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天清晨,六十八岁的老人张八叔散步回来,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从小生活的这个叫独镇的小镇,其实是一只飞船。
吃罢早饭,这个念头仍盘旋不去。于是张八叔坐在了湖岸边张家大院的门槛上,正襟危坐,开始思索,深层次观想独镇这个几近于封闭的小千世界。他屁股底下那道石门槛,二十五公分高、二十五公分宽,是从老张家大院拆过来的,清朝康熙年间留下来的老石头,厚重,沁凉。老张家大院是独镇最古老的房子,是独镇的源头、独镇的根,是由八院六十四天井及两座堡垒组成的建筑群,真正的老房子,大户之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被拆了,独镇的根就没有了。现在虽然被重建,还叫张家大院,却只有两进院子,也没有岁月打磨出的光滑手感,也没有历史磋磨出的原始包浆,砖是新的砖,瓦是新的瓦,显出一股新制品的浮躁和乡土审美的直白来,所以不能称之为根了。唯一能让人回味过去的,是为数不多的几块老石头,孤单的幸存者,包括张八叔屁股底下这块门槛石,以及门槛前面那根拴马柱。这就是张八叔要坐在这里,而不是坐在其他地方的原因。当人们抚摸着这几块石头沧桑的表面时,勉强还能感受到独镇从前时空的一角,感受到如浮光掠影般的鼎盛时期的独镇影像,——谁能想得到,那时的独镇,不仅拥有一条水路、一条茶马古道,还有一个码头,一个市集,以及外围一圈古城墙,客商云集,热闹非凡,或许还发生过高高在上的宏大叙事。只是物换星移,俱往矣。
此时老人干瘦的屁股深陷于门槛石曲折的历史纹理,干瘦的躯体泛出一层老旧青铜般的包浆来,好像他的身子是被铸在了石头上的,又好像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块石头上面长出来的另一块石头。老人的脸则朝向日头升起的湖面,不动如山,目光里带着探究宇宙时空的思考。
挖掘机轰隆隆响起来,挖掘机来自小千世界之外。轰隆声惊到了一只晨起的灰鸟,鸟从天空滑过,消失在岸边的丛林。鸟滑过的天空下,是一道通透又明丽的湖蓝色,湖蓝色之上覆盖着一层闪烁的银红,晴空辽阔,宇宙无垠,看起来绚丽极了,又寂寥极了。
一个肥圆而黑壮的中年男人从远处慢慢踱过来,走到张八叔的面前。
八叔,你不能老坐在这儿,你把我们的门给堵住了。
来的是独镇的镇长老胡,是目前镇上最有身份的几个人之一,也是仅剩的几个壮年人之一。
事实上,独镇现在已经是一个空镇了,除掉镇上的干部,镇子里的常住人口就三十八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了。年轻人都走了,整个镇子的精气神都跑光了。独镇的精气神去了大千世界。年轻人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结婚、买房、生子、思考着大城市的柴米油盐,建造着大城市里的通天梯和巴别塔,不会再回来。他们的精气神将大城市支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开阔,而独镇这样的小世界就被挤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逼仄。失去了精气神,现在的独镇就是一个血虚和气虚患者,现在的独镇就是一个由三十八位老人为主体组成的孤岛。虽然独镇现在也开始了旅游开发,开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还在这里来来去去,但他们不应该算独镇的人,他们的停留只是暂时的,就像湖面上的候鸟。
听到老胡在跟自己说话,张八叔慢慢把头别过来。他的脖子生锈了,咔咔咔,动作如提线木偶。
湖要飞走了,张八叔说。
啥?老胡没听明白。
镇也要飞走了,张八叔又说。
你说啥呢?
湖里的水都沸了,飞船快要发动了,咕嘟冒泡呢!张八叔脑袋里一激灵,他站起来,枯瘦的手指着湖面某处。
老胡顺着八叔所指回头一看,湖面波光闪闪,风平浪静,毛都没有,哪里来的飞船?哪里来的泡?
啊呸,神经病呀你。老胡啐了一口。
呸,你才神经病,把真正的老房子拆了,造了个这么个新不新、旧不旧的玩意儿,搞个鬼,傻子才会来参观!还要盖什么五星级酒店,做梦吧你!张八叔的思路突然又折了回来,回到现实时空,且思路无比清晰,他跳起脚来,也啐了一口。
五星级酒店是独湖景区正准备启动的旅游项目之一。按照旅游开发公司的说法,独湖景区的规划是花了大价钱请北京的专家团队一手打造的,优质的湖景和森林资源,标准的国际范,不仅包括传说中的五星级酒店,还包括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的“三大功能片区、五条休闲廊道、七个度假组团、N处乡村休闲聚落”,总投资将超过十几个亿,开发周期不晓得多少年。但目标远大,道路漫长,目前完成的,也就眼前这座不怎么古老的仿古建筑而已。
你这个糟老头子知道啥啊,不这么做,独镇就要完了,——不破不立,不破不立懂不?老胡说。
张八叔不说话了,他一屁股坐了回去,又像一座雕像一样铸在了门槛上。
你就坐等着你的飞船发动吧,懒得管你,倔老头。老胡又说了张八叔一句,然后气呼呼地走了。
白日渐上升,湖水反射出幽幽蓝光,光斑从湖面向小镇蔓延,从张八叔的脚趾头爬到了脸。拴马柱上那只康熙年间留下来的小石狮子被湖面明亮的光照晃了眼睛,它左右看看,趁人不备,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真是一只调皮的小瑞兽。张八叔却依旧不动如山,满脸的皱纹被那些光印刻成一张深刻的渔网。看他的表情,是要用这张渔网在湖面虚空中捕捞点什么,眉间明显的“川”字便是这张渔网的总绳,它高高在上地提着,不仅满脸皱纹被它提着了,两条目光被它提着了,那一湖幽蓝也被它提着了,幽蓝之上不可捉摸的虚空也被它提着了。张八叔的脸,比日头下的独湖还寂寥。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也就是镇上唯一的那个孩子,正光着脚板赶着一只大白鹅从远处走来。那只鹅十分听话,不乱跑也不乱叫,小孩用来赶鹅的细竹竿子无用武之地,于是路上的花花草草就遭了殃,许多金灿灿的野菊花瓣飞起来,纷纷扬扬地飞到天上或者地上。
莫打花,莫打花,那都是好东西哩!张八叔远远地喊,看到小孩,他脸上的表情终于变得生动,皱纹也变得柔和。
小孩赶紧将竹竿收起来,赶着大白鹅往张八叔这边一路小跑,两只光脚板拍打着泥土路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到了张八叔身边,他抱着鹅坐了下来,也坐在了石门槛上。那鹅十分沉重,小孩坐下来之后,大喘了一口气,再叹了一口气,像个小大人一样。这是一个有心事的小孩,他的心情比那只白鹅更沉重。
八爷爷,我要去我爸爸妈妈那里读书啦,以后我就不能来陪你玩了。小孩说。
啊,那多好啊,你可以天天见到你爸爸妈妈了。张八叔说,他的声音也是慈祥温和的。
但是我不太想去。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妈妈太忙,一年只回来一次,回来了也不跟我玩,我去他们那里他们肯定还是忙,我又不能把小白带过去。我喜欢待在这里。小孩说着,摸了摸他怀里的大白鹅,那鹅温顺极了,歪着脖子任他抚摸。
小朋友只有读书才能长大,等你长大了,可以再回来。张八叔说。
可是爸爸妈妈他们都已经长很大了,英俊叔叔也长很大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回来呢?
小孩嘴里的英俊叔叔就是张八叔的儿子张英俊,也是已经走出独镇的人了,也在外面成家立业了。张八叔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孩的这个问题,他的脑袋里又有点乱,没有了应对老胡时的那种敏捷思路。虽然年轻的时候他就是镇子里最聪明最有文化的男人,但现在他明显老了,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很多事情都想不明白了,糊涂了。为什么呢?
白鹅叫了起来,嘎嘎,它说,飞走了,嘎嘎。于是张八叔拍了拍脑袋,他想起脑袋里的话了。
总是要走的,张八叔说。
什么?小孩问。
英俊已经走了,张八叔说。
嗯,英俊叔叔走了。小孩说。
你也要走了。张八叔说。
嗯,是的,我要走了。小孩说。
湖也要飞走了,张八叔又说。
嗯?湖要飞走了吗?小孩问。
我们这个镇子也要飞走了,张八叔又说。
啊?我们镇子也要飞走了吗?它是飞机吗?它有发动机吗?我爸爸曾经说机器要有发动机才能开动起来。小孩越发好奇,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张八叔更乱了,蚊蚋一样的东西开始在他眼睛里飞舞,它们组合成了一个巨大圆盘的虚拟影像,那个影像似是他亲眼所见一般。而他脑壳里头那个小宇宙则一片混沌,神经元崩解,如一锅被搅拌的蛋花汤。他左右摆摆脑袋,又上下点点头,待那锅蛋花汤静止下来,才接住小孩的话头:
它不是飞机,它是一只飞船。它有发动机。
鹅又叫了起来。
嘎嘎,飞船!嘎嘎,发动机!
挖掘机再一次开始隆隆作响,小镇周边某处山坡裸露出了丰肥的躯体,随风飘过来一股新挖黄土的干涩气味,这是康熙年间留下来的黄土,也是康熙年间留下来的气味,它们穿越了历史时空,弥漫到独镇,然后被挖掘机一铲子斩断、消融。张八叔就在这股渐渐稀薄的气味中带着小孩离开了。
一切缺乏文字依据的推断都只是谵妄,他需要寻找一些东西,来佐证他脑袋里那些突如其来的影像和想法。于是他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些书籍。
给你看看书上是怎么说的,张八叔说。
两人赶着鹅来到了张八叔的家。张八叔把手伸进床上的席子底下,摸搜出了几本破破烂烂的杂志。那是几本老杂志,三十年前的《飞碟探索》,纸张都已经发黄。杂志虽旧,印刷很粗糙,封面却很炫,大多数封面上都有一个圆圆的东西,像个发光的锅。
张八叔指着那个东西给小孩看,——看,飞船。
小孩惊喜地叫起来,——呀,飞船!这是奥特曼的飞船!
鹅也叫了起来,——嘎嘎,飞船!
张八叔随意打开其中一本,1993年第2期,在某一页停住,那一页引用了一段文言文,来自《阅微草堂笔记》:铁蟾(人名)在西安,病数月。病愈后,入山射猎,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旋转如风轮,虽瞑目亦见之。如是数日。
他又打开另一本,那一本连封面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破破烂烂的,在唯一不破烂的那一页里,又有一段不知道从哪里引用来的文言文:明神宗万历五年十二月初三夜,尾星旋转如轮,焰照天,逾时乃灭。
这样无头无尾的文字,正适合断章取义,而张八叔恰好就是这样做的。张八叔是独镇老人里唯一的文化人,也是断章取义的大师。他拿出一只半截的铅笔,在那些文字下划杠杠,表情甚是认真。
这是什么?小孩问。小孩还不识字。
嘎嘎,这是什么?白鹅也问,鹅也不识字。
古人写的东西,关于飞船的记录。张八叔说。又自言自语道,虽然这书上说的是西安,但是记录也可能记错地方。如果没有记错地方,也有别的可能,因为西安属于秦岭山脉区域,而顺着秦岭山脉走,也可以走到独镇。为什么这条记录没有下文了呢,说明它最后离开了西安区域,但绝不会跑远,说不定它就是顺着秦岭山脉四处游走,最后降落到了这里。
西安是什么呀?小孩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问。
西安是一个城市,大城市,离这里很远。张八叔说。
比爸爸妈妈还远吗?比英俊叔叔还远吗?小孩问。
还远着呢。张八叔说。不过也不算太远,也挺近。
那到底是远还是近呢?小孩更好奇了。
张八叔又找出了一本破旧的地图册,翻出中国地图,指了指西安,又划了个独镇所在的大概位置,这么远,他说,你看。
小孩拿手指头比了比,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一根手指头那么远啊。
距离不是问题,我们先去探险,看飞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了你就明白了。张八叔大手一挥说。
好的,看飞船去! 小孩很兴奋,丢开了地图册。
嘎嘎,去看飞船!鹅也兴奋起来,扇动着翅膀。
有趣味的征途总不缺乏好奇的同行者。出发不久,张八叔的队伍就扩大了,多了两个人,两个老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聋子。
事实上,他们还没有走出独镇,就遇到了哑巴老人。哑巴偷听到了张八叔与小孩的对话,他热情地冲二人哇啦哇啦叫唤,意思是说,探险?看飞船?带上我。哑巴其实不是天生的哑巴,他曾经是个捕蛇者,蛇养活了他一家人。他有心将捉蛇手艺传给下一代,但他的孩子不接受他的好意,去了外面的世界;老伴过世之后,捕蛇者就成了孤家寡人。恰逢这时,景区施工的挖掘机捣毁了许多蛇窝,蛇的世界分崩离析,一条大蛇自动上门,在捕蛇者脖子上缠紧。蛇的纠缠让老人无法说话,但老人发现,蛇的陪伴也让他不再寂寞了,这条蛇功勋卓著,为此老人情愿放弃自己的声音。
哑巴老人的蛇是条与众不同的蛇,它是走出寓言的智者,喜欢室外活动,喜欢在同类面前吹牛,喜欢吹风和晒太阳。所以闲逛也是哑巴老人每天必做的功课。当哑巴老人听见张八叔和小孩的谈话时,蛇也听见了,它吐着舌头,两只绿豆般的小眼睛放出碧油油的光,它富有弹性的身体向着张八叔和小孩所在的方向拉伸,绷出了一条指示方向的直线,蛇头就是直线的箭头,蛇表示它也要去,于是哑巴老人不得不加入了探险队伍。
聋子也不是天生的聋子。聋子老人跟张八叔一样,也喜欢探究宇宙未知。但他的探究跟张八叔的探究不在一个维度,他不喜欢研究文字记录和天体运行,他更喜欢研究虫子,他的研究课题是“如何在独镇范围内保持人类与昆虫的良好关系”。据科考人员的不完全统计,独镇周边的大山里生活着种类超过十万数的虫子,而聋子老人身上就携带了一百八十五种。它们都是与人友善的好虫子,藏在他身上各处,鞋里面,衣服兜里面,背上或者帽子里面。其中有两只虫子十分特别,它们是从同一只母虫产的两枚同样的卵里同时爬出来的两兄弟,是老头最爱的小宝贝。它们喜欢老头干燥宽阔的耳道,它们占据了老头的耳朵,越长越大,把两只耳朵眼都堵住了,因此老头只能听到它们在耳朵里翻身的窸窣声、吃耳垢的咔嚓声、睡觉的呼噜声,耳道之外的世界,是无声的世界。
看到张八叔的时候,聋子老人的灵魂和身体都正游荡于古城墙外围那片香樟林,对于要不要加入,他犹豫了一下。他的好奇心并不是那么强烈,挖掘机的迫近对于虫子们影响甚大,那些小可爱们可能会因此而离开独镇,逃之夭夭。所以对于他来说,研究一个不明飞行物与研究一只新的虫子相比,后者更为迫切。但他耳朵里那两只小宝贝在蠢蠢欲动,它们携带了昆虫家族与生俱来的冒险基因,对认识一个神秘新事物有着极大的热情。虫子的思维简单粗暴,不讲道理,它们吱吱叫着,庞大的躯体在老人耳道里撒娇打滚,造成了巨大的响动,噪音强度超过100分贝。于是聋子老人不得不缴械投降,也加入了张八叔的探险队伍。
哑巴老人和聋子老人的到来扩展了张八叔的推断,哑巴和聋子不识字,飞船是个什么东西其实他们不知道。但不妨碍他们从张八叔的推断和描述中发挥他们无穷的想象。他们尽力用他们脑袋里那种小国寡民的想象力去构建一只飞船的存在,一只在明神宗万历年间就已经出现、可能在康熙年间就停留在这里的飞船。
可以确定,这只飞船比老张家大院的历史还要久远,或许它才是独镇真正的根,而老张家大院不过是露出地面的表象,整个地面上的独镇都只是表象,张八叔说,他是意见的领袖。
如果生锈了,打磨打磨,必然还是可以飞的。肚子在湖底下,有个发动机,发动的时候肯定没有声音,但是一定会有光。哑巴哇啦哇啦比划,就好像他曾经亲眼看到。
驮着独镇,能将独镇带到天边去,带到世界的中心去。想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把所有的虫子都带上,所有人都来看,看一次收他五十块钱,稀奇得要死,热闹得要死,聋子发出他生涩的声音。
我要变成奥特曼,坐飞船!嘟嘟!起飞!小孩说。
小队伍议论纷纷。如果飞船启动,独镇会变得热闹,会重返当年的辉煌,这是他们的一致意见。
傍晚,老胡正在给他的下级以及旅游开发公司代表们讲话。景区的开发是重大举措,是关系独镇存亡的举措,我们的目标是要让出去的人都回来,让外面的人都进来,把旅游经济搞活,把古镇搞活,老胡铿锵有力地说,要大刀阔斧,不破不立。正讲在慷慨激昂之处,外面街道上突然响起一阵哭叫声。哭叫声从窗外插了进来,像一把匕首,切断了老胡的讲话思路。
杀千刀的,谁拐了我的乖孙子!
独镇向来是安静的,低矮的房子,古旧的街巷,以及垂垂老矣的人,充满着无为而治的小国寡民氛围。日常的响动除了新增的挖掘机的声音之外,便只有鸡犬之声和拐杖叩响石板的笃笃声。忽然闹哄哄起来,就给人突兀感,让人心里发慌、发毛。老胡的讲话是在酒桌上进行的,他们乡镇干部的主要工作,就是陪各个级别的人吃饭喝酒,在酒桌上把事情搞定。因为喝了不少的酒,老胡讲话的时候一张黑脸已经泛出了红色,此时听到外面的尖叫声,他不光讲不下去了,浑身的酒意也醒了大半。
乖孙子哎!我的乖孙子!老妇人还在叫喊。老胡赶紧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街道上站满了人,整个小镇的老人都跑出来了。因为老人们的集体出场,此时的落日变成了灰蒙蒙的落日,街道变成了灰蒙蒙的街道,此时抬头看天,天空也是灰蒙蒙的,那是白内障的天,是青光眼的天,是沾满黄色眼眵的天,是往前回溯三四百年的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不堪的老朽味道。老人们就像一只只瘦长的灰蘑菇立在这灰蒙蒙里,有的垂着头,有的佝偻着腰,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他们行动迟缓而神情急切,目光倔强但头脑迷茫,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咋回事?咋回事?老胡气壮丹田地吼了两嗓子。老胡的嗓子相当好,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没当干部之前还在县话剧团登过台,当过两年台柱子。就算多年不上台,依旧雄风不减,这两声吼气韵悠长,曲折跌宕,将整片灰蒙蒙破开了一道有亮光的口子,把那老妇人尖利的哭叫声也给生生镇压了下去。他又是极有身份的人,身份也是震慑力,老人们马上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
来来来,排好队,一个一个说,不要搞一窝蜂。老胡开始下达指令,安抚和领导一批老人也需要套路和方法,经过这些年的摸索。老胡已经深谙其道。老人们果然听话地一个挨着一个站好。除了那个老妇人,她还在地上盘着,两只胳膊撑着康熙年间的古旧街道,两只巴掌拍打着康熙年间的青砖石板,嘤嘤地、低声地哭。
不得了,十六嫂子的孙子不见了,吃午饭都没看见他,还以为贪玩忘记回家了呢,到现在还没回来。看那个老妇人还在哭,另一个老人赶忙替她说了因由。
莫不是落水了,干部们要赶紧找人打捞啊,另一个老人挥着一条瘦胳膊急轰轰地发表意见。
小乖向来很乖,从来不挨近湖边的,又一个老人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好像一不小心就要被他自己掐断。
湖里是有落水鬼!若是落水鬼一定要拉他下水,也不一定。又一个老人一边说一边神秘兮兮地抖动下巴上的长胡子。
老人们七嘴八舌,从老妇人的孙子不见了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了独湖边的鬼故事,把老胡说得一头雾水,这时候终于有个清醒一点的声音插进来,他说,上午十点多钟,看见小乖跟着张八走了,跟他们一起的还有哑巴和聋子。
又是张八叔!这个可恶的门神。老胡磨了磨牙,赶紧问——往哪个方向走了呢?
找到小孩和张八叔的时候,已经是月上中天。他们在独湖的另一边,独镇遥遥相对的方向。
独湖本是群山之上的一个天坑,它的成因可能源于一次史前地壳运动,也可能源于某次未载入史册的天体碰撞。方圆几百里之间,就这么一个湖,高高在上,独一无二,所以叫独湖。而独镇是湖边独一无二的小镇,三面被湖包围,是个圆圆的山包。从上往下看,就像一个倒扣着的锅,再仔细一看,还是个六角形的锅,切面平整,仿若刀裁。进出小镇的那条路就是锅的柄。那条路狭窄细长,蜿蜒盘旋于周边荒无人烟的山脉和森林。独镇,就这样独立于尘世之外。
老胡先是领着一队人马绕着古城墙将独镇搜寻了个遍,然后又走出小镇沿着独湖湖岸搜寻了一个遍,搜寻无果。正要安排人下湖,忽然有人在湖对岸的山坡下发现了蛛丝马迹。那是一条上山的羊肠小道,也就是那条被废弃的、在康熙年间就已经存在的茶马古道,山行陡峭,长满杂草,月光下隐约可见杂草间疏疏落落的青石板以及人踩踏的脚印。手电筒的光一照,石板仍是古旧的石板,脚印却是新鲜的脚印。沿脚印而上,半山腰有一块高高崛起的崖石,崖石的顶部是平的,如一只粗大手掌直伸向湖面,正对着独镇方向。
老胡松了一口气。崖石顶上,小孩和张八叔他们正并排坐着,一人手擎一只生地瓜,边吃边看着湖面。有人在沉吟,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哇哇比划,一只鹅老神在在地蹲着,一条蛇直立着,时不时又夹杂有一两声虫子叫。听到崖石底下传来的响动,看到急匆匆赶过来的人群,小孩蹦了起来,手指向独镇方向——快来看呀,飞船启动咯!
老胡示意后面的人停住,然后他手脚并用,拖着肥圆的身子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崖石顶,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望去。视线里,天幕低悬,星河散落,独湖墨蓝如洗。在独镇下方的湖面上,涌现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雾气,雾气在动荡、在翻涌、在旋转,如飞轮,如白焰。古镇漂浮于白茫茫之上,要驾云雾腾空而去了。
老胡瞪大了眼睛。
起飞咯!起飞咯!小孩还在大叫。
夜空中传来钟磬之音。此时圆月正挂于独镇正上方,白而亮的月光宛若佛光倾泻。那个圆圆的、像一个倒扣的锅一般,准确地说,是像一个六角圆盘一般的,沉默而寂寥的古镇,如入定的老僧突然睁开一双慧目,终于在此刻显现出了它的神秘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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