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杰如今已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了。他的脸如同被人揉皱的蜡纸一般,沟壑纵横,布满了皱纹。凌乱的胡须像是荒芜的草,肆意地生长着。他安静地坐在一张别致的雕花大椅上,一动不动,宛如一副宽大的骨架,只不过披着一副人皮而已。最让人感慨的还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眶,上下眼皮交融在一起,像是被针线缝合在一起,里面没有眼珠。他竟然是个瞎子!
然而我们在他的脸上却丝毫看不到一丝的沮丧,他的内心平静而知足,对世间的一切都已不放在心上。时光的滚滚潮流涤洗过多少刻骨的记忆,让一颗曾经沸腾的心脏变得平静甚至麻木,麻木的再也起不了任何波澜。
此时的他只有独自坐在屋里,用手摩挲着一张枯槁的画纸。看到了这张画纸,我才知道他年轻时曾是一名风华绝代,深受皇帝信赖的宫廷画师。
他的名字叫宇文杰,与他叔叔宇文恺不同的是,他的叔叔是隋朝最著名的建筑师。而他是当时享誉全国,风华绝代的宫廷画师。五岁的时候开始作画,八岁时拜展子诚为师,二十岁出头便成为画坛无人能比的翘楚。此外由于他出身名门,且画技出众,杨广很器重他。在一定程度上宇文杰可以说是隋炀帝的眼睛。数不清的美女入宫时都要经过宇文杰画笔的勾勒,才能将她们如花的面貌呈现在杨广的眼前。很长一段时间,宇文杰就是这样的帮助杨广挑选皇妃的。
作为宫廷画师,宇文杰一直以来把他的职业当成一种荣耀,并乐此不疲。可是他心中却一直有个不安分的地方在催促他,要他达到内心的和谐与宁静,他总是觉得自己还没有画出一件世间最美丽的仕女图。未成此图,夜寝难寐。
终于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他向皇帝告假,要出游一段时间,寻访人间奇女子,画出他心中最美的图画。这一去就是一年,这一年来他画过各种各样的女子,有的是雍容华贵的贵妇人,有的是绰约多姿的民间舞女。有的是娴静温润的大家闺秀,有的是风情万种的青楼尘妓。可以说这些画作中的女子无一不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他作画的技巧也达到了炉火纯青,按理说这些画就应该完美无瑕了,可是直到走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在叹息,这一年的游访荒废了,他还是没能安稳他的内心,他觉得他仍然没有画出那副世间最美的图画。
也许追求最美是人间最颓废的一件事情,因为最美没有出现时,你往往会厌倦其他的美丽。这个世界不是缺少最美,而是缺少把美升华到最美的东西。而这种东西有可能是一次回眸,一次浅笑,一场机缘,一场悲歌,一次痛楚------
就在宇文杰失意地回城路上,就在他快要进城的一刹那,他无意中回眸的一瞬间,他发现郊外的路边有一女子。那女子面容憔悴,不失凄美,她身穿白色的衣裳,伏倒在路边,细细的风儿吹过来,吹动了白如玉的衣裳,她娇小柔弱的身躯伏在地上,宛如一只在花蕊上轻轻颤抖的蝴蝶。
宇文杰没有去想这个女子怎么会昏倒在这荒郊外,也没有去想今后如何安排她,他只是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到了自己的府上。
他守在她的床边,直到她睁开了眼睛,从那双眼睛中,宇文杰可以看出她内心充满恐惧和紧张,她好像一个惊魂未定的小兔子。她的面容憔悴,头发散乱。宇文杰知道她目前最需要的是休息,他便简单地把路上遇见她的经过告诉了她,并叫她安心休养。
宇文杰本想问清楚她为什么会躺在路边,家里出了什么事,可是从她惨淡的神色和不情愿的表情中,他抑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只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小蝶,甚至连她的家在哪,她姓什么,他也没有从她的口出要出答案。还好宇文杰这个人是个识趣的人,他没有再过多地发问,而是给了她更多的时间休息。
现在宇文杰坐在后花园的一把雕花大椅上,这把椅子是他们宇文世家荣誉的象征,他经常在明朗的午后懒懒地坐在上面,创作着或构思着他的下一幅画作。
这已经是小蝶姑娘来到宇文杰府上的第七天了,同样是个晴朗的天气,同样是个舒适的午后,仿佛被温暖的阳光感染一样,小蝶姑娘的脸上露出了不可多得的笑容。而这笑容恰好被宇文杰的目光所遇到。他开始审视这个他七天前收留的姑娘,那是见到她一身的疲倦与憔悴,现在她打扮齐整,精神焕发,尤其是她脸上露出的这一笑,是那么的和谐与美丽。
温和灿烂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像是清幽山谷里澄明的清泉。宇文杰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画笔,将她在春天里的笑容捕获下来。这一刻被定格在了画纸上,流传出去,很快在宫廷乃至画坛掀起了一场风暴。人们盛赞宇文杰笔下的女子貌比天仙,尤其她那一笑倾城,堪比褒姒。
这幅画再次奠定了宇文杰画坛至高无上的地位,人们把他称为宇文杰迄今最杰出的代表作。众人再怎么说好也不如他的主子隋炀帝杨广一次微笑的点头。就是这一次微笑的点头,改变了小蝶的命运,可以说也改变了宇文杰今后的命运。
小蝶被宣进宫去,册封为蝶妃,甚得杨广宠爱。整个过程我们可以这样概括,宇文杰就是通过这样一幅画,把小蝶当成一件商品出售了,而出售的对象这是当今荒淫无度的皇上杨广。如果说小蝶就这样高贵地过着她的宠妃生活,那么今后的故事未免显得俗气和乏味。我深知小蝶不是那样一个轻易屈服命运安排的人,而且从她深黑的眸子中可以看出有着她不为人知的身世遭遇。
直到有一天杨广大宴群臣的舞会上,她的身份之谜开始呈现在人们眼前。当时宇文杰也在场,自从小蝶从他家被宣到宫中后,他的内心一直平静不下,他的灵魂出现了躁动,他总是有种茫茫若失的感觉。这种感觉在遇到小蝶之前,从来没有过。他已经不小了,还没有婚配。他还没有尝过爱一个人的滋味。
什么是爱,一份突如其来的躁动,一段莫可名状的情绪。宇文杰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画的画不被杨广看中,他不希望看到小蝶被宣进宫成为他泄欲的对象,可是他无法抗拒自己的职业操守,他无法不将他所画的每一幅侍女图呈现给他的主子。
而小蝶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像商品一样被出卖了。随之而来的是她对宫廷的厌倦和强烈的复仇欲望。而正是在这种于欲望下,她的身份开始暴露。
宇文杰端详她舞姿的时候发现了一种怪异,他看到她眸子里闪过的一丝诡异的讯息,而杨广还是眯着醉眼,仰头倒酒,趁着这个机会,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小蝶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飞快地把锋利的刀尖刺向眼前这个男人的喉咙。她的眼神带着仇恨,似乎已经体验到了鲜血从他喉咙口喷薄而出那一刻的快感。可是她的愿望没有实现,她的那一刀,被杨广躲过了。并且很快一群蜂拥而至的侍卫把冰冷的刀刃严实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的身子颤抖着,但脸色平静如初,没有丝毫改变。只是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幽暗,不过片刻就消失了。
“你为什么要刺杀寡人?”一声诘问响彻整个大殿。
“难道你忘了高颖一家是怎么死的了吗?”小蝶的声音明显变得激动起来,她记忆深处的暗涌开始翻腾起来,那些惨淡的日子,残酷的瞬间,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亲人惨遭杀戮,家人梦里才能相聚。原来小蝶的父亲就是先朝重臣高颖,高颖苦谏杨广,惹怒了他,就在宇文杰外出游历期间被杨广全家抄斩。
小蝶还记得那天父亲想尽办法拼死把她送了出来,临行前反反复复说的那句话:“小蝶,你要忘记这一切,忘掉仇恨,忘掉复仇,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重新开始生活吧。只要你好,为父就能瞑目了------”
可是她没有做到他父亲说的那样,当她被宇文杰接到府上的那几日,她平静下来了,她甚至觉得有他在,她可以和他一辈子到老,忘却仇恨。可是她却因为他的一幅画成了仇人枕边的女人。她内心的仇恨怎么能平复下去,当你醒来你目视着杀你全家的人睡在你旁边,你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她只想找一个机会寻找一个了断。而今天无疑是个该了断的日子了。当隋炀帝杨广问她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她面带着微笑,只是望了望在一旁脸上带着惊愕与惋惜的宇文杰,她轻轻说了句,我要他过来,我有话对他说。
宇文杰神色凝滞地走了过去,他至今不能预测离她不到半尺的瞬间,发生的事情。甚至那一瞬间过后,他还不能相信。但是他已不能不信,因为从他的眼眶中已流淌出深深地两道血痕,从眼眶蔓延出的疼痛顷刻遍及全身。在他接近她的一瞬,她的两只手指以意想不到的速度插进了他的两只明朗的眸子中。
那一刻,他的世界颠倒了,一双眼睛对于一个优秀的画师来说就是整个世界。他用双手紧紧地覆盖在满是血迹的眼眶上面,身子弯了下去,伏倒在地上。
随后小蝶发出一声冷笑,然后她竟面色枯呆。
“因为遇见你,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仇恨,和你偕老,可是全部的过错在于你的眼睛,我的美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不该把他无限传播,无限传播的后果是我不得不离你而去。”
众人都道这个女人疯了,快把她杀死。杀死她那一瞬间,宇文杰永远看不到了。光影世界的窗几明净,花红柳暗,他再也看不到了。他用手摩挲着小蝶僵硬的面庞,伏在她的胸膛上哭泣,久久不起。他最终明白了,她弄瞎自己的眼睛实际上是解脱了自己。
失明的日子里,丢掉了人世所有的浮华与名利,他整日坐在府上后花园的那张雕花木椅上,不能用眼睛作画,他开始用心灵作画。看不见小蝶,可是记忆之海中小蝶的形象是那么的深刻隽永,任凭时光潮水怎么涤荡,也无法抹去。
多少年过去了,那段经历他还是不能释怀,他总是觉得小蝶一直在不远的天边微笑地看着他,就像他手中拿的那副画一样,不断地提醒着他过去曾经是一名风华绝代的宫廷画师,曾经遇到过一个像蝴蝶一样美丽,又像流星一样消失的女人。
(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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