看,一只圆滚滚的灰色动物被一根铁链牢牢拴在门廊的柱子上。它看起来是某种啮齿类动物,有点儿像水獭,但小一些。它大张着嘴,露出长且锋利的门牙,发出凄厉的尖叫,一边怒视着我们,一边与命运作着最后的抗争。

    “这是什么?”我问阿勇。

    阿勇答道:“这是竹牛,今天早上我好不容易才刚抓到的。我爸说正好红烧了给你们尝尝。”

    我看着那小兽在泥尘里翻滚,绝望地垂死挣扎,心里难受起来,问道:“能不吃它吗?”

    阿勇奇怪地问我:“你不吃?这东西的肉用新鲜的笋子烧起来,味道可好了!”

    我撒谎说:“它长得可爱,我想买它回去养。我给你钱。”

    阿勇张大了嘴巴看看我,又看看那趴在地上扑腾喘息的竹牛。

    “它的牙可厉害了,随便一下就能咬断一根楠竹!这你也敢养?”

    我愣了愣,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别杀它,它的同伴可能在等它,它也许还有孩子。”

    阿勇若有所思地站了一小会儿,回答道:“我得去问问我爸。”

    他这样说着,却拿起一个铁钩去摆弄铁链,不知怎的,拴在竹牛脖子上的端头松开了,竹牛跳起来一使劲,挣脱了束缚,没命地向茂密的竹林逃去。

    “哎呀,爸,竹牛跑了!”他跺着脚大喊起来,却没有去追。

    张木匠提着菜刀抢步出来,只看到那只劫后余生的竹牛,将它的圆臀在竹林边一晃,转瞬消失不见了。

    “你咋回事?连个拴着的小牲畜也看不住!这下给客人们吃啥?”

    他恼怒地一拍大腿,对着阿一顿骂,“养你们一个二个的,真是一点用也莫得!”

    阿勇低着头摆弄铁链,一声不吭。

    张木匠骂了一阵,也无法可想,转身悻悻回厨房去了。

    我隐约觉得阿勇是故意放走了那只竹牛。想到或许是我害他挨了好一顿骂,我心中感到十分内疚,便掏出钱包,对阿勇说:“就算我买了那竹牛吧,给你钱!”

    阿勇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我也想让它回林子里去,别让它的同伴空等。”

    我心里除了内疚,又多了几分感动,别看他憨憨的,其实挺有同情心,我对这朴实的少年多了几分好感。

    随着山里人家灶房的炉火明灭,新鲜饭菜的香气便弥漫开来,悠悠随着晚风飘荡在暮色里,很是让人安心。有人喊:“开饭啦!”

    我们落座在一张斑驳的圆桌前,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盘碗盏碟,各种材质、花色,都是不成套的,似乎是从村里各家讨来,勉强拼凑成了一桌。

    “咦,老张,你不是说有野味儿吗?在哪儿呢?”王干事左看看右看看,问道。

    “对不住,我儿子没看好它,跑了。”张木匠有些尴尬。

    “那我可不能按照三百块给你了!”王干事嫌弃地敲敲桌子。我这才知道张罗这桌饭菜,阿勇父亲能挣三百。这在二十年前的大山里,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张木匠有点心痛,小声说:“起房子花费太大了。”

    王干事说:“你家里就两个人,哪个喊你贪心起这么大房子?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那是公家的哩!”

    “老张,家里就你们父子俩吗?”有人问道。

    张木匠说:“我婆娘很早以前生病走了,还有个女儿,大了,前年去重庆打工去了。以前我们住在山上,上下实在不方便,这不,说以后这里要发展,我们就搬下来了。”

    “对,这里的风景很好,将来会发展旅游业的,以后你开个农家乐,来吃饭的人就多起来了。山上的村民都搬下来了吗?”小林问道。

    “还有一户没下来,他们的情况有点特殊。来,大家趁热吃!”王干事是本地乡政府的,自然比较熟悉情况。

    我们刚开始动筷子,阿勇大大咧咧走过来,不问也不说,毫不客气地把白果炖鸡里的一只大鸡腿夹走了。

    这样的行为多少令大家有点意外和不快,都诧异地看向阿勇。

    “你个浑人,看老子不……”张木匠又暴怒了,跳起来就去揪他的耳朵。

    我们赶紧拦住他。

    “让阿勇吃吧,这个年纪的孩子正长身体呢,没事没事。”我想起阿勇心地那么善良,放走了竹牛,就替他辩护。

    或许是因为阿勇一直在山里长大,又从小失去了母亲,疏于教导,礼貌上欠缺了一些,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谁知阿勇趁机把另一只鸡腿也夹起来,端着碗飞快地跑开了。

    张木匠尴尬得很,看着儿子跑远了,只得叹了一口气。

    不过,张木匠做菜的手艺的确不错,传统的地方风味又带着点新意,鲜香可口,大家也就不计较了。

    吃完饭,我们分散开,住到其他有多余房间的老乡家里去。

    我和小林就在阿勇家住,不用跑来跑去,倒也方便。

    想起傍晚阿勇放走了那只竹牛,还有他父亲渴望多挣些钱的表情,我便去找他,觉得还是要给他一点补偿。

    刚出门,我就看见阿勇提着一个油纸包,偷偷摸摸四下张望一番,快步往外走。这么晚了他要去那里?我起了好奇心,跟在他后面,就当饭后散步好了。

    他出了村子,七拐八弯,沿着一条路向山上走去。

    这里离瀑布不远,可以隐约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因为水汽重,上山的路又湿又滑,我跟了几步,不敢再走了,只得眼看着阿勇那灵巧地背影消失在之字形的拐弯处。

    这少年似乎有什么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或许他有自己的秘密基地也说不定。

    第二天一早,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还伴着一场山里的大雾,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们的行程被打乱,只得在村子里等雨停。

    阿勇跑来在我门外徘徊、张望,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我走出去招呼他:“阿勇,你有事找我?”

    阿勇抿了抿嘴唇,搓了搓手,红着脸问我:“姐姐,昨天你说放了那竹牛就给我钱,还算数吗?”

    我愣了一下,回答道:“喔,当然算的。你要多少钱?”

    他涨红了脸,吞吞吐吐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五……一百?”他试探性地涨价了。

    我心里开始有点不舒服,昨天对他产生的好感也消失了一半。这山里少年,怎么不像我想象得那样质朴,不仅缺乏教养,还有些贪钱,或许他昨天放走竹牛的善良是伪装出来的。

    我取出一百块钱,递给他。他马上接过来,折成一个小方块,小心翼翼放进怀里,还叮嘱我说:“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爸!”

    年纪不大的孩子,这样有心机,还会瞒着父亲藏私房钱,真有点自私,他父亲含辛茹苦养着家、修这么大的房子多不容易!我看了看他家那一半尚未完工、破破烂烂的房顶……

    “你们今天还要住这里吗?”他问我。

    “是的,天气这样差,瀑布什么样都看不清,只有等等看。”

    我看看远处,雾气更重了,这大雾像一只可以随意变化形态的巨兽,悄无声息,由远及近,慢慢地、沉沉地扑进竹林里,苍翠的颜色朦胧了,那些粗大的楠竹一根一根也渐渐模糊了,那巨兽仿佛隐藏在迷雾中,随时会冒出头来。

    变天以后的山里果然很冷,冷得我有点发抖。

    阿勇望了望那大雾,说:“雾沉下来了,倒是好事,这样今天就能看得到瀑布了,对了,山上有个好地方,这会儿看瀑布应该是最好的。你想不想去?”他得了钱,有点讨好地看着我。

    虽然我有点不高兴,对阿勇的印象也发生了变化,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喜出望外:“真的?就是昨天晚上你去的地方吗?”

    他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千万别告诉我爸!”

    什么都不能告诉他爸,这父子俩之间究竟是有多大矛盾啊。

    “行,我不说,走吧!”我跟小林说我要出去一趟,带上相机,准备出发。

    阿勇看了看我冷得瑟缩的样子,跑进一间屋子取了一件花袄子给我:“山上还要更冷些,这是我姐姐的衣服,你穿上吧,我姐洗过,干净的。”

    我说了声谢谢,穿上那件花袄子,就跟着阿勇出门向村外走去。

    沿着那被雨打湿的、滑溜溜的山路,我气喘吁吁地往山上走。山路弯弯曲曲,总没有尽头。我的鞋底就像抹了油,站不稳也走不快,我每一步都尽力使出千斤坠,生怕一不小心摔个四脚朝天。阿勇却灵巧得像羚羊,在前面飞快地跑,一会儿又回过头等我。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雾似乎淡了些,阿勇指着前面山腰处,雾里若隐若现的一角屋檐,说:“到了,就在那里!”

    这就是村里没有搬下山的最后一户人家吧!

    踩着两脚烂泥,我们终于走进这户人家的院子。简简单单的农家四合院,青瓦白墙,虽然简单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院子建在山崖边上。靠崖的一侧扎着粗粗的竹栏杆,外面空荡荡的全是雾,除了不远处,瀑布从高处跌落发出源源不断的隆隆水声,什么也看不清,这要是一脚踏空……我赶忙向后退了些。

    “阿勇,这里也看不到瀑布啊!”我更加不高兴了,觉得阿勇骗了我。这家伙究竟在打什么坏主意?我越发不相信阿勇了。

    阿勇笑嘻嘻地回答:“要再等一会儿,这儿水汽足,雾会越来越往下沉,过一会儿,天就露出来了。”

    我半信半疑站在崖边,凝神将目光放远了一点,果然,那些一团一团的浓雾都在朝下缓缓移动,就像尚未成型的云,无声地你推我挤。这倒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使我有了一些兴趣。

    “勇哥,你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姑娘从瓦房里走出来,向阿勇招呼着。

    她腰间捆着一件脏兮兮的破围裙,端着一个大盆子,里面全是衣服。

    “喔,我带一个成都来的客人看看瀑布。”

    阿勇指了指我,我向着那小姑娘笑了笑:“打扰了!”

    小姑娘先是吃了一惊,又羞答答地笑了:“我看到这身衣服,还以为是锦绣姐回来了呢。”

    “锦程哥呢?他好些了吗?”阿勇帮她把沉甸甸的盆子搬到院子里。

    “他睡着呢,好多了。昨天你带来的两个鸡腿,哥吃了一个,另一个我冰在井里了。等他醒了我就热给他吃。”

    我听了这句话,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看着他俩。

    原来昨天阿勇抢走的鸡腿不是自己吃了。我想起昨天晚上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那里面一定装的就是鸡腿了。

    “他能吃得下就好,多吃点好的,身体也好得快些。我看今天晚上能不能再弄点好吃的来。”

    看来,阿勇又在打我们今晚晚饭的主意了。这个锦程哥究竟是什么人?他病了吗?

    我正思索着,一缕阳光从头顶投下来。抬头一看,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开来,蓝天清透地在我眼前徐徐展开了。我兴奋地叫起来:“天晴了!”

    阿勇用单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眯着眼向远方看了看:“看着吧,别眨眼,瀑布就要现身了!”

    我向着隆隆声响传来的地方,睁大眼睛看着。

    大自然果然是最神奇的魔法师,眼看着蓝天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触碰到了山顶峰尖,那阳光从蓝里流泻而出,自上而下,一点一点把遮着山的朦胧洗干净了,一条白练从山顶飞流直下,直直坠入那些还沉在半山腰肆意翻滚的云海里去!

    而我就站在阳光之下、云海之上,望着这恢宏的景象。

    云根,真是对大山最贴切的形容。

    “怪不得你们不肯搬到山下去,这么美的地方,推窗即是云海飞瀑,换了我我也不搬的!”

    我激动地望着眼前一幕,忘乎所以地赞叹道。

    小姑娘的表情却一僵,呐呐地低下头去。我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再悄悄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家,虽然收拾得干净,但房子已经着实破败不堪了。墙上有些破洞用泥巴糊着,窗户上的破口用胶带贴着。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转头去看瀑布云海。

    “阿绣?”背后有个惊喜的声音喊道。

    我循声回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差点从喉咙里发出尖叫。

    一个青年刚从屋里走出来,他的右脸严重地扭曲着,鼓鼓地长着凹凸不平的赘生物,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下,十分可怕!

    他见我转过身,发现认错了人,立刻抬手遮住了脸,惊慌失措地退回了屋里。

    我咬牙忍住了那声惊恐的尖叫,从惊魂甫定中尽快恢复过来。因为我见过得这种病的人,也知道这样子虽然吓人,却是不会传染的。

    小姑娘喊着哥,跟了进去。

    阿勇对我说:“你别怕,我哥人可好了。他长相虽然吓人,但心地很好,手艺也好,你看!”

    他走到窗台边拿起一样东西,又走过来递给我。是一只竹条编织而成的蝴蝶,虽然只有半个手掌大小,但却精巧十足,栩栩如生。

    “这是你哥做的?”我惊讶地问。

    “是啊,好看吧?”阿勇得意洋洋地问,仿佛这蝴蝶是他做的一样。

    “太好看了!”我赞道。

    “还有呢!”阿勇指着房前的窗台、木桌、长凳,我这才注意那里摆着许多竹编的小物件。

    展翅欲飞的蝴蝶,挂在枝头的蝴蝶、互相嬉戏的蝴蝶、和蜻蜓缠斗的蝴蝶……大大小小,各种姿态,这可以让我清楚地感受到,制作这些蝴蝶的人,多么热爱生活,他的心思多么细腻,眼光多么敏锐,手指多么灵巧。

    “为什么你哥做的都是蝴蝶?”我不解地问阿勇。

    “因为我姐姐喜欢蝴蝶。”

    “阿绣?”

    “是啊。”阿勇伸出双手的两个大拇指,弯曲着相互碰了碰:“锦程、锦绣,两个妈前后生的,是一对儿,从小就在一起。后来我哥的脸坏了,我爸就不愿意我姐和我哥好了,以前我们两家可亲近了!哼,我爸就是个势利眼!”

    “那你姐现在在哪里?”我问道。

    “我姐不听我爸的,去重庆打工了。她想挣钱给我哥治脸,可不知道要多少钱才够。我叔也在拼命攒钱,所以他没钱搬去山下,唉……”阿勇说着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我也想挣钱,可我太小了,都不要我。”

    他转头看了看那间屋子,小声对我说:“锦程哥要和我姐分手呢,他嘴上说不喜欢我姐了,但你看,刚才他以为你是我姐就马上跑出来,明明就是喜欢的……”

    正说着,一个背着大背篓的老农从墙角转进了院子,一身褪色的蓝色旧中山装上沾满了泥印子。阿勇喊了一声叔,跑过去帮着他把背篓卸下来。背篓里满满的全是竹笋,那老农擦了擦汗,把气喘匀了些,疑惑地看了看我。

    阿勇将我向他介绍了一遍,向我推销起新鲜的竹笋来:“买点竹笋回去吧姐姐,山上刚挖出来的,新鲜的,可好吃呢!”

    我点点头,可也买不了多少,太重了。

    那老农对阿勇说:“你给你爸带点回去。”

    阿勇将身子一扭,说:“不!我讨厌他!他是个钱眼子,还是个势利眼!”

    “勇娃儿,你不要乱说你爸,哪个当爸的都想自己儿女过得好……换了是我我也不愿意这样……你爸拉扯你们两姐弟不容易,要懂点事……”老农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劝阿勇。

    “就不!他把我姐姐都逼走了!”

    “你啊,光看到你爸不好,你知不知道他为啥借钱也要起大房子?”

    “为啥?”阿勇愣了一下。

    “你爸心善,他虽然不同意锦绣和锦程的事,但他晓得我没钱搬下山,修房子之前就跟我说了,等他把房子修好了,就让我们都搬去住。”

    阿勇瞪大了眼睛。

    “你回去跟你爸说,不要费那个钱了。我还是想住在山上。锦程要是下山了,受不了那些人的眼光,他只能关在一间屋子里,不能出门。这里站得高,看得远,他在这里还能看看天,见见地,我就在这儿守着他,能守好久就守好久。”老农红了眼圈,抬起粗糙的手擦了擦眼睛。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语气却十分坚决。

    我在一旁听了这么久,大概也听出了这里面藏着的两家人的曲折故事。

    我轻声问道:“大叔,您儿子的病去医院看过吗?”

    他点点头,说:“在县医院看过,说治不好。”他找了一个塑料袋,一边给我装竹笋,一边问我:“姑娘,你从大城市来,你知道哪里医院好?”

    我想了想,说:“成都华西吧。不过,您儿子的脸应该看肿瘤科,四川肿瘤医院也不错的。以前我有个亲戚的孩子得过这种病,看着比他还严重呢。医生说这是毛细血管瘤,大部分都是良性的,可以手术治好。当然越早治越好。”

    阿勇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兴地嚷嚷起来:“能治好?我就知道能治好!”

    老农嘴里喃喃念着:“成都……远着啊……也要花很多钱吧……”

    阿勇急切地说:“我有钱!我姐也有钱!我们一起想想办法,肯定行的!”

    阿勇的脸堂被希望照亮了。但治好锦程的病究竟需要多少钱谁也不知道,他脸上那么大面积的血管瘤,怕是不会少用钱。老农大概与我想得一样,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我指着那些精致的蝴蝶对阿勇说:“把那些蝴蝶卖给我吧!这样的手工艺术品在城里可以卖不少钱。大的二十,小的十块,你哥做好了,你姐就可以带到重庆城里去卖,尤其在幼儿园和小学学校周围,肯定好卖。”

    阿勇不相信地问:“能卖那么贵?”

    我说:“做得精致得话,能卖更多呢。试试吧!再等一等,旅游兴起以后,这些蝴蝶还可以卖给来这儿的游客呢!你哥有一双巧手,今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我把身上的钱都掏了出来,放在木桌上,然后把那些蝴蝶小心翼翼地收起来。那时我刚工作不久,也没带多少钱,但老农感受到了我的善意,他不会说感激的话,只蹲下身来往我的袋子里装更多的竹笋。

    “够了够了,我提不动。”我急忙说。

    “姐姐,我帮你提!”阿勇叉着腰大声说。

    下山已是午后,张木匠早做好了午饭,队友们正在吃饭。我心里有事,随便吃了几口,就走到院子里去。

    阿勇正在厨房里兴奋地跟他父亲说锦程哥的病能治的事情,张木匠听完,说道:“去年夏天已经有不少城里人来这儿耍水了,我们今年努把力,把房子起完。我都想好了,他们下来住在这儿,拆迁补助就可以给你哥治病。明年我想开个饭馆,你写信喊你姐姐回来吧,我们两家一起想办法。”

    阿勇动情地喊了一声:“爸!”

    我有点想哭,悄悄退走了。

    简单吃过午饭后,考察组便出发去看那条大瀑布。

    循着隐隐约约的雷声,我们走入青山深处,那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浪潮一般的水声。山路一转,一条长长的白练挟裹着千军万马的气势,从山顶飞流直下,砸在深潭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我站在瀑布脚下仰望山顶,水雾飞溅,山风迷眼,巨大的冲击力让脚下的土地都在颤抖。

    我伫立在瀑布下,发丝乱舞,无限感慨。人活在这个世界,有时真太渺小了。命运就像这瀑布经年累月地砸,那一方顽石只能无奈地接受,顽强地忍受,最终化为深潭,以柔克刚。不能战胜命运,就拥抱它,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也是最勇敢的选择。

    我们沿着崖壁栈道向上攀登,从瀑布背后穿过。云雾向下,我们向上。半山腰上,我和瀑布的距离如此接近,伸出手去,水流从指间急急穿过,一瞬也不愿停留,一点也抓不住。

    我用尽力气,终于登上了山顶,瀑布的源头是一处蜿蜒曲折的平湖,长长地,卧于静谧的林间,水源源不断地涌向高高的山崖下,造就了奔腾如雷鸣般的瀑布,在谷底腾起磅礴的云雾。也许静水深流,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吧!

    我望向对面山上,仔细看,云根深处,半山腰那小小的一角瓦房屋檐隐约浮现。它虽然看起来如此渺小,却是比静水深流更动人的所在。

    云根深处的那户人家,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后来,我听说那里的旅游越来越火,成了西南地区著名的避暑胜地,周围的小镇到了旺季都客满,一房难求。那里的大山不再闭塞,那里的人也不再为生计和疾病愁苦,那里的风景更加美丽,那里的村庄也日益热闹喧嚣起来。

    有一个最近曾去过那里避暑的朋友向我抱怨:“好多原本美丽的地方都商业化了,过去淳朴的人们现在事事都讲钱,你说要是不开发,让这些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该多好?唉!”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当年安静空寂的大山,那自然质朴、天然去雕饰的美,再也无法寻到。但我希望那里热闹起来,希望每个去那里游玩的人都能去一个木匠家开的的饭馆吃一次饭,每个人离开时手上都能有一个漂亮的竹编蝴蝶,那美丽的姑娘和健康的小伙笑盈盈招待着客人,虎头虎脑的山里少年不再用钢叉捕猎可怜的竹牛换钱。

    也许人与自然旧的平衡会被暂时打破,但总归,这也是一个新的平衡充满希望的开始。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人生,起起又落落,痛苦与希望交织,只要不放弃,总能拨云见瀑,等到最美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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