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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克图,不大点儿,东西沟,上下坎儿。”
姥爷于1943年跟随家人闯关东,由河北省老唐山市迁居于此,时年六岁。当时镇上还住着一些俄罗斯人,当地人称“老毛子”。“老毛子”们从中东铁路修好之后逐渐定居在这里。姥爷小时候和俄罗斯小孩一起玩耍,学会了一些俄语,如今七十多年过去,却也还能念叨念叨。
那时的博克图处于日本鬼子的伪满洲国管辖,镇上剧场、大烟(鸦片)馆儿、赌场、妓院应有尽有,山顶上干了大半年活儿的伐木工人,常常将那几个辛苦钱儿都挥霍在这里。姥爷读的是伪满洲国的小学,于是又学了日语,日本鬼子经常挎着大洋刀,穿着大马靴来学校讲话。镇里还有苏裔小学和日裔小学,供居住在本地的俄罗斯小孩和日本小孩上学。过了两年,日本鬼子战败,苏联的大车大炮开进博克图,驱着耷拉脑袋的日本鬼子列着队去缴枪。“老毛子”们沿街扔着饼干和糖果庆祝胜利,引得小孩子们一路喊着“乌拉乌拉”(万岁)追着他们的坦克跑,他们偶尔去找老毛子要大列巴吃,那时候的大列巴是黑麦的,酸得掉牙。
后来,中苏关系变得紧张了。所有的“老毛子”都被撵回苏联去了。镇里留下一座“老毛子”聚居区,至今还被称作“毛屯”,还留下几十栋大大小小的“老毛子大房子”,现在已经是正经的百年老房了,由于缺乏保护,歪歪斜斜的有几座,倒了的也有。旅行攻略上,把木质的俄式民居叫做“木刻楞”。因为博克图守着大兴安岭东麓,是一座要塞小镇。1969年,解放军组建81672部队(沈阳军区守备五师)进驻到这里,守卫着边防安全。同年,博克图镇被规划到黑龙江省管辖,直至1979年,又重新划归内蒙古这个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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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年轻时,山上什么都有。住在房子里能听到狼在不远的山林间嗷嗷叫唤;一窝窝的野猪在林子间跑来跑去;犴达罕(驼鹿)卡在了猎人挖的洞里,四五个人都抬不出来;经常有傻狍子支棱着耳朵,一听见声响一晃眼儿的工夫就“兹喽”窜到了山顶。姥姥年轻的时候经常去山上采蓝莓,卖给酒厂用来酿酒。还采蘑菇,采榛子,采木耳,采金莲花,采黄芪,在院子里铺成一片晾晒。管制枪支之前,每家每户都有杆子猎枪,舅舅小时候上山打过野鸭子。“博克图”在蒙语里即是“有鹿的地方”。
小时候我经常问姥姥:“山上有鹿吗?”
姥姥说:“鹿妈妈领着鹿宝宝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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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时候,博克图已经拥有了N家电影院(铁路俱乐部、地方工程队电影院、下坎运输队电影院、师部电影院、15团电影院、下坎文化宫等),还有了百货大楼(一百)、道北商店(二百)、海燕商场、三八商店这些极具年代感的shopping mall。那时候人多房少,房价也“嗖嗖”上涨,那些“老毛子”大房子又重新住满了人,甚至几家几户合住在一起。地方、铁路、林业、部队各系统的学校、医院分部在小镇各处,但也往往都会人满为患,仅以铁路一中为例,初中一个年级就有十四个班,又另开辟出高中部,这样的盛景持续了二十余年。在改革开放波澜壮阔开疆拓土的同时,有人南下淘金,有人出国镀金,而小镇却在大兴安岭深处偏安一隅,自始至终“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着。
苏联解体,百万裁军。1989年守备五师撤师改旅,1992年守备五旅撤销,只剩下部队留下的大院儿和西大营的岗楼。我92年才出生,根本没见着当年叱咤风云的部队长什么模样。小时候舅妈所在的镇中学租用了师部大院的房子,舅舅家便在附近的小四楼上住着,那些楼宇建在山顶高高的楼梯上,还是不禁让人仰望着。那些年,温河林业公司每到正月十五会在大院儿广场上放烟花,感觉那时候去看的人很多,可能是全镇人最集中去的地方了。我提溜着一个小灯笼,穿得圆滚滚的,藏在人堆儿里,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晚上冻得双脚发麻,但是兴奋得一张嘴“哔哩吧啦”说个不停。从家里走到师部大院,沿途有很多冰雕冰灯,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在冰灯前面拍照留念。
我的记忆里,一到春天,屋顶上的积雪融了,房檐下边滴了水,结成尖尖的冰溜子,小孩子总爱把冰溜子掰下来当剑使,不一会儿就冻得满手通红。清明节学校会组织去扫烈士墓,山顶的风凛冽无比,站一会儿就被冻得鼻涕直流。五月,山上的达达香花(杜鹃花)开了,就跑去山上摘花,漫山遍野的花开得山都红了。每年长叶子之前,树上会掉下来一串一串绿色的豆豆,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玩物之一。夏天去草堆儿里抓蚂蚱,挨个儿吹开路边的蒲公英,经常一抬头就能看见大大的彩虹。郊外的小溪,潺潺的流水汇入南大河,夏天在河里面捞鱼,但是我笨,一条也捞不到(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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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老师带着去爬山,摘一堆水瓤儿的榛子回来自己砸开来吃,吃得津津有味儿。蘑菇、木耳种种,姥姥依旧每年都会去山上采,回来放在院子里晾晒,一股山野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冬天去结冰的河面上玩耍,躺在厚厚的雪地上打滚,站在天桥上看冒着热气轰隆隆开过去的火车,吃天桥下冻得结结实实的冰糖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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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学校常常组织学生去俱乐部电影院看电影,看《刘胡兰》,我当文艺委员的时候,还总带头让大家唱一首叫做《海鸥》的歌;姥姥偶尔也会带我去机务段的浴室洗澡,里面有个大池子,那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温水游泳池”;胡同两边的积雪,能一直堆半年不融化;铁路一中的大滑梯,当年总是谣传有人摔死过;一校校园里的丁香花、月亮门和大秋千,在那个大秋千上摔下来过好几回;刚刚打出来的爆米花总是热气腾腾,散发着米的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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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年夏天依旧回家,虽然镇里已衰败成村落。到处溜达溜达,在清光绪年代由沙俄建造、作为护路军司令部的大石头房子前面蹲着拍几张照片。中东铁路的遗迹还有很多,大兴安岭螺旋展线山洞口的碉堡仍以古旧的样子站在那里。生锈的铁轨无处藏身,曾承受着滚滚历史的轰鸣与碾压,却又以不屈的姿态伸向未来……谈笑静默间,百年沧桑。
找到许多老照片,它们平静地诉说着过去。中东铁路与博克图小镇的屈辱兴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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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的年轻人已极少。这座因历史原因繁荣起来的小镇,不知会不会终有一日重新湮没在这茫茫的大兴安岭。
天空蓝得很透彻,远处山间层层叠叠的绿色,雾色迷蒙,像油画一般。阳光赤裸裸地晒过来,让人难以躲藏。我想,就让它优雅而自然地保持着这静谧的原貌,在时光里逐渐老去吧。
而我,我永远不会离开。
中东铁路(俄语:Китайско-Восточная железная дорога,简称КВЖД)是“中国东方铁路”的简称,亦作“东清铁路”、“东省铁路”。日俄战争结束后称中东铁路,即中国东省部铁路之意。中东铁路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沙皇俄国为攫取中国东北资源,称霸远东地区而修建的一条“丁”字形铁路。
谢谢建筑拍摄者陈松(泉斋小作),他是一位对中东铁路历史及建筑很有研究的艺术家,曾旅行于中东铁路西线沿线各地,边行走边摄影边作画。
欢迎研究和喜爱中东铁路历史的学者们到访我的家乡,也欢迎想要骑行或徒步呼伦贝尔的驴友们与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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