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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这些东西还有用吗?”
我17岁的那年正月,爸爸永远离开了我。整理爸爸的遗物时,不识字的妈妈拿着爸爸的日记本和手稿问我。
“都留着吧,等我以后有空了看。”
后来,妈妈在2012年的秋天离开我们后,弟弟准备卖妈妈住过的房子。他问我,你看看家里的东西有你要的吗?
我没有要其他东西,我要了妈妈整理得齐齐整整的爸爸看过的书和笔记本。那些书已经被翻得有些残破,几乎都是水利和机械方面的书。还有就是一纸箱的工作日记,我数了一下,大大小小一共有109本。时间从70年到爸爸病重卧床前的86年12月。
我也有五六本日记和摘抄本,但大都没有写完,我抚摸着爸爸的日记本,翻看着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字迹,心想,他是靠什么信念坚持写下来的?那么多的笔记,那么多的日子,那么多的心事,它们甚至都不会有读者,但一笔一划、密密麻麻,爸爸写了109本。
我在爸爸的日记里,看到了他1956年写的入党自传。他本来出生在山西省榆次市怀仁县高门大院的富贵人家,他的祖父开过票号和古董店,他三个月时丧母,三岁时丧父,失去双亲的他没有得到人们的怜惜,反而被人们嫌弃,说他是"妨主鬼”。
因为爷爷病逝于西安,二掌柜连夜卷款逃跑,家里的田地和房子被姑父家霸占,四岁的他就给姑姑家拾柴拣燎,如果做不好就被姑父打骂不给饭吃。七岁时听到姑父说他是"妨主鬼",倔强的他当时就离家出走,当了别人家放羊的小长工。12岁时东家以他是"妨主鬼"为由,克扣了他一年的工钱,他大骂之后跑到太原市开始了流浪。
他白天乞讨,晚上就睡在开化市饭店临街朝外的炉火洞里,早上做饭的师傅一捅火,没有燃尽的煤块就烫醒了他。他身上的单衣被烧了好几个洞,差点被冻死。
他当过饭店学徒、戏院的占位小工、卖过香烟和报纸、下过煤窑,为了吃饱肚子16岁时当了阎匪军。因为个子矮,就当了抬担架的卫生员。解放太原后,他被解放军收编,分到阳曲县卫生院当了药剂师、护士,后来又来到现在的县城当了通讯员。
在他的日记里,夹着两页解放初期忆苦思甜的演讲稿:
“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点燃了无穷的怒火,我恨透了当时对我侮辱的人们。他们说我是妨倒四邻,扑倒对门,返回来捎带了祖宗的妨主鬼、讨债鬼、受罪鬼。用这三鬼将我形容得不值一文钱。他们这样说我是根据什么说的呢?
一是,因为我一生下没有三月就将母亲故去,三岁时父亲也病死他乡,不久后家里就穷了。
二是,因为我在当蛮小子(小长工)时,不能服服贴贴地伺候这些人,到中途就跑了,从我身上得不到利。
三是,我宁肯受罪,也不给人屈膝说讨好的话。
因此他们说我是天生的受罪鬼。这就是我“三鬼”的来历。的确,我在旧社会里,鬼还不是好鬼,是上边所说的三鬼。
可是,我和旧社会的那些说我是鬼的人比较,我浑身上下并不比他们少什么呀。我还比他们多一双为他们享福而劳动的双手呀?
所以,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解放全中国,让我这样的人不再流离失所四处飘荡,让我终于可以吃饱穿暖,得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尊严。”
如果他没有记这些日记,属于他的过去会永远尘封在时光里。
爸爸是在1988年我17岁的时候病逝的,到现在他已经离开我整整35年,如果不看照片,我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在他和我一起度过的17年里,让我印象最深刻的画面,就是他伏案学习、专注写日记、走到哪背到哪的军用挎包,以及包里的半导体收音机,还有英语、日语书。
"阿-依-库-开-扣","好阿友",他读日语和英语的声音,几乎伴随了我和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
1930年出生的他,其实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在新中国解放后自学成才,从扫盲班开始,每天泡在书本中。
他被人们传得最神奇的三件事,第一件事: 五天没有睡觉。
新中国成立时19岁的他在政府当通讯员,他白天工作,晚上从扫盲班回宿舍后,继续废寝忘食地学习,沉浸在书海中的他连着五天没有睡觉。第六天,在送信的途中他实在瞌睡得不行,就在高粱地里睡了一觉。因为他这样用功,县领导破格把他调到了统计局。
第二件事: 他是县里的活地图。
他当通讯员和统计干部时就喜欢和数字打交道,那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在他眼里是灵动的图画,是绿色的田野和金黄的小麦,是山川沟壑溪流密林……
28岁的他调入水利局后,骑车几乎走遍县里每一个田间、沟渠和山岭。他随身的挎包里,装满了他画下来的每一寸地势地貌。县领导不管到哪里视察,必定让他随从,他知道每个村庄有多少人口,每年打多少粮食,那里有多少种树木,每个地方他都能随手画下来,县领导说他是交城县的活地图。
第三件事: 经验比仪器准。
他在打井队当队长时,站在地里来回走两遍,就知道脚下几米有水,比别人用仪器测得都准。
他29岁时搞过工具改革,十几件改革工具参加省里举办的现场比武会,并且获得一等奖,并且参加了省农展馆的展出。因此出席过两次地区劳模会,一次省农业科学大会,并授予“农业先进科学工作者”的奖励。
他推广普及各型农业机械,传授指导使用技术,培训过大批打井技术工人,并亲自操作指导打井百余眼,成井率98%。
从跑腿的通讯员,到统计干部、林科所技术员、农机局技术员、水利测量司仪员、打井队长、助理工程师、工程师、总工程师,最后成了水利局副局长。他的这些人生轨迹,都离不开一个“勤”字。
我小时候爱出去玩,但只要爸爸在家就不许我出去。他每次回来都会带给我一些小人书,都是一些科学家的故事,有数学家陈景润痴迷背单词碰了电线杆,以为撞了了人不停低头道歉的事;有只有初中学历自学成才,被人叫做“罗呆子”的数学家华罗庚坎坷求学的故事;有世界发明大王爱迪生的故事;有电话的发明者戴尔的故事,有瓦特发明蒸汽机的故事……
他还给我买了中国神话故事,还有格林童话和一千零一夜读本。遇到我不认识的字问他怎么读,他就教我查字典。
我不再想着出去疯玩,而是变得和他一样看书入迷得常常忘了吃饭。
他还给我买回很多可以拼房子或者家具的木头拼图,还有可以飞起来的拼装航模。他送给我的书和玩具,让我从小就养成了一种享受其中的专注力,养成了以孤独为乐的阅读习惯。他让我在假期里边阅读边抄书写字,他说一笔好字是你的第二张脸。
他要求我一口气背下学完的每一本语文书,如果背不下来就拿鸡毛掸子打我,为了不挨打,我能背下小学所有的语文书。
或许就是因为他这样高压严厉的管教,我有了很好的文字表达能力。即使在他去世后,17岁的我不得不辍学,之后也没读过几本书,但在我17岁前他逼我读过的书,早已流淌进我的血液里。
所以,在我46岁时开始喜欢用文字记录心情时,才突然发现,我所有抵抗这个世界的能力,都是爸爸教给我的。
其实,在爸爸活着的所有时光里,没有人真正理解过他,在和他一起工作的人眼里他是个"怪人"和"傻人"。
食堂司务长兴冲冲地给爸爸端来小灶,得到的却是他的训斥,他说给辛苦工作的工人们伙食不提高,他怎么能搞特殊化?结果其他领导都偷偷吃小灶,只有他在吃工人餐。单位的人私下都笑他榆木脑子不开窍。
物资匮乏的七八十年代,一条水库里四五斤的草鱼简直就是奢侈品。求他办事的人诚心诚意地送给他,他坚决不收,给人家好好地办完,却生气地训别人这是让他搞不正之风。办事的人办完事出来,忍不住笑着嘀咕: 老李的脑子真的缺一窍。
他看不惯别的领导搞不正之风,本来高中毕业的二姐在打井队的职务是统计,因为怕别人说他搞特殊化,二姐在最累的一线跟男人们一起拉板车。同样作为领导的女儿,别人家的女儿是清闲的工作,他的女儿却得吃苦受累。
北风呼啸的天气里,他把妈妈巧手织就的毛衣毛裤脱下来,送给广场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乞丐,只穿了单衣单裤回家,把自己冻成了感冒。
腊月寒天里的路上,他救起一个掉入结冰鱼池的女孩,穿着湿衣服骑车回家,冻得一下不能走路。那年冬天,妈妈悉心给他熬了几个月中药,熬得整条街都能闻到中药的味道,冬天过后他又精神壮实起来,不过因此落下脉管炎的后遗症。
因为这些事,我们都不能理解他,感觉特立独行的他让我们很困扰。
答案都在路上,自由都在风里他凡是认真的态度和别人都不理解的孤独,让他的性格常常很急躁,工作上常和人争论,被别人说火性子的他,对妈妈却很温柔。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和妈妈吵过架,温柔的妈妈只是沉默地瞪他一眼,他就会手足无措。
但他对我们姐弟很严格,我们几乎都挨过他的打。只要他回家,我们就都规规矩矩小心翼翼。
那时,家里有三亩地,每次农忙时节,他就让我们全员出动。本来种麦子时村里有牛或驴拉犁,人只要跟着牛拉的犁洒种子就行。
他不用牛,也不用犁,非要用长锄头细细地一条条勾出直直的垄,然后让我们轮流着洒种子。他先勾两条垄,让妈妈跟着他洒种子,然后换几个姐姐勾垄和洒种,连我和小弟都不能闲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三亩地,从早晨忙到傍晚,全家上阵,每次下地干活每个人都疲惫不堪。
妈妈做好饭后,我们都狼吞虎咽地吃完,正好村里放露天电影,大家高兴地准备去看,他不许,让我们收拾屋子打扫院子。然后说:“都去看看书,要温故知新。”
我们早就飞到电影场的心啊,翻江倒海般无奈。妈妈给我们使眼色,我们一个个溜走,徒留下爸爸那句“你就惯他们吧”飘荡在风中。
人世寥落,阳光悲悯六个孩子中,我挨得打最多。小时候的我不喜欢在学校上厕所,所以每次中午放学我都憋着回家。有次我刚进门,妈妈让我去打醋,我说先上完茅房再去。我的话还未说完,爸爸的一巴掌就拍在我脑瓜上,“一让你做事就找借口。”
我委屈的泪扑簌簌地不敢落,或许我现在的雷厉风行就是他一巴掌拍出来的。
初一年级的暑假里,他检查我的数学作业,说有一道数学题错了,让我马上改过来。我一看是正弦余弦的函数题,他没有学过函数,所以以为我的那道题做错了。
他见我不改,就拿了鸡毛掸子狠狠地打了我。那天我一天没有吃饭,委屈绝望的我独自躺在东正房无声地流了一天泪。
天黑的时候,他认真看了我课本上的例题,我听见他在隔壁屋问妈妈我在哪里,说他确实冤枉了我。妈妈没有理他,他到处看看。进屋、开灯,见我躺在炕上哭,他沉默地站了一阵,然后关灯出去了。
我初二时,他修贾家寨的高灌站水利工程,经常和工人闹不愉快。他是设计师兼工程监督,所以对工程要求一丝不苟,而干活的人只想糊弄着赚钱。在来回的磨擦中,他积劳成疾被检查出得了癌症。在做了各项治疗都无果的情况下,他决定在家静养。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性子也更加急躁。
中考成绩出来后,我差二分才达中专线,那时上中专包分配,录取完中专才录高中。因为家里想让我早点工作,不想让我上高中,我心情不好,忍不住和弟弟口角了几句。
他听见后,当即就拿了一寸粗的玉米杆拉着我打,我只穿了单薄的秋衣,每一下都打得我想要大叫。我噙着泪,用喷火的眼神瞪着他拒不求饶。和上回因为数学题挨打一样,我身上的淤青整整一个月才散去。
因为记忆中挨的三次打,我在心中隐恨了他很多年。直到儿子叛逆期通宵去网吧,我拿擀面杖狠狠地打儿子时,我才惊觉了他当时打我的心情。
去年的冬天,-21°~ -23°的气温有二十多天,我晚上骑车回家时,即使全副武装,露出的额头和戴着棉手套的指尖依然冻得生疼。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泪流满面,我全副武装的15分钟路程都感觉冻得想哭,12岁的爸爸穿着单衣睡在寒冷的大街上,那样的他多么让人心疼。
如果我能在他每次心累时,洞悉他所有的不易和渴望,更努力认真地学习,成为他希望我成为的人,即使我不小心犯错,爸爸工作不顺,忍不住对我发火时,如果我能乖巧地和他说:"爸,我错了。我听您的话,我马上改。"
我想我如果当时能这样对他,他那样疲累孤独的心,一定会变温柔吧。
读着爸爸的日记本,我仿佛听见他在说 : 我强制要求你做的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让你不像我一样生活,因为那是我知道的爱你的唯一方法。
青春从来不存在标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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