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娘带我到村口前二里河塘子边算过命,何瞎子说我活不长久,还有什么莫强求之类的云云。
但我十岁,天不怕地不怕,有种楞头的无畏,我只相信牛鬼蛇神来了也要敬我三分,我只记得当时娘脸色可怖,是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白,眼神雾蒙蒙一片,好像失了生气。
“现……世报啊……”娘喉咙里呜呜地挤出一个一个字来。“别听这死瞎子瞎说,我好好地呢!”我拽着她,由于我自小体弱多病,拉着她走起路来踉踉跄跄。
娘一路上一言不发,村口熙熙攘攘的人流全部一片死寂,像池里的死水。或许我是独子,娘对我总是格外怜爱,我知道在我之前娘有过一个孩子,后来死了,我好像明白了她悲伤的来源。 我自小是不信神的,我讨厌那些长篇大论的宿命论,我只相信天道酬勤,什么莫强求,让他见鬼去吧。
或冥冥之中,生命的骰子早已被提前掷下,之后的五十年里,我既无功名考取,也没抱得美人归,我相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偏下,家境贫寒,不善言辞,跟姑娘说话脸便红半分,天资平平,三十岁那年,女友被人撬了,跟邻村杜包头结了婚,同年,娘死了,她是带着笑走的,那天艳阳高照,空气都是凝固的热,她说当年生我的时候也是酷暑难耐,这倒让她想起了我出生那天,她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不让双眼闭上,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她看着我,她眼中的河水在清澈地流淌。
她走了,我的记忆里像被挖走一块似的,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我真切地感到世事如梦,对啊,哪有什么恒久之物,我已年过花甲,门衰祚薄,无儿无女,有时我就想啊,是不是我被我自己骗了一辈子。所幸我非“命不久矣”,只能用此聊以自慰, 但我不得不敬畏起来,敬畏什么,或许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独自捱过了无数个夜晚,每年夏夜的院子里都有虫翻来覆去地唱那首曲子,年年亦如是,但年年亦非此。我也不知道我把门前寥落的星星数过几遍了。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在夜幕降临时凝望过天空,那是一种真实的虚无,在天色变换中,你可以窥见无数个以往相同时间的天空,看夜色暗沉,直到你与黑夜融为一体,于是你感觉万物岑寂。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炕上硌地我背骨刺痛,当年母亲也是同一个姿势,同一处地方,我眼角痒痒的,枕头湿了,逐渐有了睡意,我或许是想她了。
我吃力地架起躺椅到院子里,我爬上去,让凉风拂面,或许她就藏在哪个风里。
在睡意朦胧中,家里的破铁门开了,模糊中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我不由得提防起来,那女人的身影熟悉又模糊,像是记忆拼图里被抽出来了一块,怎么也无法完整契合。
娘来了?娘来了。
“又在院子里睡啊,说了着凉你又不听,上次冻的不是你呗?”好像是我精神恍惚了,但这一切是那么真实,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哭了。娘竟然比我还年轻,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一个中年妇女的样子,原来她也曾青春过,在她最好年纪里有了我,之后我对她相貌的记忆逐渐模糊,像冬天玻璃窗上逐渐蒙上水雾,直到一片模糊,于是记忆开始滴水,逐渐蒸发。
“睡傻了吧?夜里的风把你脑子灌坏了!”“娘……”我瞪着她,几十年来我再没听过她的声音,再次听到时有种久违的伤感。“娘,我多大了?”她蹲下来,我把她吓坏了,她以为我烧坏脑子了,或者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前天刚过了岁,咋回事儿?虚十了,这都忘了?”她声音颤抖着,我被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对啊,我才十岁。”真实也好,做梦也罢,我只想溺死在这里,一九八九年的夏夜,不愿醒来。
天蒙蒙亮,像夜色乍起时的蓝黑,像夜晚波涛澎湃的大海,让人分不清时间和空间。
娘说刚下地给我摘了瓜,每咬一口都是泥土的芳香和瓜蔓的绿意,青绿感迸发进鼻腔,这个味道,承载着我童年时光里所有美好的记忆。奶奶说晚上做给我汤喝,她总是偷偷地从少的可怜的面粉袋子里撒上一小把,单独撒进我的汤里,再单独倒进铁锅里,我也总是偷偷摸摸地与她的汤碗调换,但这次,我没有。同样的情景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她放下碗筷,眼神失焦,她再次说起说爷爷当年最喜欢她做的汤。
土炉子没熄,烘得人燥热。
或许是因为风的缘故,我最喜欢夏夜,月夜听虫鸣,看星星坠进天海里,漫天清辉为它哭泣。娘总会把藤椅挪到院子里,我坐在她身旁,听时光之河静静流淌。
这是我未曾触摸到的真实。
娘把蒲扇轻摇,“快进去吧,你看你被咬得。”“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我们不知道坐了多久,她说她困了,我夺过她手里的被捂得湿热的蒲扇,“娘你睡吧,我给你扇扇。”醒来后,我趴在藤椅上,浑身酸痛。
天边刚透出一道白。
躺椅上没了娘,我后悔我闭了眼,没能把娘留住。“娘!妈!”我发了疯地楞在原地。 “喊什么呢,你娘下地干活了!”我相信这时奶奶有足够的理由认为我疯了。我忘了,从前的这个时刻,娘总是走得很早,娘说过要攒钱供我上学。
“元子,奶给你热了饭”,我没舍得吃,借口说昨天吃太饱要出去玩,留给了奶奶。奶不让我上山上玩,上次崴到脚疼了小半个月,也把奶心疼了好段时间,抱着我“乖乖,乖乖”地叫。
我再次踏上门前的土路,每踏一步,都重叠着以往时光里的所有姿态,记忆在这一步一步中逐渐苏醒,我还年轻,什么都不需要考虑,每天的快乐就是捉的蚂蚱比村口小孩捉的大。对啊,我还年轻,或许这次,我能把娘留住呢。
午头,蒸得远处的树弯弯曲曲,晒得门前的水沟里腥臭,天空白花花的,没人敢抬头看太阳在哪里,只觉得大地像被烤焦了的炭。我非常确定,这就是我童年的夏天。
中午娘回来,又给我带了瓜,她让我先吃,由于暴晒,瓜皮有些缩水,不过与酷暑对比仍是清凉甜腻。井里的水凉丝丝的,吃完瓜后蘸口凉水,简直是偌大的幸福。娘和奶奶总是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还有呢,多吃几个!”
娘下地时把腿崴了,倒下去时让旁边的大石头砸了脚,整个右脚先是肿得穿不下去鞋,没来得及治,后来开始流脓溃烂,康复之后右脚也是瘸瘸拐拐地。刚能走路没几天,有一种巨大的力量驱使娘再次踏上了去往地里的路,我知道,那种力量来源于我,娘说爹死前她答应过爹,让我上学。
某天,她听村东头二大娘说我命苦,让别人给我算算,消消灾,我体弱多病,有点小伤就动辄小半个月恢复,她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她怕再次失去她的孩子,这次,我哭闹着,扭在地上缩成一团,让娘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那年如果我不遇见何瞎子,娘也能多高兴几天。我蹲在地上,娘死活拉不走我,于是只好作罢,我长松了一口气。
之后,每当晨光熹微,我都随她一起下地干活。就是在这片无情的土地上,夺走了她所有的青春。
我突然觉得她老了。
娘扔给我顶草帽子,自己佝偻着腰消失在了远方的黑土地里。
“累了就在树荫子底下等我!”我的皮肤被晒得紧绷,焦躁、不安、劳累、疲惫,所有感觉都混在我身体里。原来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老去,站在这块地上,一眼看到死。
我抓了蚂蚱,捏起它们的翅膀,底下隐藏的血红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这是自然里最珍贵的红宝石,我真切地感受到万物交融为一。
后来蚂蚱跑了,我两条腿终究没跑过四条腿,我损失了战利品,今天也没有了和村口小孩炫耀的乐趣。她经常说:“没事儿,没了还能抓,你看这边个,这块儿草里有老多蚂蚱哩!”
晚上借着月光,她的白发闪闪发光,像黑夜的海上被月光照得闪耀的波光。银光灿灿若天堂,娘说她和奶奶头上都顶着星星,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光。夜色凉如水,只有在夜晚才能享受这相对的清凉。
我蹲在院子里逗蛐蛐,帮娘驱赶一团团的蚊子。
她盯着远方出神,把我抱上躺椅,听她讲我更小时候的故事。她说我一到晚上就出奇地开心,小时候在褥子里,她也是这样搂着我,坐在院子里,听听蛐蛐叫,不声不响地就睡了。
“那俺是黑夜的孩儿喽。”
“呸呸呸,俺才不叫黑夜哩,难听。”
“那俺是你崽儿不?”
“那还能是捡来哩?”
一片残云吐彩弓,温煦而缀满繁星,它们荡漾在渺远的天际,阵阵清风拂面,只有心弦震颤的余音和虫鸣交织起来的乐声。
我问她:“你会走不?”
“走啥?我啥时候离开过你耶?保真!”
“别骗俺,你已经骗俺一回了,一走就几十年,怪让俺想滴。”
“瞎说,啥几十年,你才多大?俺才不骗小孩。”娘闭了眼,不想听我胡话。
四下静谧,夜晚格外温柔,所有的烦恼都融在了夜里,化作无数尘埃,当明天的太阳爬上头顶时,烟消云散。
“睡吧,夜里凉,往这靠靠。”
又是初阳乍现,同样的清晨,只有我躺在藤椅上。娘应该是又出去了吧。
“娘!娘!”无人应答我。我扶着椅子坐起来,“奶?奶奶!”四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稀稀落落的蝉鸣与我附和。
“娘应该不会再骗我了吧?”
站起来发现,只有我眼角的泪痕没干。
2022.04.10-11 4.23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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